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玉琪
在图书编辑李晴家,衣柜不是用来放衣服,而是用来放书的。
家里走廊略显阴暗,但推开书房门,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油墨与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是书的味道。地上、书架上、桌上都是书,还有6个原本设计用于收纳的小推车,也被她用作书架。
李晴的书房一角(受访者供图)
今年,她加入读书博主的行列,从文字背后走到直播镜头前。
因为看得到诗和远方,也能贴近生活的苟且,读书博主越来越符合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阅读的期待。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开出一份份书单,留下不超过千字的书评,一个视频浓缩了好几本书的精华。
然而,在流量裹挟下,成为读书博主与“读书自由”“财务自由”画上等号,阅读仿佛也变得不再单纯。
当读书人走出书斋,当社交媒体成为读书分享平台,大家变得更爱读书了吗?
读书人走到镜头前
李晴这样概括自己34年的人生:“在法国做过记者,在非洲养过野猫,在央企混过日子。”除此之外,她还做过配音、开过民宿、当过译者。
兜兜转转,李晴最后进了出版公司,成为一名图书编辑。对爱书的她来说,这可能是“命中注定”。
从记事起,李晴就与书为伴。六七岁时,她第一次读到《红楼梦》,虽然看不懂,但觉得非常新奇。
随着李晴年纪渐长,只要空闲,哪怕是上厕所,手里不拿本书,她都觉得抓心挠肝,如果长时间接触不到文字,眼睛就像一块干掉的海绵一样。
李晴没有数过家里有多少本书,也不知道自己读过多少本书,“就像喜欢美食的人不会计算自己吃了多少粒米”。
成为读书博主,既是因为爱看书,也因为自己不服气。
公司找过一些头部主播帮忙带货,但“不读书的人在卖书”,让李晴觉得心里不舒服。于是,今年5月,她开始和出版社合作,在直播中一边讲书,一边卖书。
李晴一般晚上9点左右开播,凌晨12点半下播。今年以来,她直播了超过180场,平均一周5播,每场直播要讲30~40本书。下播以后,偶尔看场电影,再看看书,常常三四点才睡觉。
身着一件宽松的深色T恤,是她上镜时几乎不变的打扮。她也不化妆,“就开美颜啊,美颜真的很好用,”她压低声音,笑着说。开播前,有网友提醒,“要不要补个妆”。她才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一支不带颜色的润唇膏涂上。
李晴素颜直播(截图自“李八斗”直播视频)
李晴在直播前从不准备,得益于前30年的阅读积累,她对要讲的书和作者了然于胸。她把书和粉丝都当作朋友,自己就是一个“婚姻介绍所”“交友介绍所”,“要提前准备,就代表你不认识这个人”。
李晴最近在给读者讲《镜花缘》。直播里,她从作者李汝珍讲起,慢条斯理地把《镜花缘》的故事讲了一遍,“我觉得《镜花缘》可以说是一本女性主义小说,你看《水浒传》的厌女情节多严重,但《镜花缘》不是”。
不少图书主播只是读一下简介和目录,但李晴能在直播中用20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来介绍一本书、一位作者、一个概念。当评论区有读者表示错过了前面的讲解,即使售罄,她也会拿着书再讲一遍——这在其他争分夺秒的直播间是难以想象的。
从文字背后的编辑,到书籍与大众之间的桥梁,李晴代表着社交媒体上众多“互联网读书人”。
青年学者、作家霍艳在《一个新文艺群体——“互联网读书人”》一文中提出这一概念。她指出,区别于作协所代表的官方评价体系、大学所代表的学院评价体系、豆瓣所代表的民间评价体系,“互联网读书人”有着鲜明的个性与评判标准,因为平实的表述更具亲切感。
关于读书博主的“美好幻想”
越来越多像李晴这样的读书博主开始活跃在社交媒体上,有的是编辑,有的是书店店主,还有的只是普通的爱书人。
流量随之而来。小红书上有超过5万条关于“如何成为读书博主”的笔记:“手把手教你实现纸质书自由”“从0做读书博主”“读书博主如何变现”。
小红书上有超过5万条关于“如何成为读书博主”的笔记
这些内容勾勒了一个关于读书博主的美好幻想:用输出倒逼输入,从而提升自己;粉丝与流量可以带来出版社寄的样书和品牌合作,实现“读书自由”与“财务自由”。
然而,现实与幻想总有差距。
李晴仅靠讲书主播的身份“赚点零花钱”。她介绍,和其他品类的博主相比,抖音上全品类主播单场成交额上亿轻轻松松,但图书主播单场成交额上百万的也不多见。
目前,直播售书的头部主播都以童书为主要品类,比如刘媛媛、王芳。而李晴的直播间里,社科、历史、文学类图书占大头。8月24日,她与理想国合作,做了一场瑕疵书专场直播,有理想国译丛这样的大部头,也有马克思·韦伯的社会学著作。
“你看我们卖的都是什么书,都不是正常人该看的书。”李晴开玩笑说。
理想国专场的销售额超过预期三倍(受访者供图)
出版社寄样书、博主发书评是实现“纸质书自由”的主要方式。
作为编辑,李晴已经实现“读书自由”,但李晴觉得,做博主以后反而“没有以前快乐了”。
李晴读书速度很快,她管自己看书叫“摸书”。但即使这样,读书也赶不上收书的速度。“出版社老师给我寄了这么多书,但我没有办法迅速给他们反馈,有时候就会很崩溃,有一种人情债没还干净的感觉。”
她的书房摆着一个黑色的主书架和六个置物架,只有主书架上的书是自己的,其他置物架上几乎都是出版社寄的样书。多的时候,她每周能收到四五十本。
一开始,书还能按类别、按出版社分类,随着样书与日俱增,李晴只能放弃,常常还在直播中“在线表演找样书”。
对于一些仍在起步阶段的素人而言,能快速吸引粉丝成为博主的只是少数。
子规从今年6月开始重拾读书习惯。每天,他用地铁通勤的两个小时读书,下班后用三四个小时琢磨1000字左右的读书笔记,发到社交平台上。
做读书博主的确能倒逼读书,子规一个月读完5本书,但两个月来,读书笔记的关注者却寥寥无几。付出得不到回报,让他开始自我怀疑,“当初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排解焦虑,结果给自己添了新的烦恼”。
读书博主能让人更爱读书吗?
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曾把镜头对准快时代背景下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人开始寻找和分享自己的读书之道,开辟出阅读的更多可能性。
霍艳也认为,读书正在从私人转向公共。区别于传统书评人,“互联网读书人”成为沟通桥梁,不断探索“读书”与日常生活紧密结合的路径。
但她也指出,“互联网读书人”看似具有独立性,但实际却与资本紧密结合,被网络流量所影响。
张馨从两年前开始关注读书博主。在这之前,她主要通过豆瓣与书店了解书的讯息,她还保持着每个月至少逛一次书店的习惯。
“读书有时候是一件比较寂寞的事情,难免会有看过一本精彩的书,却没有人可以倾诉的情况。”这两年,读书博主兴起,张馨也关注了不少。通过社交平台,张馨认识了不少书友,大家一起分享读书感悟,还约着一块逛书店。
关注得越多,大数据推荐得就越多。她估计,自己这两年买的书里,有二分之一是被博主“种草”的。最近,她在读书博主的直播间里一口气买了6本书,而一场直播买下近20本书的人也不在少数。
然而,接受“种草”越多,因阅读口味、接受能力的差异而“踩雷”的情况也越来越多,尤其是推理小说,像最近大热的推理小说《绝叫》《字母表谜案》,她看完以后,觉得并没有“好到跪了”。
“为了面子!得把场子撑起来!”类似这样的语言在读书博主的直播间越来越多,这让张馨觉得不太舒服。现在,她有意克制自己买书的冲动。她会先让书在购物车里“躺”一段时间,自己要先上豆瓣做做功课,再上电子书平台试读一段。
偶尔,李晴也会看看其他博主的视频。她不太喜欢所谓的“读书红黑榜”,尤其是随意批评名著写得差的行为,“不喜欢不代表没有价值,这对读书氛围没有起到一点正向的作用”。
让李晴觉得哭笑不得的是,有时,自己认真写的书评干货满满却反应平平,但只是随手拍一下自己的书房,反而点赞过千。“原来做博主就是拿出一个读书的样子,调动情绪,大家就会来。大家好像对于知识有一种幻觉,觉得在小红书上能收获知识。”
根据第十八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2020年中国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70本,人均电子书阅读量为3.29本。成年国民图书阅读率为59.5%,这意味着,有40.5%的人口不读书。
图源:《第十八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
霍艳也提醒,要警惕“我有”大于“我读”“我懂”,“买什么书”和“成为什么样的人”不能画上等号。
(编辑:黄玉璐 校对:彭玉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