太阳依旧升起来,红巴巴的,村里有了柴火味道。
“我先回喂猫,怕它跑了。”我告赵大爷。
“早跑的没影了!刚兀阵,我站半墙给你响电话,见它跟你窗台跳下,飕地跑了!”友福伯道。
“约摸是他三伯唤走了,”赵大爷道,“二文先回,把撒下的黑豆清理了。这回你二爷爷管瞎捻了!”赵大爷说完跟我一起离开了。
我回到院里,先把门洞里的墙跟石、砸烂的瓦罐及地上的黑豆清理干净。来到屋前,又看见地上的黑豆和碎酒瓶,正要清扫,却听友福伯墙头说,“兀些破酒瓶是证据,不敢扫了!”于是一并连地上的黑豆也没动,进屋把被褥好。后返回友福伯家。
太阳升得更高了,村对面山涧的烟岚逐渐升天散灭。田野里玉米叶和草尖上闪亮的露珠也化成一丝丝追忆,在这片土地上游来荡去,长存于我的梦里!它像一股和熙的小风,穿过后山旧村里半人高的蒿草,发出丝丝声响,又默默地拂过村口那些闲人们灰白的头发和浑浊而冷漠的眼睛;它掠过一座座土坯院落,轻轻地吹拂着矮土墙边那头入定般灰驴的水润而又温柔的大黑眼,还偷悄悄地顺着篱笆缝钻进院里撩了一下正在打瞌睡的小花狗;它又来到三叔孤泠泠的破土坯房里溜了一圈,最后化作一缕青气消失在了炙热的阳光下。
……
村里来了辆黑色小车,下来一红衣喇嘛。
二爷爷家是靠崖挖的三眼土窑,夯土院墙,院门板已被岁月侵蚀出一道道斑驳的裂纹,呈土灰色,已看不出其油漆色,两个铁门环也锈蚀的不能挨手,否则抓一手锈土。
红衣喇嘛来到院门口,见院门紧闭,便双手合掌立在门前不停地唸叨着,又拿出一小法铃,轻轻一摇,叮呤呤……,声音清脆悦耳,叮呤呤……。
稍过一会,院门开了,二奶一身黑衣站门口,喇嘛罄折下拜,二奶奶并不还礼。喇嘛继续折腰下拜并不停念叨,二奶奶嘴里也不知嘀咕些什么,旁人听不清。二奶奶立身不动,直盯着喇嘛。喇嘛又轻摇法铃,叮呤呤……。二奶奶漠然转身回了,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小黑口袋出来,擩给喇嘛。
红衣喇嘛双膝下跪,两手举过头顶接下了二奶奶的黑口袋。
……
润根来到二爷爷家,见俩老人家正坐院门口发呆。
“二爷爷,派出所打电话唤二奶奶去说句话。”
“兀了你招乎上去吧,我年纪大走不动!”
村里的大槐树下,聚一众闲人在说着什么,
……
班车着润根二奶奶走了,大伙注视着远去的班车,目光所及的地头边、小路旁开满了白色的野菊花。
“不想他家今日冒了黑烟!”一个头发灰白、面色黧黑的老汉道,“兀年也是这阵,野地里开着白花花,他领着人把兀两喇嘛活埋在当院里!”
“听说是他婆姨先叫兀两喇嘛给开光了,兀人气不过就把俩喇嘛活埋了!”
“有些道理,他家俩小子就跟顶着大神样地!”
“说反了,是叫大神顶了。”
“呵呵呵……。”
“瞎说溜道!操心!”
“甚朝年代了?他家早该完蛋了!不见抓了兀老婆子?怕甚?”
“走了王七,来了王八!但有人的地方,就得分个高低。你本分些不招惹别人,可别人非的来惹你!除非你比他厉害!当头的没个好东西!”
大伙依旧迷茫地盯着远方,一众无语。
我在家里翻看手机,见是明天中午的火车票,寻思,明天我就要走了,在村里住最后一晚上,该不会再有事吧?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回来!
村里的日子虽然沉闷而多事,可临到走时,我又有些留恋,却想起三兔娘的忠告:不能在村里干耗一辈子!否则,三伯就是个绝好榜样。
我一定要招呼好自己,好好地活着!
今晨赵大爷的话,一直振撼着我。那天夜里,早有人在后山等着二王八?而且还要顺带收割我?谁这大能耐?好怕人!我想主谋不是二奶奶就是二爷爷!
一整天无聊地煎熬着。
傍晚时分,又有班车停在村口。润根搀扶着二奶奶下了车,又一路扶她回家,二爷爷正在院门口呆坐着,
“二爷爷,”润根道“今日我领着二奶奶去咱县医院看了一回,医生说问题不太大,有点妄想、偏执,这是给开下的药,一定要挨住吃,不能断了!过俩天,我再领二奶奶去城里看病。”
“她这是老毛病,常夜里梦游,我年纪大了,没精神,管不了。两小子外头打工不在家。”
“副所长说,他爷爷在北京联系了家公司,你家两小子能去兀里上班,包吃住,若不出意外能长期干,还有五险一金!”
“这就好!这就好!哈……哈……哈……,我就能安心地走了!哈哈哈……。”听着倒像是在哭!
“没那么严重,你的精气神这么高,好日子还长着呢!还有,副所长说,得看护好二奶奶,尤其她犯病时,万不能出门游窜。村里再有报警就麻烦了!天不早,我先回了,有事给我响电话”
润根走后,二爷爷和二奶奶起身进院,紧闭院门。
…………
夜里,我仿佛变成了蝼蚁般渺小,四周尽是参天蒿草,从斑驳陆离草丛中望去,一轮冷月大而微昏,有小风吹过,“呜……呜……呜……,”伴随着老夜鹘有规律夜嚎,还可以听到小河水哗哗地响声。三兔曾告我,当年我俩合伙逮住的大鱼被小二王八抢走后,他一人坐在小河弯,眼泪滴落在水面引来成群小鱼,不停地在周围水面巡游,像是在安慰他。我和三兔又用窗户冷布做了一小网兜绑在柳枝上,沿着水草多的溪水边来回划拉,捞了满满一洋盆河虾,回家晒干再用油和辣椒一炒挺下饭!
我不停地挣扎着走,想走出这参天的蒿草丛,“呱……呱……呱……。”细看,月光下前面草里蹲着一巨大的青蛙,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妈呀!它可是要吃了我?没办法,我只好伏身爬下。正心慌着发抖,却见一块大石头飞来把青蛙砸飞!好了,我没事了!不知哪里又传来三叔的声音,“大黑夜的,瞎窜游甚?快回睡觉。再乱跑不管你了!”我寻思,你倒唤走黑咪,把我晾起!可又来管我?但确实又救了我一回!
正想着,却从梦中醒来,躺在炕上,黑咪不在身边,好有些想它!
窗外,天还黑着,继续睡去。
我好像又来到了小河边,见二妮在浅水中翻弄俩个箩筐,筐里放着开水抄过的杨树叶。河水不停地冲刷着,带走了扬树叶的苦味,过二三天就能吃了!我问二妮,“泡兀扬树叶子作甚?”她不回话却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后消失了。想起来了!有一回,我见三兔端着一碗玉茭面糊糊上有一小撮黑黑的东西,怕不是杨树叶咸菜?每年春起,树枝苞嫩芽时,我挎个小荆条筐,漫山遍野地捋榆钱,回家用清水洗净后撒上玉茭面拌好,蒸窟垒吃。槐花开时,同样也采摘槐花蒸窟垒。有时,在刚秋收过的地里,我和三兔搜寻着残余的红暑、土豆,在地头边用火烤着吃。一边吃,一边看着橘红的秋日,一下下落到山那边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远去了,在梦里我想去后山父母坟上去看看,却因害怕而不敢去,于是我一直在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及田野里游荡着,这是一条青葱翠绿的川原,一洼一洼的积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日夜不停地流淌着,满川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我的村庄在这条青川的最尽头山脚下,山里面有着成群的野鸡、山猪和野兔。
手机铃声把我从梦里唤醒,三兔来电。窗外天色发亮了,像是阴天。
“知道夜来二奶奶让捉了?”
“后晌又回来了。”
“兀她也不行了,她家完了!”
“怎呢?”
“她顶的兀煞神带迷昏药,都叫打发我爹的兀个喇嘛收了!”三兔道。
“问你个事,兀天半夜里咱俩去后山,你真的动手来?”
“我甚也没干!”沉默了几秒钟后,三兔回道。
“兀底你为甚瞎承认?也不告清我,阖村里就我不知道!害的我傻屄样地,叫人卖了还直倾给人数钱!”
“我刚回来拿些东西。准备回镇里,你要没事,咱俩坐坐,我在村口等你。”三兔道。
我收拾好一切,关好门窗,只带一小包,来到院里,正下朦朦细雨,地上的碎瓶碴也不管了,省的有人再进院窜游!
锁好院门,我撑一把折叠伞,走在村里,泥地湿滑且有不少羊粪蛋,整个村子烟雨朦胧。
到了村口汽路上,鞋底满是烂泥和羊粪,厚厚的一层。我在路边的青草丛里蹭鞋底,蹭了好久,路边白色的野菊被踩倒一片。
整个青川一片雨雾,三兔的小车像一条小鱼,无声地游走在川原上,小雨落在玉茭地里,发出温柔的声音“莎莎……莎莎……。”
“兀天当早,我要不揽下乃事。咱俩还有活向?”三兔边开车边告我,“兀天半夜里我还没进窑,就见个黑影跟另一眼窑进去了。你也知道,兀些窑都相通着,我没敢再进,稍一晌,就听窑里有人叫唤,我紧跑回来,你到不见了!”“看清兀个黑影了?”“没大看清,像是保柱。”“你该当黑夜就告我,咱在村口截住兀孙子,放倒他!”“容易!兀黑夜我一瞅乃就觉不对,肯定让二奶奶捏住魂了!你还想放倒他?不要再叫二奶奶连你的魂也收了!二奶奶收魂、唤魂一绝!你大门上的兀块黑布也不是我爹放下的,估计跑不了二奶奶!”
“兀天倒底谁拘的蛇?”
“赶兀阵时我还没朝窑里头拘蛇,就先听见二王八在里头惨叫,肯定是二奶奶拘的蛇!”
“她图个甚?”
“图着多贡献两个人脑袋,好寻见我家的硬货!你是孤人一个!我是烂人家,不利害!乃想把咱俩都收割了,想的美、做的赖!兀天打发我爹,咱都叫三伯哄倒了!”
“咋地?”我问道。
“兀天我爹也该是叫二奶奶捏住魂了,随便个人过去用手一推,他就栽倒了,就是样儿有些怕人。三伯心里该清楚,可他硬装神弄鬼,把咱都吓唬住了!根本用不着麻绳捆、黑豆砸!三伯也就是个打把式、卖艺的墙头草!连自家人也日哄!”三兔生气地说着。
“这个三伯,一桶茅粪半桶屁!兀天闹了恁大阵势,把咱耍笑成傻屄样地!做些甚事?要不,咱俩现在返回去搧他几屄头?真火人!”刚说完我就后悔了,三兔是个嘴把式,且有神道家传,和二奶奶渊源深!他说的真的假的?莫把我带偏了!
但细想也觉怪,兀天大早,我急着告三伯玉虎诈尸了,三伯却一点也不急,反而哂笑着调侃了我几句。
“没兀必要,”三兔道“阖村人都知道他长个屁眼嘴。自咱村人打了李所长,派出所盯住咱村了,但有事,绝对揪住不放!我爹快走的兀两天,本想见你一回,告你村里的些事,可你死活不来。最后当着二爷爷面,为了护咱俩,我爹瞎胡说了一顿。”
我咋听这话不卯合?三兔爹真有恁好心?还有,这些事为甚不早告我?现在来个马后屁!于今二爷爷家臭了,甚赖事也朝他家埯!好赖咱本家人为你动手撑腰,收捨了李所长。最后全凭二爷爷才摆平此事,若没二爷爷,谁为你出头?就你精的浑身冒油?当天夜里,你若早给我响个电话,我还能用砖头砸你脑袋?看你跟三伯也是一路人!王八半斤鳖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
“这些事你咋知道?”我问道。
“我在镇里好几回遇见打发我爹的兀个老喇嘛,请他去我超市里坐了一稍,他还记得我。再说,自小我就知道二奶奶是个甚的人!”
不可否认,三兔办事很有能力,是个干才!
正说着,车已快到镇里,车窗外小雨一直下着。
“靠边停下吧,我坐班车去回城里医院,再看看腰。”我告三兔。
“我送你去,”三兔不由分说调转车头走了县城方向,“这些小事我还能帮你。”
“我觉你是去深圳打工,是啊不是?”三兔突然问道,“你说句实话。”
呵!黑老呱还说锅底黑!你还嫌我?
“误会!原先的东家硬唤我去教俩新工人,不好不去,十天半月就回来了。”
“哎!我娘还等你腰好了去超市打帮,不过但在外头能干住,就好好混!保住于今在县医院住着,听说腿肿的老来粗,还昏迷着,四小给我打电话说要捐款。”
“咋没给我打电话?”
“他兀路人成天跟着二奶奶谋算你,还有脸跟你张嘴?于今二爷爷家臭塌了,破鼓乱人敲!过俩天再有人把二王八的事一举报,可要有好戏!到兀时看孙子们狗咬狗!”
到了县汽车站,正赶上头班车,虽下着小雨,但坐大巴车的人还不少,大家都有一颗外出闯荡的心。
“自家多绪心,缺钱打电话告我。”三兔说完开车走了。
县城跟前尽是山圪梁,我坐的大巴车要翻过一道岭,再走上三个小时才能到火车站!
车到岭上,四周尽墨绿的松树。回看县城,正被水烟罩着,窄长一条,旁边一道川里面有我的村庄。
心里正有些难受,手机响了,“二文……,”三兔娘的声音,“我儿又要去深圳?腰好了?”“腰问题不大,过个十天半月就回来了。”“我儿可招呼好自己,好好地活着……。”
我听着心里越发难过,只好闭紧双眼。
在半醒半睡间,车到了火车站,这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大地方比小县城热闹多了。
侯车大厅里,正排队检票,却听一声“二文”,扭头看,见友福伯在一旁坐着。
“今早起,我去唤你,不想你早走了。”
“啊呀!友福伯,今五点来地,三兔给我响电话,说他正在村里,我就顺带坐他车去了汽车站。本想唤你一搭走,跟三兔打电话一着急就忘唤你。”
这事闹的真不合心!我该唤上友福伯一齐走,并把车票钱替他出了,好赖还点人情。
“这都小事,不用多想。在外招呼好自己,攒住钱,千万不敢胡折腾。你三伯!当年走江湖给人们打卦、算命、看阴阳风水,也闹了俩个钱。防不住他泼水样地昏腾,最后甚也没落下。”
“不知道三伯还有兀能耐?”
“他兀路人!过了今日不想明日,张嘴就胡说,没一句实话,脑子快、胆小,一辈子恓惶。都怨他自家,谁也不怨。人呀!就的管住自家,管好自家!外人谁管你?”
“我记下了,友福伯。不瞎折腾,好攒个钱。”
“你万一失业了,寻不下活计,能去北京寻我。好活计给你寻不下,至少能干个保安,管吃住,每月还能落俩个钱!”
“行!兀我就先谢谢你,友福伯。我大伯也在北京,他干甚买卖?”
“他干屁的买卖!经常哄人、骗人,扣人身份证,警察常寻他。你可离他远些!省下招惹不干净。”
“呵呵呵……”
告别了友福伯,我上了南下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