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的辛劳与快乐
秋天,田野里的庄稼依次成熟。秋风里,飘荡着稻谷成熟时散发的香气。
稻谷是生产队里最受重视的作物。一年里,生产队都巴望着尽可能多地收获稻谷。每个生产队都有上交公粮的任务,收获稻谷的一大半,都要变成公粮,上交给国家。完不成上交任务的,下一年继续补上,下一年还完不成的,继续推迟到再下一个年份,如此这般,交公粮的任务永续着。
生产队的水田,都无例外地种植着稻子。旱田里,自然种植的是各种旱地作物,主要作为社员们的口粮。虽然旱地作物也有交公粮的任务,麦子、油菜、花生、大豆、黄豆交的多些,其它旱地作物上交的非常少,因为我们乡下主要是水稻产区。水田和旱田,维持着巧妙的平衡。旱田一般不会减少,实在缺少雨水的年份,旱田还会增加。
在不同季节,旱田里种植的作物也不同。冬春季田里有油菜、小麦、大麦、荞麦;夏秋季田里有大豆、黄豆、绿豆、豇豆、红小豆等各种豆类,以及红白薯、马铃薯、玉米、高粱、花生、芝麻、向日葵等食物和油料类作物。除此以外,还种植棉花、烟叶、青麻、蓖麻、薄荷等经济类作物。花生、油菜籽、大豆、黄豆、芝麻、葵花籽、棉籽可以用来压榨食用油,除了棉籽油有微毒,生产队榨的棉籽油也很少,各家分得棉籽油也很少,主要用来油炸面食点心。大豆一般没有黄豆种植的多,黄豆出油率高,大豆出油率低,大豆口感好,黄豆口感差。黄豆主要用来榨油或者做豆酱,也可以放在稀饭或者米饭里面煮着吃,甚至炒着吃,用来补充主粮不足的缺憾。社员分得的大豆主要用来做豆酱,做咸鱼烀大豆等菜品。我家分的大豆,年年过年时,都有大豆烀板鸭。薄荷熬油用来卖,薄荷油价格非常高。夏天澡盆热水里滴上十几滴薄荷油,再摘一些薄荷叶泡在热水盆里,洗完澡全身都发冷,再热的天,非得钻进被窝里捂着好一会,身体才不发抖。蓖麻主要种植在老藕湖大坝外侧坝坡上、西边河埂两边和去大队部的道路两旁树荫下,大多数情况下蓖麻主要用来卖蓖麻子,蓖麻子有剧毒,小孩子偶尔摘几个玩一玩,椭圆形,小小的,硬硬的,像斑马的花纹,和树上的洋剌子的家相似,而生产队从来也不用担心有人偷吃蓖麻子的。蓖麻油也是不能食用的,但价格昂贵,据说国家有大用处。生产队的蓖麻子一般都不自己榨油卖,主要卖蓖麻子。
青麻的籽也可以用来榨油,不过和蓖麻子一样,青麻籽都用来卖给供销社,据说送到化工厂,榨出油用来生产肥皂。
生产队种植的各种不同经济类作物,都用来贴补各生产队各方面收入的不足。
包产到户后,农民们对很多旱田作物的种植习惯也改变了。
蓖麻和青麻首先没有人种植了——能出粮食的田,没有农民舍得拿出来去种蓖麻,本来生产队种蓖麻的地方,大坝、河埂、路边都不属于个人;青麻的沤制也太麻烦,家庭需要的麻绳不需要太粗的,也不像大生产队一样需要那么多,——关键还可以去买,所以青麻很快没有人继续种植了。那时候生产队各种粗细的麻绳,都在农余之时,由农民自己搓麻编制——包括使牛用的粗肩索。
烤烟开始还有人种植,一两年后也没落到没有农民种植了——主要是烤烟的烟田管理、烟叶烤制实在太繁琐:清晨将烟叶摘下来,用绳子编好穿在挂杆上,长长的烟叶似帘子一般悬垂在两侧,再挂在炕房里面,从炕房顶部到底部,密密麻麻的和有些地区熏制肉制品相似;最后再封闭门窗,用煤炭烤二到三天时间,中间还要观察烤制情况,火力大小情况还需不断调节……总之一切太繁琐不堪。如果一家的烟叶不够挂满炕房还不能开炉烤制,还要约别人家一起采摘烟叶挂满炕房才能起炉烤制。烤好的烟叶只能卖给国家,价钱根据烤制的烟叶质量而定。烤烟技术不好,等于烟叶白种,辛劳归于虚无。炕房多建在村头路边,高高的,高四米左右,快有两层小楼那么高,空间大约三十到四十平方米的样子。记得单干以后,我们还经常利用炕房的炭火,烤从家里拿来的芋头吃。
向日葵本来种植的田亩就不多,单干以后不久,就没有农民再专门种植向日葵了。小菜地和河滩边,还星星点点地种植有向日葵。因为数量太少,不再用来卖钱,瓜子主要作为年节时自家炒制的零食。
棉花田的管理,棉花的采摘,其间辛苦实在难以名状。单干以后,除了家里留几分到半亩左右的旱地用来种植棉花,少量的棉花主要用来做棉被、棉衣外,没有农民肯拿出更多的旱地种植棉花。再以后,生活的宽裕,棉衣、棉被也多从市场购买,棉花的种植也几乎绝迹了。
芝麻的种植,各家各户种植的也不多,主要用来压榨香香的芝麻油。种棉花主要为了家里的新被子,种植芝麻,主要为了榨一些香喷喷的芝麻油。
再后来,高粱也几乎绝迹了。本来高粱面作为粗粮,是社员们主要的口粮。包产到户后,口粮问题解决了,水稻和小麦收成很好,天天米饭和大馍都能吃饱,作为粗粮的高粱几乎没有人问津了。
大麦和荞麦,因为非主流,逐渐地,农民也极少种植它们。记得曾经在大生产队时,生产队发炒制好的荞麦面,让社员们体验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精神。不过那发的炒面还真是香,边吃边喝着水,真是余犹未尽,感叹发的太少了。
小麦、油菜、玉米、大豆、黄豆、绿豆、豇豆、红小豆、红心白心芋头、马铃薯、花生等,田野里主要种植这些主流旱粮。
再后来水利大兴,机械灌溉突起,浇水方便,只要能种稻子的旱田慢慢都改种水稻了。旱田的田亩数减少一半还多。
毕竟旱田没有水田管理便利。当人们兴起除草剂、机械插秧、机械收割之时,繁琐的旱田劳动,能摆脱的人们绝不错过。再加上城市化的加深,农村里种田的大多是留守的老人们,人们更是巴不得种田时怎样便利就怎样做。
其实在大生产队时,天下庄稼之辛劳,莫过于种植水稻。
稻子从泡稻开始,发芽后撒到秧母田里育苗,再到秧苗长大后移栽到各处的水田里栽种。秧母田的准备在清明之前,那时节天气还很清冷,水温很低,勤劳的壮汉牵着牛,扶着犁扛着耙,把预留作秧母的水田先犁一遍,再耙上几遭。田里的土细细的平平的,水面恰浮着泥土薄薄一层。施过农家肥和少许磷肥等化肥,然后密密地均匀撒下发芽的稻子。因天气早晚还比较冷,夜晚还要把秧母田里放满水,以免夜里气温低,冻死发芽的稻子。早晨等阳光初照时,再将水放掉,只留下表皮一层水,以使小秧苗充分接收阳光。这样反反复复放满水到再放掉水,直到天气夜间也很暖时才罢休。
我记得犁田和耙田时,秧母田里泥鳅和黄鳝多的数不胜数。拿小网一抄一个准。夜晚秧田放水时,还可以用泥鳅钓子穿好曲蟮,插在田埂上,能钓到很多泥鳅。
秧苗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壮,一天比一天密。该到移栽的时候,姑娘和媳妇们下田起秧,连着泥土,一把一把的码在田埂上。生产队的壮劳动力们,或者用布兜挑着秧把,或者推着独轮车运着秧把。秧把被运到远近各处等待栽种的水田里。栽秧依然以妇女为主,体不壮力不强的男劳力也有,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有,都下田栽秧。等待栽种秧苗的水田太多,人们没日没夜地栽种着。最忙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中午不回家吃饭,各家各户都由孩子在家做好饭,然后送到田间地头。很多时候,社员归去时,天空都满是繁星,夹杂着田里沟里断续的蛙鸣声,人们步伐沉重,很少有人发声。
栽好的秧苗,放上水,施好有机肥,一段时间后,移栽的秧苗再次返青。适应了新家园的秧苗,开始了二次生长。
秧苗在成长的过程中,不能离开水,所以经常有人扛着锹在田间转悠,给水面低的田里放些水。
稻子在生长期间还需要不时薅草,那时候不兴打什么除草剂,也没用什么除草剂可用,水田里的稗子等杂草,特别旺盛,全都要靠双手来拔掉。劳动的艰辛可想而知。
秧田薅草时,稗子、野荸荠等杂草最多。这时候,我们小孩子也经常下田帮忙,对田里的蚂蝗和水蛇,妇女们会一惊一乍的,小孩子反倒并不害怕。薅草时能经常薅到野荸荠,用清水摆一摆洗净,甜甜的非常香脆可口。
稻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灌浆饱满之前,缺水是致命的。特别是稻子开花灌浆期间。遇到大旱天气,农民只能徒唤奈何了。有老藕湖在,大部分年份里,稻子的收成都是用保障的。只有极大旱的年份,湖里的水被放一空后,自然稻子的减产甚至绝收就是难免的了。曾经荷叶田田的老藕湖,也是在一年大旱后湖里的藕从此绝了种。
有老藕湖在,每年的稻子的收成基本就有了保障。但老藕湖的水周边各个村庄,每个村庄的各个生产队之间,得到的水却是不平均的。每年乡下都会发生放水时争水的事件。有时候是两个生产队之间,有时候在两个村庄之间发生,包产到户后,可能发生在兄弟两家相邻田地之间。争水时,有文骂,有武打。
乡下的文骂一点都不文明,骂的人家从开门关门的老白毛,到腹中待产甚至还没影子的下一代,到下下一代,通通骂个遍。被骂人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被用各种不雅词语一个个问候很多遍。一般脸皮薄点的,都不好意思听下去,早早捂着耳朵躲开。我们脸皮厚孩子们,事不关己,见惯不怪了,就当欣赏一出精彩戏剧般观看起来。生活真是人们最好的老师,头脑里好多难听的词语就是这么自学而来的。
文骂时,双方参与的人员不多,一般仅限于引起摩擦的两个女人之间,并且大多数情况下,都以嘴巴厉害的一方获胜而告终。围观人也多是在附近忙活的人,围观一会,劝几下,见止不住吵闹,也就懒得再理会,早早四散开去,赶着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而武打则往往是惊天动地,虽然主人公们武功都不高,没有小说里侠客们那么厉害,但有的时候,打斗的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战场上敌我厮杀时的惨烈。武打时什么工具都可能会被用到,根据武打的激烈程度,会使用相应的武器。拳头、石块、木棒、锹、锨,有时候甚至与菜刀和斧头。丝毫想不到,刚才还相互热情称呼对方的两个男人,瞬间爆发化作面目狰狞魔鬼。武打的参与者不会仅限于开始打斗的双方,大规模械斗时,双方的亲朋好友都会参与。甚至打斗会持续好几场,有时会持续很多年。放水时积累下的仇恨,好像会世代相传下去。村庄间的打斗往往最严重,记得有一年,天气较旱,大户陈和大李庄,因为都抢着放陈汪洼里的水救稻子,在河坝上打得不可开交。妇女们大呼小叫,壮男们拿着锹和锨,相互追打。闻讯而来的两边生力军,源源不断地拿着武器,跑向河边,加入战场。最后大李庄被打死了一个人,大李庄的其他人,被追得四处奔逃。双方受伤的人都不在少数。公安局赶来处理,也没有搞清楚打斗的具体情形。没有人因此而坐牢,双方都在公社书记的协调下,由族长们协商一致,解决了问题。
每年收割稻谷时,都是最激动人心的大事件。
挥镰开割时,全村男女老少全都上阵,女人们负责收割,男人们负责挑把子。天一放亮,人们早草草吃过早饭,带上水壶水瓶集合,向各自的目的地进发。太阳出来时,社员们戴着草帽,顶着骄阳,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女人们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连喝水的时间都很少,而且在队长的吆喝声中,急匆匆地喝几口就重又投入田间劳动。挑把子的男劳力,更加辛苦。沉重的稻把子,压得扁担两头忽闪忽闪的打着颤,挑把子的人则咬着牙,两手托着扁担前进。很长一段距离后,再停下来,用挂在肩膀上的毛巾擦擦汗。来来往往的男子汉们,路上或者三五成群,或者独来独往,相互较着劲,谁都不肯认怂。毕竟每一趟担子都算工分的,又可在妇女们眼前显示下自己的力量。大路上络绎不绝的挑担者,有人会在百般劳苦中喊起了号子,唱起了歌。稻田都离打谷场很远,最远的可达好几里,挑着沉重的担子,其辛苦是可想而知的了。
也有用独轮车推着走的,在水网丰富,非常差的泥路上,推车花费的力气并不少,推车运稻把子的速度并不比挑把子的快多少。
而孩子们则挎着竹篮,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来回穿梭,帮助生产队拾些散落的稻穗,算一些工分。一边拾着稻穗,一边开着玩笑和打闹。一点都体会不到大人们的辛劳。收割过的稻田里有时会突然蹦出只大青蛙,倒霉的青蛙这时候就成了孩子的玩具了。当然有时候也会有蛇从稻茬里爬出来,多是水蛇之类的无毒蛇,孩子们自然不怕,争着去捉拿。一般水田里很少有毒蛇出现,所以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挑到打谷场中的稻把子,被散开平铺在大场上,好几个壮劳力,拉着犍牛拖着石滚子,甩着长鞭,赶牛转圈,让石滚子将稻穗上的稻子压下来。噼里啪啦的皮鞭声,伴随着“嘚嘚!驾!驾!”的赶牛调,不时还会有悠扬的歌声响起在宽阔的打谷场上。牛儿们拖着老滚子略显疲态,将每一个稻把子都压遍后,使牛的汉子们将牛和石磙子拉到场边,人和牛都歇上一会儿。场边早安排好的妇女劳力们,立刻用大叉子将稻把子翻开铺匀,场边歇好了的打场的人和牛立刻重新上阵。“吱呀吱呀”的滚子声,“噼里啪啦”的鞭子声,略微喘气牛儿的呼气声,使牛的汉子得意时还会哼着不荤不素的歌,婉转多变的使牛小调和吱呀吱呀的滚子声,一起飘荡在秋天的蓝天白云里。
为了保证稻草上尽可能一粒稻子都没有,稻草被老滚子不止打一遍。
最后稻草在打谷场上堆成了一座座小山。稻子被平坦地均匀地摊开,接受太阳的暴晒。
如果遇上不期而至的暴雨,全生产队的社员都要到场上帮助抢救稻谷。
每年晒好的稻谷,被用推把推起来,再用打扫吧扫几遍,在打谷场上堆成高高的几座稻谷山坡。接着大部分都装入麻袋里面,码放在生产队的拖拉机、牛车上,运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到粮站作为公粮交给国家,完成分配的任务。
剩下的稻谷只有一大堆,有能手估算一下稻谷的质量。会计在对着账簿,拨打着算盘,计算各家各户应该分得的稻谷数量。
人们拿着蛇皮带,兴奋地在一边排着队等着,队长按着算好的花名册,一家一家地念着名字。被念到名字的家庭,走到稻谷堆旁,按照计算的应得稻谷数量,用大称称取自己家一年应得的稻谷数量。
最多的人家一般能分到三四蛇皮袋左右的稻谷,像我们家,老弱病众多,年年几乎都是一蛇皮袋多一点的稻谷。
当天,家家都会有一顿新米饭,给一年以来辛苦的劳动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