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苦啊,不年不节的,若想吃到猪肉,也不是不可能:交售完生猪后,除了钱,还有一定比例的回供肉,通常是十斤左右,肥的炸油,瘦的全家解馋。这机会,就我们家的情况,每年只有一次。
这位发小的家,独门独户的座落于山坡上,与我们这个小村子一桥之隔,大约四百米的距离,却隶属于另一个生产大队。
他的父亲是阉匠,属手艺人系列,比普通社员更活泛,熟人多,与大队干部,甚至公社干部都能说上话。他家到我们小学的路程,比到他本大队小学的路程要近些。因此,阉匠没费吹灰之力,就将发小转成了我们小学的学生。
我11岁,他十岁,读三年级。
我们村子到大队部小学大约三公里,翻过一座山便是。因此,中午饭必须在学校吃。带上米或饭,煮好的菜,用小竹罗(我们叫角罗)提着,上学去。
开学时,阉匠牵着发小找到我,让我领着他上学,并照顾他。我大是感动,唯唯诺诺。当时的我眼里,阉匠是仅次于大队干部的人物,很有身份的。
他带来的中午菜,使我们从此成为好朋友,不分彼此的好朋友。一只极罕见极精致的腰圆型小铁盒(也许是铝盒),菜就在里面。后来,我在公社卫生院的注射室见过这种盒子,护士拿它装针头用。
打开盒盖,满满的都是煮熟的鸡睾丸,蛋圆形的一只只,拌着少许酸菜叶,还有切碎的辣椒粒。我仿佛闻到了天下至味,这可是实打实的肉啊。鼓了鼓勇气,问他能不能给我一只尝尝。发小想也没想,随手把盒子推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捏起一只大的,放嘴里一咬,差点掉下泪来。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更好吃的东西?
发小说,这东西他早吃腻了,只因没有别的菜,只能带这个。他父亲是匠人,多数时间早出晚归,不干家务活的。母亲既要干队里的活又要照顾他兄妹几个,几乎抽不出种菜的时间。常常是,别家的时令蔬菜吃腻了,拿来喂猪了,他家才能吃到。
黄瓜茄子豆角,白菜青菜包菜,我家倒是样样齐全,唯独缺肉。从此,我对上学有了兴趣,每天中午,发小吃菜,我吃肉。
发小的父亲善于整治鸡睾丸,每天提回来,冲洗干净,隔水蒸熟了,放凉后再辅以调料入锅翻炒,使口感更好。发小说,若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还能做出包括红焖在内的多个鸡睾丸特色菜,使客人吃得忘了说话。
我们这个公社,阉匠就发小他父亲一人,总有忙不完的活,只要天气清爽,指定出门做活。这鸡睾丸,也就不停地有。
我养有两只斑鸠,喂得油光水滑。为了增进友谊,忍痛送给发小一只,斑鸠喜吃粟米,发小家没这东西,还得我来提供。山里的男孩,在学校三天两头与人打架真不算什么,彼时,我总是无条件站他一边,毕竟,鸡睾丸非一般的好吃,肉啊。
那年月,粮食产量低,大米总是不够吃,端午节过后,自留地里的番薯有的长成了,陆续挖来吃。每天晚上,米饭没有的,必须吃番薯,无论蒸的煮的,一直吃到胃里泛酸,满脸菜色。后来的年月里,农贸市场上只要见到番薯,我总是远远地绕着走。
便是白天,米饭也不管够,控着一定的量。今天的我们,会觉得一天吃一斤米饭很多,当时11岁的我,八两大米做成饭也能一顿吃个精光。
靠着发小的鸡睾丸,这学期我长了些个,浑身使不完的力气。父亲说我天天红光满面的,是不是吃错了东西?
鸡睾丸的事,我从不与人说,即便父母也不行。母亲管我们很严,不让吃别人东西,虽然很穷。
现在想来,个中主要成份还是蛋白质吧,至于睾丸素,补肾啥的,一学期里吃了不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
有几天,天气很好,却没有鸡睾丸吃,发小说,他舅公来了,住在家里,得意这一口,都让他吃完了。从此,我恨上了他舅公,却并未见过他,只是无端地觉得他穿着蓝布长衫,高而且瘦,很不讨人喜欢的一老头。
公社成立了畜牧兽医站,阉匠被调去当了职工,成了领工资吃公家饭的一员。遗憾的是,把发小也带了去,据说是公社那的小学老师水平更高。从此,我与发小断了联系,美味的鸡睾丸也就成了回忆。
去年,老家的朋友来这里小住两天,特意招待他去本城一家特色菜馆吃鸡睾丸,味道口感却差强人意。速成鸡身上的零件与从前的生态鸡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其差距不是香辛料的填充所能弥补的。好味道,永远留在了往昔岁月里。
据别人说,发小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去了外地谋生,此后再没回来过。是穷是富没人知道,山坡上的老屋在他父母去世后便塌完了,荒草藤蔓杂树湮没了一切。
也许,早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发小已不为衣食忧,正居住于某个城市的某个小区里,宽敞舒适的房子,喝着酒或茶。孙辈们在一旁嬉戏打闹,时不时朝他要零食,要新玩具。
就农民而言,这是个最愜意最舒适,真正多劳多得,自己是主人的时代。往事历历,回看坎坷即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