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关中岛上所有的房子都被黄灿灿的蓓蕾渲染,金光以收获的色彩,站在蓓蕾架子下,农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闲适的喜悦和满足。
这时,用新打的玉米磨粉做食,是农民对自己最实在的犒赏了。如今,苞谷已不是关中人的主粮,大多用其酿酒或加工饲料,但是,用它所做两种食物,至今依然保持,那就是苞谷糁和搅团。在如今的各类字典中,对“糁(shen)”的解释是:谷物磨成的碎粒。鲁南人读作“sa”,关中人则称为“zhen”。苞谷糁只是糁粥的一种,在古代文献中,我们可以寻到其踪影。如唐代《说苑·杂言》中载:“七日不食,黎羹不糁。”更为详细的,是《礼记·内则》中的载录:“糁,取牛、羊之肉,三如一,小切之。与稻米二,肉一,合以为饵,煎之。” 从文献中看,此类糁粥为荤食,近似于当下的拌汤,是用米、粟、面粒或各类菜蔬及肉食做成的。看来,在古代人的饮食中,“糁”分为荤素两种,做法也各异。
据说,“糁”初为西域人的早餐,唐时传入内地。在今山东临沂一带,仍有与《礼记·内则》中记载颇似的糁粥,其主要原料有母鸡肉(或牛、羊肉)和麦米、面粉,再辅以葱、姜、盐、酱油、胡椒粉、味精、五香粉、香油、醋等佐料,工艺精细复杂,是鲁地民众的传统美食。
清代大学士薛宝辰在《素食说略》中记录了一种素糁,大致情形是:“(将谷物)碾成粒,煮粥甚佳。与山芋切块同煮,南山人曰糊汤(糊读“若”),终年食之,杂粮粥以此为佳品也。”这种简便的做法,在今天的关中地区依然盛行,农人配以马铃薯、花生、豆类、蔬菜或面条等,与苞谷糁同煮,不失为一种调剂味觉单调的做法。
在农业社会中,可以想见,用粗陋的手工工具磨制谷类该有多么麻烦,自我记事时起,苞谷糁就已用机械加工了,电动机器省却了手工劳动的诸多苦辛,效果也颇好,其所加工的糁粒可以分为多种等级,粗细不一。小时候,我常被母亲唤去,在村庄的磨坊里干活。淘晒干净的苞谷粒要一遍遍地倒进机器里,循环几次,使之粉碎,并用筛子不断过滤,分出粗细不同的糁子来,通常分为粗糁和细糁(或大糁和小糁)两种。那时,储存糁子最好的器具是瓦缸,虽然不够结实,但透气性强,不易生虫。
十岁左右时,我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做饭,入门的功课就是熬制苞谷糁。几口人,锅里加多少水,水与苞谷糁的比例,以及熬制的稀稠程度,都需要在失败中积累经验。我那时很忐忑,总怕自己把握不好,等水烧开,嘟嘟冒泡,却总是吃不准糁子的多少,还有碱面的比例,这都是让人头疼的环节。苞谷糁下锅有一定的技巧,要一手拿碗,一手掌勺,将苞谷糁徐徐倾入锅中,另一只手则配合搅动,使苞谷糁随开水均匀散开。此环节后,马上加柴烧火,以旺火使水烧开,这样,开水会使苞谷糁受热发胀,不致沉在锅底,因此,第一开非常重要。之后,苞谷糁需要不断搅动,并一边观察糁子的稠度和成色。小时候,因为对糁粥最终的稠度缺乏估计,常常会在期间不断加入,其结果,不仅使糁子越来越稠,同时也会出现夹生的核状颗粒。
以前,吃苞谷糁都配以最简单的素菜,如小白菜、白萝卜、红萝卜、洋葱、芥菜、萝卜缨子、油菜苗、仁海菜、灰灰菜、豇豆、蒜苗等,绿菜虽然好吃,但时令性很强,更多的时候还是萝卜和洋葱持久可靠。晚秋之后,萝卜被埋在沙子或土里,成为冬季里漫长的味觉储备。
关中人讲究“大锅糁子小锅面”,意思是说,糁子需要长时间熬煮,因此大锅更为合适,面条是开水快煮,所以小锅做出来的就香。在中学读书时,面对学校里的大锅糁子大锅面,的确有这样的鲜明对比。
20世纪80年代初之前,关中人把晚饭叫喝汤,那种稀饭通常连粥的标准都达不到,那时候,我清晰记得粗陶碗里自己的头影,乡里人常用“照(rao)娃娃”来戏谑它。更甚的是,这种稀饭吃完后还要用馒头擦碗或舔碗,即便是在大人的示范下,小孩子还是会把脸弄得粘湿乎乎。这种清苦的生活到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才有所改变,白白的小麦粉逐渐成为关中人的主食,从而取代了苞谷的统辖位置。
90年代初,我到宝鸡读书,身份从农民转为商品粮户,学校饭堂的食物也有了较多的选择,起码早晚两餐已不再是单一的苞谷糁了,那时,吃着咸菜,喝着大米粥,庆幸自己已经远离了单调的乡土生活,心里很是高兴。但是父母在老家,一直保持着每日食用苞谷糁粥的习惯,在他们那里,苞谷糁已经成为一种强烈的味觉习惯和情感依赖了。
□张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