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炜
一
文学写作与阅读,也许要记住:跟平庸作斗争。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来谈谈《蜀人记》这部记录和抒写奇人的书。奇人就是过去常说的“异人”,古代也叫“高士”。我有个朋友善画“高士图”,一直在画,不知疲倦。
作者蒋蓝花费几十年时间行走、寻觅,始终保持着热情与激情,行动力是如此之强之韧。他用汹涌的语言之流冲刷生活,表达人心,见证奇迹。这是一种少见的写作特质。不论是观其文章,还是听其谈话,都能感受到一种被冲刷的感觉。人上了年纪,阅读的选择是很谨慎的。但是这本书的文字,我们可以从中汲取热情,就像一个发光的物体一样,这里面有能量。作者有过人的热情,这种热情不光体现在文字上,还体现在对生活上。他对发现奇迹、发现生活、发现人、发现奥秘,有巨大的兴趣。这就是激情。激情跟热情还有区别。激情需要一种中气来支撑,所以能够长期依赖。这种热情、激情和对生活的敏感,在此形成了一股力量。
这种态势很是令人感叹,这需要更多的能量才能支撑下去、继续下去。这种燃烧的状态还能延续多久,还能写出多少文字,不免令人担心。为什么?因为现在是网络信息时代,像手机、电脑这样的智能计算机终端和网络空间,的确给我们的生活带来诸多便利,但是它磨光了我们的好奇心,消耗了我们的热情,使我们的情感无谓地发散。持续刷屏,心理疲惫和麻木,活着很累。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伤害巨大:见奇不奇,见怪不怪,不会感动。面对事物不再有强烈的爱,也就不会有强烈的恨。作者能一直保持这种对生活、对写作的敏锐,而且这更多的不是对通常的人际关系,而是发现生活的奥秘。这可以算是一种饱满的生命,带着冲决力。
在网络时代,依然保持对真正新奇事物的探究和辨析能力,冷静地想一想,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作者好像一个生活在非网络时代的人,能够“有机”地生活,突破一个时期特有的俗障重围,没有麻木,始终保持强悍的行动力,真是殊为不易。要书写和发现“异人”,首先要“知异”并“自异”。唯有“异人”才能写好“异人”。写了几个“异人”,最后一个应该写自己。
作者一直行走在大地上,从年轻到不太年轻。相信这样的人直到老迈,也还会有生气和力量足踏大地。事实上这样的生命是有的,中外都有。一般的人到了四五十岁以后就不愿折腾了,成为室内动物,案头动物。伴随这些改变的,是跌进了生活的俗套。这种生命力与行动力,不仅仅因为职业的原因,而是由一种生命质地所决定的。现在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积极行动,更不谈干预生活了。那种想法在许多人看来是过于天真了。不过人是有能力干预生活的,只是方式不同而已。精神的作用力之大,谁又能够忽略?不过精神在网络时代是每每被埋没的。这个时期的高科技好像节省了我们的时间,但是这些时间非但没有用在创造上,用在劳动上,相反带来了心灵与身体的疲惫,造成行动力的丧失。没有行动力就没有见识,广大世界形同虚设。作者能够摆脱跳出这种局限,行走,发现,目击,激动,记录,所以就是这个时代的奇人和异人,并且能够找到越来越多的同类。这叫物以类聚。
二
万松浦书院曾来过一个画家,他住了一段时间后议论横生:你们这个书院之所以搞得好,人员不多,仅十几个人中,我就发现了四位“异人”。我们都知道这是对书院的很高评价。什么叫“异人”?“异人”就是具有非同寻常的生命质地、从人群的平均值中突出的人、独立的个人。
“异人”就是奇人。中国历史上一直有“异人”,从《庄子》《史记》《神仙传》《世说新语》,再至唐代传奇和宋人笔记,如李商隐的《齐鲁二生》、苏轼的《东坡志林》等等,都记录了许多异人异事。“异人”不是奇形怪状的人,而是指对生活保持专注、纯粹之心,尚能葆有自我的人。这样的人不麻木不功利,是创造的基础,是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起点。
那一回,就在这位画家朋友对书院感慨“异人”如此之多时,旁边有个人一直在注意倾听。这个人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听得入神了,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画家。有人发现了这一幕,就指着他问画家:“你看他算不算‘异人’?”那个人一听,马上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摆手道:“我不是‘异人’!我不是‘异人’!”那位画家盯着他的背影说:“跑也没用,我早就把你划进‘异人’之列了!”这里的意思是,一个人外表可以非常随和,但内心一定要有“异人”的精神品质。“异人”走入了生命的小径,走在僻处,是对自己极有信心的、创造力强大的人。
作者找到了“异人”,找到了一种对“平均”“平庸”抵抗的力量。看过许多非虚构写作之后,也会有相当多的不满足。有很多写得很好,但遗憾的是他们很少写“异人”,更多在写那些时髦的、热闹的、一般化的、平均数的人。这不叫发现。生活中到处都有的人,不需要发现。“异人”则不同,那真的需要好好寻找。印证这样的人要具备勇气和目光,要有穿透力。寻找者须踏上偏僻之地才能看到他们,谁愿意到那样的地方?
这里写的十三个人都是“异人”,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行当也较为特别,每个人的思维与行为都非同常人。他们人生的偏执和杰出,被作者发现了。这些人是值得记录的。作者在好奇中感动,把自己的目光与之对接,同时也就补充了自身的能量。所以不断地向前,也就不断地发现新的奇人。作者是一个行吟诗人。
我希望如此地守住上苍给予的秉赋,保存永不消解的元气与恒力。书中写到的“异人”有造琴的,锻剑的,养萤火虫的,大江漂流者。这些人做着大事,外表温和,不跟外界冲突,专注之极。但他们有内在的倔力,守护自我,一条路走到黑,孤注一掷。这类人可以叫做“伪常人”。他们表面上随和,遵守通行规则,但内心有所不同。他们走偏僻的小径,走窄门,绝不跟随大流。没有这种内在品质,不可能做出大事。生命的根本力量在于对平均化、对庸常的反抗。
三
我们不仅要记录“异人”,还要研究他们。“异人”如何具有强大的创造力,这需要深入而持久的研究。一般来说他们有非常纯粹的心灵,是人间至美之生命,却又常常闲置,不被理解。许多人多表示出不能与之通融的态度,以显示自己的规范和正确。所以“异人”在现实生活中好像很容易被欺骗、被侮辱、被损害。其实“异人”更是智者,他们心中澄明,只是不屑于做一些事情而已。全世界的“异人”都是如此。想想如何包容和帮助“异人”,使其能够生存下来,并且给予赞扬,是一个人世间的难题和苦题。我们要寻找“异人”,把他们的特质发掘出来。有人一直致力于这种事业,就是使他们得到关注,破土而出,享受荣耀,得到维护和赞美,不被世俗生活所欺,好好生活下去。这是真心美意,也是大事。事实上真是如此,如何让“异人”好好生活,是全世界各民族的共同课题。寻找“异人”,学习“异人”,赞美“异人”,即便在文学方面,也有重大价值。
书中写到,四川历史上出现过很多奇人,如李白和苏东坡,他们都是天才。天才是个案,无法总结,更无法普遍推广。现当代作家中也有很多四川人,人杰地灵不是一句空话。山东历史上产生了孔子、孟子、颜回、墨子、孙子、管子、晏子等奇人,文学家最有名的是李清照、辛弃疾。总体上看山东人守规矩,行事方正。但是也有例外,比如胶东半岛就出现了许多好神仙、追求长生的“异人”,像齐人徐福率领数千童男童女入海求仙,竟然一去不返,把那个所谓的“千古一帝”戏弄了一番。“异人”对付强权从来都是一把好手。这部分人散在人群之中,使生活添了很多变数,也会发生一些逆料之事。历史的深刻趣味常来自他们,并使人类的生存增添了奇彩和别样深度。
成为中华文化主流的是鲁文化而不是齐文化。曾经强大的齐国最后也灭亡了。齐文化属于开放的海洋文化,更重物质和商业,创造了不少这方面的辉煌成就。然而如果一个国家过分物质化,就会没有力量,片面追求经济发展,最后也难免被物质所累。就拿齐鲁文化来说,后者对物质主义有一种强大的平衡力和约束力。可是如果把鲁文化中的某个部分,如官本位思想畸形放大,又极易走入一种愚昧腐朽的价值观。所以我们不仅需要鲁文化来规范行为,平衡日益增长的物质主义倾向,同时还需要发扬齐文化中开阔恢宏的想象力和自由浪漫、开拓进取的精神。只有齐鲁文化互补发展,这样的社会才会比较理想。一句话,“正人君子”我们需要,“异人”更需要。后者更其难得,他们是我们生活中的真正宝物。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是鲁迅小说《故乡》中的话,可以看作是对大地行者的赞美。
2021年7月16日于济南书博会,对谈《蜀人记》
【作者简介】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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