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先生是现代著名学者、诗人,翻译家、教育家,精通中、西古典文学。作为学者的吴宓,最不能让人忽视的是他在红学领域的影响。甚至可以说,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对普通大众来说,“吴宓教授”和“著名红学家”一度是完全画等号的。1919年3月,尚在哈佛大学留学的吴宓,根据哈佛中国学生会的安排,做了一场关于《红楼梦》的演讲,次年他把这次演讲的内容整理后,以《红楼梦新谈》为题,分两期发表在《民心周报》(1920年3月27日、4月3日版)。这是吴宓正式从事红学研究的开始。
在《红楼梦新谈》中,吴宓分析《红楼梦》有作者自写的成份,提出“自况说”,早于胡适在《红楼梦考证》(1921年发表)中提出的“自传说”;他并坚持文学批评的立场,以比较文学的视野评论《红楼梦》。
留学哈佛时的吴宓
2021年9月,在“新红学”诞生逾百年之际,《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出版,我们谨以吴宓先生红学研究的发端,也是本书书名所自的《红楼梦新谈》一文纪念这位为传播《红楼梦》文化做过很多贡献的学者。
红楼梦新谈
文 | 吴宓
《石头记》(俗称《红楼梦》)为中国小说第一杰作。其入人之深,构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国小说中,亦罕见其匹。西国小说,佳者固千百,各有所长,然如《石头记》之广博精到,诸美兼备者,实属寥寥。英国小说中,惟W. M. Thackeray 之The Newcomes 最为近之。自吾读西国小说,而益重《石头记》。若以西国文学之格律衡《石头记》,处处合拍,且尚觉佳胜。盖文章美术之优劣短长,本只一理,中西无异。细征详考,当知其然也。
美国哈佛大学英文教员Dr. G. H. Maynadier授小说一科,尝采诸家之说,融会折衷,定为绳墨。谓凡小说之杰构,必具六长。见所作Introduction to Fielding’s “Tom Jones” 中。何者为六?
壹、宗旨正大(Serious purpose);
贰、范围宽广(Large scope);
叁、结构谨严(Firm plot);
肆、事实繁多(Plenty of action);
伍、情景逼真(Reality of scenes);
陆、人物生动(Liveliness of characters)。
《石头记》实兼此六长。兹分别约略论之。
壹、宗旨正大
凡文章杰作,皆须宗旨正大。但小说中所谓宗旨者:(一)不可如学究讲书,牧师登坛,训诲谆谆,期人感化;(二)不可如辩士演说,戟指瞪目,声色俱厉,逼众听从;(三)又不可如村妪聚谈,计算家中之柴米,品评邻女之头足,琐屑鄙陋,取笑大方。凡此均非小说所宜有。小说只当叙述事实,其宗旨须能使读者就书中人物之行事各自领会。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但必为天理人情中根本之事理,古今东西,无论何时何地,凡人皆身受心感,无或歧异。
上等小说,必从大处落墨。《石头记》作者,尤明此义,故神味深永,能历久远,得读者之称赏。《石头记》固系写情小说,然所写者,实不止男女之情。间尝寻绎《石头记》之宗旨,由小及大,约有四层,每层中各有郑重申明之义,而可以书中之一人显示之。如下表:
以上四端,实未足尽书中之意,又勉强画分,多有未当。兹姑借表中之次序纲目,论《石头记》之宗旨。
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时期的吴宓
一
贾宝玉者,书中之主人,而亦作者之自况也。护花主人读法,释《石头记》之宗旨,曰“讥失教也”。开卷第一回,作者叙述生平,“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追悔往昔,自怨自艾。第五回《红楼梦》歌曲〔世难容〕一曲,亦夫子自道。盖谓美质隽才,不自振作,而视世事无当意者,随波逐流,碌碌过日。迟暮回首,悔恨无及,此际仍不得不逐逐鸡虫,谋升斗以自饱,亦可哀矣。第五回,警幻有劝告宝玉之言。第十二回,风月宝鉴有正反二面。而第百二十回,卷末结处,犹是此意。夫以宝玉资质之美,境遇之丰,而优游堕废,家人溺爱纵容,仅有贾政一人,明通儒理,欲施以教诲,而贾母等多方庇护,使贾政意不得行。宝玉既不读书,又不习世务,顽石不获补天,实由教育缺乏之故。荀子曰:“学不可以已。”语云:“玉不琢,不成器。”于兹见教育之要。此其一也。
然人无生而纯善,亦无纯恶。人之内心,常有理欲交战其间,必须用克己工夫,以理制欲,始日有进境。如慵怠成性,委心任运,或则看行云之变化,按飞蝇之踪迹(见Sterne 之小说 Tristram Shandy),纵极赏心乐事,亦觉抑郁无聊(见第三十七回起处。外此例甚多)。佛家以偷惰为第一戒。宝玉之失,亦由其乏修养自治之功,可以为鉴。此其二也。
亚里士多德所作《诗论》(Poetics)为西国古今论文者之金科玉律,中谓悲剧中之主人(Tragic Hero),不必其才德甚为卓越,其遭祸也,非由罪恶,而由一时之错误,或天性中之缺陷;又其人必生贵家,席丰履厚,而有声于时云云。宝玉正合此资格。宝玉之习性,虽似奇特,然古今类此者颇不少,确在情理之中。约言之,宝玉乃一诗人也。凡诗人率皆 (一)富于想象力(imagination),(二) 感情深挚,(三)而其察人阅世,以美术上之道理为准则。凡具此者,皆宝玉也。
(一) 拿破仑曰:“想象力足以控制世界。”盖古今东西之人,无有能全脱忧患者。眼前实在之境界,终无满意之时,故常神游象外,造成种种幻境,浮泳其中以自适。抑郁傺之人,以及劳人思妇,借此舒愁解愤,享受虚空之快乐,事非不美,然若沉溺其中,乐而忘返,则于人生之义务责任有亏。又或以幻境与真境混淆,强以彼中之所见,施之斯土,则立言行事,动足祸世。故不可不辨之审也。中国诗文中,幻境之例多矣。(1)如无怀葛天之民,王母瑶池之国,文人幻想之世界也。(2)如巫峡云封,天台入梦,诗人幻想之爱情也。(3)如陶靖节之桃源,王无功之醉乡,名士幻想之别有天地也。(4)蕉鹿黄粱,斤斤自喜,此识者之所鄙而俗人幻想之富贵荣华也。征诸西国,其例尤夥。古昔柏拉图(Plato)之《共和国》(Republic),又Sir Philip Sydney之Arcadia,又Sir Thomas More之《乌托邦》(Utopia)。然此均为仁人志士,欲晓示其政见学说,特设为理想中之国家社会,民康物阜,德美俗醇,熙熙,其用处如建筑工程师之模型,本于设教之苦心。迨近世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之Pays des Chimères,又Edward Young之Empire of Chimeras,又Thompson之Castle of Indolence,又Tennyson 之Palace of Art,又 Sainte-Beuve之Ivory Tower等,则皆梦想一身之快乐,与宝玉之太虚幻境同。而卢梭之性行,尤与宝玉相类似云。
人为想象力所驱使,如戴颜色眼镜,相人不准,见事不明,后来一经觉察解悟(Disillusion),眼前之天堂,顿成地狱,则又悔恨懊丧,情实可悯。盖以梦幻中之美人,而强求之于日常戚党交游之中,必不可得,徒然自生磨折。即得一心赏之美姝矣,当时谓其穷妍极丽,德性和柔,无以复加,不几日而所见顿殊,其人竟丑如无盐,悍戾如河东狮。今日眼中之美人,他日又不免如此。故得甲思乙,虽益以古今之飞燕、玉环侍侧,终无满意之时。如英国大诗人P. B. Shelley者,未冠时,眷其表妹,名Harriet Groove,旋又爱其妹同学之女友,名Harriet Westbrook,诱之奔,不成礼而为夫妇。阅年不睦,而因通幽识一女教员,名Elizabeth Hitchener,敬其学识,极道倾仰,旋复斥为黑鬼(Black Demon)而绝之。已而入伦敦遇某名士之女,名Mary Godwin,与私逃而成伉俪,居意大利。前妻见弃,投河身死。Shelley旅意,复爱其国之贵家女,名Emilia Viviani,作诗颂之。又函达其友之妇Mrs. Williams道情款。盖其时与次妻又不水乳矣。用情之滥,如旋风车,如走马灯,实由为想象力所拖引。目前之人物,常不适意,而所爱者终在远不可到之域。蓬莱神山,虚无缥缈;天上之星球,Desire of the moth for the Star;海中之仙女,Nymphetic longing;梦里之故乡,Nostalgia,又谓之“青花”(Blue Flower):凡此均诗人幻境耳。卢梭亦曰:“吾日日用情,而不知所爱者为何物。”宝玉长日栩栩于群芳之中,富贵安闲,而终不快乐。紫鹃谓其“得陇望蜀,心情不专”,与上同出一例,然想象力亦有其功用。当如乘马然,加以衔勒而控御之,可以行远,否则放纵奔逸,人反为所制矣。
古昔耶教修道苦行之士,如St. Augustine及Pascal等,均谓想象力最难管束,深以为苦。妙玉之走火入魔,即因此。凡想象力过强之人,易撄疯疾。诗人多言行奇僻,人以为狂。索士比亚云:“疯人,情人,诗人,乃三而一,一而三者也。”(见Midsummer Night’s Dream,VI)卢梭晚年,即近疯癫,宝玉平日举动,常无伦次,又屡入魔。宝玉尝有“意淫”之说。此意字即想象力之谓也。
(二) 宝玉之于黛玉,固属情深。此外无时无地,不用其情。大观园中人,固皆得其敬爱。即于贾环,亦不忍加以谴责(第二十回)。与宝玉同道者,有卢梭,亦富于感情,故以一穷书生,而行踪所至,名媛贵妇,既美且显者,悉与欢好,愿荐枕席。生平艳福,常引以自豪云。见其所著Confessions书中。又英国小说家Samuel Richardson,亦多情多感,故常“目注女人”,细察其衣饰举止。又甫成童,常为少女代作情书,后遂以小说负盛名。
(三) 宝玉一生,惟以美术上之道理,为察人阅世之准则。盖哲学家每于真伪之辨,道德家则力别善恶,至美术家,惟以妍媸美丑为上下去取之权衡。以是宝玉虽亲女人,而于李嬷嬷、刘老老之龙钟老丑则厌之;虽恶男子,而于秦钟、柳湘莲、蒋玉函之年少美材,则或友之,或昵之,从可知矣。
美术家,惟事审美,求其心之所适,世俗中事,不喜过问;而又任自然重天真,身心不受拘束。故宝玉不乐读书以取功名,家中之事,从不经意。贾政当抄家之后,辅助无人,独念贾珠。又宝玉甚厌衣冠酬酢,庆吊往还等事。甚至居贾母之丧,身伏苫块,而独赏鉴宝钗哭时之美态,不殊《西厢记》“闹斋”一出。盖美术家之天性然也。
综上三者,则宝玉之为诗人,毫无疑义。顾宝玉亦非创格。古今诗人,类皆如是。即质诸常人,凡有几分之幻想,即有几分之诗情。即皆有类似宝玉之处。大抵人之少时,幻想力最强,年长入世,则逐渐销减。如冰雪楼台,见日融化。(参看Words worth之诗“At length the Man perceives it die away,and fade into the light of common day.”)悼红轩主,善体此意,故有甄贾宝玉之设。甄宝玉者年长而失其诗情,世人大都如是。贾宝玉则不改其天性之初。书中虽多褒贬,而作者意实尊贾而抑甄。此一说也。又凡跛者不忘履,瞽者不忘视。山林之士,忽自梦为宰辅,表率群僚,奠安国社。蓬门老女,忽自梦为命妇,珠围翠绕,玉食锦衣。故人皆有二我,理想之我与实地之我,幻境之我与真如之我。甄贾二宝玉,皆《石头记》作者化身。其间差别,亦复如是。卢梭La Nouvelle Heloise小说,书中之主人Saint-Preux,本即卢梭,但自嫌老丑,则故将此人写作华美之少年。是卢梭亦有二我也。
在西南联大任教时期的吴宓
二
宝黛深情。黛玉亦一诗人,与宝玉性情根本契合,应为匹配,而黛玉卒不得为宝玉妇。作者不特为黛玉伤,亦借黛玉以写人在社会中成败之实况也。夫婚姻以爱情为本。黛玉本有其完美资格,此席断不容他人攫占,然黛玉直道而行,不屈不枉,终归失败。彼宝钗者,以术干,以智取,随时随地,无不自显其才识,以固宠于贾母、王夫人,虽点戏小事,亦必细心揣摩。又纳交袭人,甚至使黛玉推心置腹,认为知己。权变至此,宜有大方家之号,而卒得成功。盖理想与实事,常相径庭,欲成事而遂欲者,每不得不趋就卑下,以俗道驭俗人,乘机施术,甚至昧心灭理,此世事之大可伤者。又天道报施,常无公道,有其德者无其名,有其才者无其位,有其事者无其功,几成为人间定例。而圣智热诚之人,真欲行道,救世或自救者,则不得不先看透此等情形,明知其无益而尽心为之,明知其苦恼而欣趋之。宝玉之出家成佛,即寓此等境界也。
书中尊黛而黜钗之意屡见,然恰到分际,并不直说,使读者自悟,适成其妙。盖诗人褒贬((Poetic justice),与律师办案、史家执笔者不同。读者莫不怜爱黛玉,而宝钗寡居,终亦甚苦。如此结束,极合情理,而作者抑扬之意,固已明矣。
金玉木石,亦寓此意。金玉乃实在之境界,木石则情理所应然。而竟不然者,金玉形式璀璨,其价值纯在外表;木石资本平朴,而蕴蓄才德于其中。金玉者人爵,木石者天爵;金玉者尘世之浮荣,木石者圣哲之正道。由是推之,思过半矣。
三
凡小说巨制,每以其中主人之祸福成败,与一国家、一团体、一朝代之兴亡盛衰相连结,相倚伏。《石头记》写黛宝之情缘,则亦写贾府之历史。由王熙凤桀鸷自逞,喜功妄为,聚敛自肥,招尤致谤,群众离心,致贾府有查抄之祸。奸雄弄权,贻害国家,亦犹是也。王熙凤最善利用人之弱点,供其驱使。贾母精明而仁厚,王夫人则乏才。由贾母而王夫人,由王夫人而王熙凤,每下愈况矣。盖古今亡国,多出一辙。而是时荣宁二府,一切无非衰世之象。或谓使宝钗早出为贾氏妇,或探春在位,握权当政,则可免抄家之祸。然亦正难言。事变之来也,察知之尚易,而实行挽救则甚难。有德莫斯提尼而不能救雅典之亡,有汉尼拔而不能救迦太基之灭,有西西罗而不能救罗马之衰。路易十四世临崩,即知有大洪水将至,而法国大革命之祸卒不免。贾府上下,奢侈淫乱,子弟均不好学,财源匮竭,事务丛脞,以至党狱株连,鬼哭人怨,妖异朋兴。征之史迹,按其因果,虽欲不衰亡,得乎?
《吴宓日记》中常见评论、阅读《红楼梦》的记录
四
原夫精神与形体截然判分,各有其律。物质进化,而人之道德未必高出前日。又生人绝少圆满适意之境。自古迄今,苦常不减,而乐未必增。此学者之所公认。而高明上智之人,独抱千古之忧,则其精神上所感受隐忍者,尤比群俗为甚。故诗人文士,往往沉思冥想,神游于理想中之黄金世界。谓人之一生,当其为婴孩时,最为快乐。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忧患未侵,酣嬉自适。于是推至一国一世,亦疑草昧洪荒之时,人民必能用其浑沌未凿之天真,熙熙,安生乐业,家给人足。此黄金世界既在往昔,故常欲返于上古淳朴之世。此种淳朴思想(Primitivism),本属谬误,然乃感情中事,未可以理推求。吾国所谓巢许怀葛,又所谓羲皇上人,三代与尧舜之治,皆梦想过去。而老庄无为之说,自然之论,一则曰,“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再则曰,“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实乃淳朴思想之激论,最足动人,而害世不浅。西国亦早有黄金世界之梦想,惟至卢梭千七百四十九年,应Academy of Dijon悬奖征文作Discourses on Arts and Sciences,始肆行放言无忌。至谓文化足使众生体弱德丧,礼法俗尚,添出种种苦恼魔障,宜返于之治始获安业。其说一出,风靡数世。凡中心不乐,而茫昧思动者,均附之,故其影响至巨,卒成法国大革命。卢梭以梦境为真,任用感情,诡词鼓动,激生变乱,其害至今未已。姑不具论。总之,文明社会中,亦有无穷痛苦。Matthew Arnold诗中亦云:The strange disease of modern life。此种归真返朴之思想,实古今人类所同具者。而《石头记》亦特写之,故谓为目光及于千古,殆非虚誉也。
物极必反,见异思迁;绚烂之极,乃思平淡。当卢梭生时,十八世纪之法国,文艺武功,方称极盛,为全欧崇仰,太平治世。巴黎京都,繁华富丽,士女笙歌,雅郁缤纷。卢梭以草野寒士,被入都,素不习于衣冠酬酢,深厌礼文之繁缛,已苦学之而未能娴熟,蹒跚嗫嚅,动贻笑柄,疑虑愧惭,因羞成怒,遂反而大倡返本之说,力主黜华崇实,归真习朴。然卢梭本出微贱,少年转徙流落,为人厮养。既失学,又尝艰苦,骤见贵人之奢侈晏乐,不免因羡生嫉,特自号为不平之鸣。后来附之者,不深究其义理之是非,但为激攘争夺之举,假其说以自重,而实则皆汉高祖“取而代之”之意耳。前乎卢梭斥贫富之不均者,亦甚多。杜工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语深刻简当。后乎卢梭者,如Thomas Hood之《缝衣歌》(Song of the Shirt),则曰“天乎,面包如此之贵,血肉如此之贱!……吾愿富人之闻此歌声也”。则激矣。
李孟符先生《春冰室野乘》,述光绪中叶,宫廷奢靡胜前,而诸旗人王公贝勒,则好作乞丐装,闲游陶然亭一带,座中多目击之。或曰,服之不衷,不祥之征也。后来事变竟多。法国大革命前,贵人相聚宴乐,每喜乔装为牧童牧女,所著小说,亦多言此,类织女牛郎故事。西国凡寓淳朴思想之诗,多托于牧童牧女,故名曰Pastoral。与卢梭同时,英国有Oliver Goldsmith作《荒村》(The Deserted Village)一诗,亦主返本崇朴。设言某村人之和乐丰厚,高尚有德之情形。而George Crabbe讥其不合事实,另作《村之景》(The Village),叙村人之贫苦无聊,及其种种卑贱偷盗之行为,斯乃不可遮掩之实景,而非幻想之村落也。
《石头记》写淳朴思想,以刘老老代表之。堂堂贾府中,或则奢侈淫荡,或则高明博雅,而皆与刘老老之生平,反映成文。刘老老二进荣国府,宴于大观园,见鸽蛋堕地,顾惜而叹。此叹微婉得神,与上言缝衣之歌,一则愤激,一则淳厚,甚相悬殊也。刘老老为人,外朴实而内精明,又有侠义之风。贾府厚施老老,自贾母以至平儿,皆有赠遗,自是巨家好风范。而老老能不负熙凤之托,卒脱巧姐于难,亦足报之而有余。施者受者,各尽其义。此可见我国当时人心之厚。《石头记》揭而著之,洵足称矣。
第五回,《红楼梦》歌曲之〔虚花悟〕一曲,虽言惜春,而实著明淳朴思想之大旨。三春桃柳似指物质文明,“清淡天和”,乃古时淳朴之盛境,亦犹Wordsworth 之 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 are no more诗意也。
贰、范围宽广
《石头记》范围之广,已经前人指出。其中人物,多至五百余人,色色俱备。其中事实,包罗万象。虽写贾府,而实足显示当时中国社会全副情景。即医卜星相书画琴棋之附带论及者,亦可为史料。如黛玉教香菱作诗之法,纯是王渔洋宗派。其他类推。昔人谓但丁作Divine Comedy一卷诗中,将欧洲中世数百年之道德宗教,风俗思想,学术文艺,悉行归纳。《石头记》近之矣。
小说材料既多,必须运用神思,将其炮制融化,合成一体,不能生硬杂糅,凌乱堆砌。譬犹筑室,千门万户,壮丽宏阔之中,一钉一屑,各有定位,全赖匠心经营,安放构造。若但将砖瓦木材,积成山丘,则尚非召人居住之时也。又如机器,其中一轮轴、一螺旋,各有功用,去其一,则全机不能动转。若仅聚铁片与齿轮,而不关连凑接,则尚不能开工也。又如庖人治馔,烹调精熟,乃供宾客。若以米粉鱼肉,成块而未入火者,罗列案头,则无人下箸也。《石头记》中材料,悉经十分融化过来,非若俗手初学所为,零星掇拾,杂凑成篇,虽以小说号于人,而实类怀中记事册,及博物院标本目录也。
作小说者,见闻广博,材料丰备,尚易得之。最难能而可贵者,为其人识解之高,能通观天人之奥,洞明物理之原。夫然后以中正平和之心,观察世事,无所蔽而不陷一偏,使轻重小大,各如其分,权衡至当,褒贬咸宜。《石头记》之特长,正即在此。故虽写宝黛等多人之爱情,而读者解得爱情仅为人生之一事,非世界中男女,皆昼夜浮沉情海者也。虽写王熙凤等之机谋,而见得世中仍有方正之贾政,忠厚之李纨,坦率之湘云,非尽人皆苏、张、操、莽也。余可类推。西国近世小说,其中价值堕落,为人诟病,而有恶影响者,即缘作者仅着眼于一点,所叙无非此事。或专写婚姻之不美满,或专言男女情欲之不可遏抑,或专述工人之生活,或专记流氓之得志。如George Moore,Theodore Dreiser,Zola,Balzac以及托尔斯泰,皆犯此病。读其书毕,掩卷之顷,常有一种恶感,似世界中,只是一种妖魔宰制,一种禽兽横行,一种机械绊锁,甚为懊丧惊骇,不知所为,皆由作者只见一偏之故。譬犹人坐室中,欲绘此室之图,则目所应见者,首为几案之位置,墙壁之颜色等。若其人细心,或视线偶转,而察见屋隅有鼠矢,地板上有蚁缘行。鼠矢与蚁,固亦属室内之物,然画中似可略之。若其人忽遂翻箱倒箧,移桌去毡,到处搜寻鼠矢与蚁,聚积赏玩,而更不知有几案墙壁,纸上墨点狼藉,只将鼠矢与蚁绘出,而以名画骄人,冤哉!嗜痂者纵多,亦不足为贵矣。
吴宓题赠周汝昌诗、曲手迹
叁、结构谨严
凡小说中,应以一件大事为主干,为枢轴,其他情节,皆与之附丽关合,如树之有枝叶,不得凭空架放,一也。此一件大事,应逐渐酝酿蜕化,行而不滞,续不起断,终至结局,如河流之蜿蜒入海者然,二也。一切事实,应由因生果,按步登程,全在情理之中,不能无端出没,亦不可以意造作。事之重大者,尤须遥为伏线,三也。首尾前后须照应,不可有矛盾之处,四也。以上四律,《石头记》均有合。读者自明,不须例证也。
肆、事实繁多
作小说有三大病。其一,文中插入作书人之议论,连篇累牍,空言呶呶,在每回之开端处尚可,乃若杂置文中,或自诩卓识,或显示博学。如《儿女英雄传》之论吃醋,嚣俄((Victor Hugo)之Notre-Dame书中,述Gypsy族语言文字之源流,则尤足令读者厌倦也。其二,将书中人物之心理,考究过详,分析过细,叙说过多,而其行事之见于外者,反因之减少,几成心理学教科书,而不类叙事之小说。大家如George Eliot间不免此。其三,风景服饰器皿等,描画精详,而与书中之人之事,无切要之关系。如Bernardin de Saint-Pierre 之 Paul and Virginia,专写岛中气候物产是也。《石头记》均无以上之病。芜词空论,删除净尽。描画人物,均于其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之形于外者见之。欲明大观园之布置,则特命宝玉往题对额(第十七回)。叙怡红院中之陈设,则兼写刘老老之醉态(第四十一回)。其他各人之衣裳装饰,莫不肖其身分,显其性情。至如香菱之石榴裙,晴雯之雀毛裘,王熙凤素服以擒尤二姐,秦可卿房中陈设精丽,以备宝玉入梦。凡此微物,均与彼刹那之事实大有关系,非漫作装点,空着色彩者也。
吴宓在西南师范学院任教时,对学生关于《红楼梦》提问的书面回复
伍、情景逼真
《石头记》叙事,情景至为真切,而当极复杂纷乱之境,尤能层次井然,照应周密,各人自见其身分,如第三十三回宝玉受笞一段,是也。又同作一事,而各人之办法不同;同处一境,而各人之感想不同。如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第一百一十回贾母之丧是也。外此则有细腻熨贴之文,如第八回梨香院之会,第十九回玉生香,第二十一回湘云之胭脂水供宝玉洗脸,第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第三十六回绛芸轩刺绣伴眠,第五十七回抚慰痴颦,第八十九回宝玉过访黛玉等,是也。有堂皇富丽之文,如第五回太虚幻境,第十七、十八回元妃归省,第四十九、五十回赏雪,第五十三、四回年节等,是也。有奇骇惨痛之文,如第十一、二回贾瑞之死,第六十五及六十九回尤二姐之死,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第九十七及九十八回黛玉之死等,是也。其余类别尚多。而插科打诨,俗趣雅谑,佳者尤不可胜数。如第二十二回贾环所作灯谜,元妃猜不出,此谜乃白话诗中之上选也。
陆、人物生动
《石头记》中人物,栩栩如生,而均合乎人情;其性行体貌等,各各不同,而贤愚贵贱,自合其本人之身分。且一人前后言行相符,无矛盾之处。人数既众,于是有比较,两两相形,以见别异。如宝钗与黛玉及迎春与探春、惜春,是也。又有陪衬,如袭人为宝钗影子,晴雯为黛玉影子,是也。又至善之人,不免有短处;至恶之人,亦尚有长处。各种才具性质,有可兼备于一身矣,如王熙凤能办事,又善谐谑,是也。有必不能兼者,如贾政不能诗,是也。按以上各层,英国大小说家Henry Fielding在所著Tom Jones书中论列已详,后人更多阐发,而《石头记》均符其例云。
文章节选自《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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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
吴宓 著,周绚隆 编
2021年9月出版
吴宓是二十世纪有影响的红学研究者和受欢迎的《红楼梦》传播者。他提出《红楼梦》有作者自写成份的“自况说”,并以比较文学的视野评论《红楼梦》的艺术特点。他曾经在国内外举办多次红学讲座,是较早将《红楼梦》推介到海外的学者之一。由于种种原因,他的红学著述此前并未系统整理出版。为了便于当代读者了解他的红学观点,本书尽力将他的红学著述汇为一辑。
吴宓的红学观点,既见诸其所发表的论文、书评,也见诸其日记、书信,有些相近的观点在不同场合也会有不同的阐发。本书主体收录了吴宓有关《红楼梦》的论文、书评、讲义等,附录则摘录了其日记、书信中与《红楼梦》有关的文字,可以与主体文字相互补充。此外,吴宓曾想模仿《红楼梦》写一部理想小说《新旧姻缘》,但只发表了第一回。这是他受《红楼梦》影响进行的一种创作尝试,为便于读者从更宏观的层面了解他的红学观点,亦将其收入附录。
吴先生喜读《红楼梦》,他认为,《红楼梦》不仅是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而且是一部阐发人生哲理之书。他研究《红楼梦》,既不同于索隐派,也不同于胡适的考证派,也不同于建国以后的“新红学”。他结合中国文化的传统,运用西方文学理论与哲学思想阐释《红楼梦》。我经常听他讲《红楼梦》,妙绪纷披,发人深省。
—— 缪钺
吴先生指出《红楼梦》是以诗人的心眼与价值观来看社会人生的伟大著作,无与伦比。
—— 周汝昌
在课堂上谈论《红楼梦》时,先生对书中的全部诗词都能脱口而出,背诵如流,这时候听者也觉得起自己仿佛是沉浸在其中。那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的享受。
—— 何兆武
国流开平装(左)、卷首插图(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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