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幼谦
我吃过最好的豆花是在涞滩,那是二佛寺所在的地方,乐山大佛第一它第二,神灵保佑,素食尤佳。
一条古街,石板被朝香的人打磨得如玉石一样光洁,两边小店都是出卖香烛的,间或看见饭店,也是木板桌子蔑片墙,长条凳保持百年一贯制的模样。香火缭绕四野,熏陶出的黄豆格外饱满,渠江水清冽甘甜,做出的豆花白生生,嫩悠悠,如奶酪一般美妙。我去看佛,也去品美食,菜也不点,饭也不要,与妹妹一口气吃了三碗豆花。
梁实秋一句“味至浓时即家乡”,牵动多少游子情肠。从健康的角度来说,“味至淡时也是家乡”,因为在浓郁火烈的川味中,清清白白、寡淡无味的豆花也是美食。
多美的名字——豆花,看见这两个字,就想起紫茵茵的胡豆花,粉嘟嘟的豌豆花、黄灿灿的黄豆花,川味中的豆花,一旦在碗里呈现,却是白生生、软猫猫、颤巍巍的豆制品。
豆制品多是黄豆制成,其品牌就是豆腐,据说安徽淮南是原创地,后来成为中华国粹,有中国人的地方大概就有豆腐,但是各地区的制作与喜好并不一样,能将普通的黄豆做成不一样的豆制品,神奇的技艺简直就是一种魔术。川人善于吸收与再创造,更近一步发展了它。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一个“点”字奥妙无穷,大约指加卤水的多少吧,磨过的豆子水过滤后煮开,不点为豆浆,轻点为豆腐脑,再重一点为豆花,再再重一点为豆腐……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吃法,细腻与粗犷的风格大相径庭。
巴蜀人爱吃豆花,豆花比豆腐脑,比豆腐嫩,用筷子夹得起的,既可以当菜,也可以当主食,所以叫豆花饭。豆花饭庄里,热腾腾地煮着一锅,有人要吃,就舀上一碗,汤是淡淡的柠檬黄色,豆花是白玉般的一大砣,夹起一块,放在红油作料里蘸着吃,鲜辣滑爽,不油不腻,菜也可以是它,饭也可以是它,开豆花庄的老板省事。
还保留着一点本色。与吃豆花一个理,大为讲究的作料,不能掩盖嫩豆花的本色,才是真正的好豆花。
我说的作料是四川的蘸水,只所以说讲究,不是一般的水辣椒、酱油、米醋能解决的。首先海椒就不寻常。家乡重庆蘸食物的最好调料是舂干椒,用尖、小、长、薄的“七星海椒”加大蒜瓣与鲜生姜,放盐不放水,用石棒在碓窝里捣成驴粪团一般,加上麻油、味精,葱花,远闻辣香十里,近闻让人涕泪交加,吃了脸红得像天安门城墙,使人怀疑你做了亏心事;脾气像昏庸无道的皇帝,得罪人了还懵懂如幼儿;仅仅吃蘸水,人体的进口与出口处都火辣辣的;伤身还伤心,五脏六肺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烧着痛,能不上火?辣椒就是火。
但是,也如豆花一样是卤水点的,一物降一物,当“辣妹子”遇上可“白面书生”,立即风情万种,豆花也不再板着小白脸了,入味鲜浓,油漉漉,香喷喷的。表面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鲜辣,里面却是滋味清淡的温柔,吃一口熨心贴肺腑,那才叫安逸。
豆花比豆腐嫩,所有形容豆花的形容词都是四个字:嫩滑绵软。嫩得入口即滑,却又绵得用筷子挑一团起来,不碎不裂。实在是很妙。刚点好豆花从热锅里盛一碗出来,就着蘸水吃,可以下一大锅白米饭。什么煎炒烹炸统统不要,吃的就是豆花的香味和蘸水的鲜辣味。
四川卖豆花的馆子多为幺店子,做的是小买卖,客人也多为乡民。但越是小的店,豆花的味道越好。或是去农家乐,当家的菜必定有一碗刚点好的热腾腾的豆花。
豆花店的招牌是“河水豆花”,这“河水”二字,甚有乡野之风味。看着这两个字,就可以想象这豆子是用清澈的河水浸泡的,甚至推石磨的动力,也可能是流淌的川江水。在川菜中,很有些菜名有这样的神来之笔,比如“泉水鸡”,直白简单,却让人觉得是用清洌的泉水煮出的鸡,这鸡一定是嫩而香鲜的。
蘸水,标准的方言,用大家都能懂的词,就是一个小碟子,里面放着调制好的佐料,汤汤水水的,有红有绿的。红的当然是油辣椒,里面还有少些蒜蓉姜末,讲究的还有花生酱芝麻酱,当然少不了麻油,再撒点葱花,最好还有点碎鱼鲜。豆花本身除了新鲜热络的一股子豆香气,没有别的味道,味道好不好,就在于蘸而食之的那一碟辣椒油酱汁。这个是每家店的法宝,轻易不告诉别人的。
回重庆,一个副市级的干部请我赴宴,说是最高档的饭店,但我怀疑花费民脂民膏。听说他有一个很能干的老婆,老家出产著名的河水豆花,我问他会不会做。他说老婆很擅长做这个,好,她擅长做我擅长吃,花钱不多吃得快活。
第二天按约定好的去吃豆花,他还邀了几个老同学,我去的时候大家都在忙:他老婆点豆花,有的同学舂海椒,有的同学剥蒜子,有豆花还有什么菜呢?他们说要喝酒啊!那就简单点搞几个凉拌菜吧!反正他们搞豆花儿要蘸水的,凉拌蒜苔,凉拌白肉,凉拌口水鸡,凉拌牛皮豆腐干。他们都说做豆花儿是最麻烦的,做了满满一脸盆,但全被我们一扫而光,一颗饭都没吃,却是我认为最好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