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必须得到一条或几条“三文鱼”,鲱鱼是“三文鱼”中的佼佼者。
从前的过年总与鱼联系在一起,每家每户都必得弄到一条或几条鱼,叫做“年鱼”,讨个口彩是“年年有余”。而青鱼是“年鱼”中的佼佼者,甚而是代表,余皆等闲。在江南尤其如此,从前是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我有位朋友,单位里发了一条八斤重的青鱼,挂在自行车上回家,悠悠地骑着车,眼睛睃看马路上一位漂亮女郎,“乱花渐欲迷人眼”,竟不知绳断鱼脱,回家两手空空如也,为老婆所诟詈。他为了追看一位红颜,生生丢失一条青鱼,我谑赋一联云“追看一个红颜,丢失八斤青鱼”,此事便常常成了朋友中的笑柄。近些年来,随着经济大发展、市场供应的充裕,这款年景渐渐淡化了,市场上一年到头有青鱼。
在江南人家,过年时青鱼绝对是标配,在过年的时候,倘若家里没有一条青鱼镇着,这个年啊,横竖过得不那么称心如意。或云,没有青鱼,以别的鱼替代不是一样过年么?老式江南人家不这么看待,固执地认定唯有青鱼才算得上年鱼。记得有一年母亲带着我去市场排队买鱼,那可是聚集着全家老少十几口人的计划鱼票啊,盘算着可以买得一条十几斤重的冰冻大青鱼啦,结果呢,青鱼都让人走了后门给拖走了,连草鱼也不见一片鳞片,只能买了冰冻鲢鱼回去。祖母连连摇头叹气:“哎呀呀,鲢鱼是上不得祭祖的台面的呀,老祖宗连碰也不碰的呀。”——祖母把有没有青鱼,上升到对祖宗敬不敬的原则呢。母亲小心翼翼赔不是,也亏是她手巧厨艺高,把冰冻的鲢鱼也烹调出浓油赤酱的好滋味,才让祖母稍觉宽慰。
数年后我下乡插队落户,临近年关的时候,忽然成了肩负全家、包括亲戚长辈们完成有青鱼过年夙愿的使者。我下乡之地可谓水乡泽国,应是鱼多、青鱼多的地儿。事先母亲啦、伯母啦、姨妈啦纷纷让我带上钱,适时出击,购上可人的青鱼。我不敢怠慢,先在本大队干塘网鱼时留意着,只寥寥无几的小青鱼也让队里去做了人情,分到每家每户,差不离是小杂鱼啦。我油然想到了渔业大队,便事先疏通了路子,结交了朋友,趁他们给城里冷库送鱼的当儿混上了活水驳船。在活水驳船上,有供销社人员严格监视着,怎么也下不得手,待船儿迤逦进城,已是半夜时分,靠冷库泊船,朋友在起鱼时将几条鱼扔到了暗处。我一看,只是几条鳊鱼而已,只能悄然捡起,回家应了差,并本分地过了秤,事后把钱付给了渔业大队。那次的青鱼梦终究没有做成。
岁月如流,到了谈婚论嫁的时节了,过年的青鱼又成了情感的砝码。我心里核计着在毛脚女婿头一回上准岳父母家门的时候务必要孝敬一条像模像样的大青鱼,然而副食品供应依然匮乏,过年时的青鱼飞俏飞俏,有钱也觅不着哩,我好不容易弄到了一条十余斤重的大草鱼,惴惴不安上了准岳父母家的大门。总以为这个砝码轻了,要大失面子了,孰料准岳母一见喜上眉梢,连连叫好:“好一条大青鱼啊!”我怀疑是在挖苦我,涨红着脸准备垂臂听训。但准岳母不像在揶揄我,而是口口声声夸赞这条青鱼又大又新鲜。我轻轻解释说这是草鱼而非青鱼。然则准岳母言之凿凿说这是青鱼,虽然不是“乌青”,却也是“草青”,总而言之是青鱼。
至此我方始明白,她是上海人,而上海人把青鱼和草鱼统统唤作青鱼,只是“乌青”和“草青”之别。(吴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