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与情节解绎的历史
叙事文学作品非常重视情节,而情节所具有的内涵,是人物及其行动。就史学而言,历史著作应展现一个时代的历史进程、社会风貌。严复、夏曾佑曾说:“书之纪人事者谓之史。”就此而言,文学和史学又找到了它们的契合点。形象与情节解绎的历史,就是指史传文学中以具体的人物行动构成的事件情节所展示的历史画面。当然,甲骨卜辞和商周铭文尚不能算是史传文学作品,但是就历史记载的形式来说,已表现出注重情节的萌芽状态,影响了史传文学的形成,也显示出中国古代叙事散文从一开始就以情节见长而非以议论见长的特征。情节是由事件构成的,而且是由一系列事件构成的。
没有事件就没有情节。在文学作品中,情节又是与性格分不开的,高尔基说:“情节是性格的历史。”情节与性格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综观先秦至两汉的史传文学作品,可以说,先秦的作品更注意事件的记载,注重情节的故事性。众多的历史事件或者说历史故事构成了作品的主干部分,它犹如外国人所说的情节小说。以事件故事组成它的基本结构,结构方式多为连缀式,并列了一连串故事,由一个或几个人物贯串起来。两汉的作品,则重在突出表现人物,在事件情节的叙述之中塑造鲜明的人物性格,亦如外国人所说的人物小说。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差异,原因在于前者多为编年体体例,而后者则是纪传体。
先秦史传文学作品的情节
《左传》作者是非常注重情节的。晋楚邲之战,是楚庄王争霸的重要一战。在大战爆发之前,作者先组织一系列的事件,以交代战争发生的原因,包括楚庄王围郑,郑人求成,晋士会论战,晋军将帅不和,先縠不服军令单独进军,魏锜赵旃为泄私愤而怒楚师,楚人乘晋师,晋师大败、争舟而渡。这些情节,构成了邲之战的主干。同时作者又详细写了楚庄王不为武军京观以炫耀武功,郑国杀石制,晋侯宽宥主帅荀林父之死罪几个情节,使得邲之战成为一篇结构完整、气脉一贯的独立篇章,反映了楚庄王的雄才大略。
然而作者并没有就此满足,在大战之后又插叙五件琐事,有楚军乘广先左、楚人教晋军逃奔、逢大夫救赵旃而丧其二子、知庄子寻子而擒二俘、晋军宵济等,如几朵花絮,丰富了大战的内容,使情节变得更加生动。类似这样的例子,《左传》中不胜枚举。《战国策》的作者也是注重情节的。我们看《齐策四·齐人有冯谖者章》,由“弹铗而歌”、“收债于薛”、“请相位于梁”、“请宗庙于薛”几个情节组成了策士冯谖的行事,这几个情节写的何等的精彩。同是冯谖其人,《史记》中则未免黯然失色。究其原因,则在于传主为孟尝君,冯谖乃陪衬人物,司马迁只是将《战国策》中的情节糅合起来概要叙述。情节的失落影响了人物的风采。
两汉史传文学作品的形象与情节
到了两汉,随着以写人为中心的纪传体的创立,情节便成为塑造人物的重要工具。司马迁非常重视情节结构,也是结构情节的高手。我们看“鸿门宴”、“垓下之围”写得何等的惊心动魄,“易水饯别”写得何等的悲壮,“背水一战”又是何等的激烈,“多多益善”的对话又引出人们多少感慨。这些都是《史记》中的著名情节,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司马迁结构情节的一个重要方法,便是运用连珠法。如《项羽本纪》,以会稽起事、钜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等主要情节结构全篇。其中与刘邦密切相关的鸿门宴一事特意放在《项羽本纪》中,显然为了突出项羽这一人物性格。《李将军列传》写李广,以杀匈奴射雕者和射虎中石的情节写他的精于骑射、勇于当敌;以飞身夺马、射杀追骑的情节写他的勇敢作战;以省约幕府文书、先士卒饮食等情节写他的号令不繁、为人简易、热爱士卒;众多的情节和事件,筑成了气贯长虹、勇冠全军、声威赫赫的一代名将的形象。
司马迁写人物,极少用评论性的语言来叙述或评价,多用事件与情节或历史人物的行状来表现。有时摒弃其他杂事,突出一两个情节,专写一两个事情,便组成一个人物的传记。如《孙子吴起列传》,写孙武,集中笔墨于操练宫女一事,至于破楚入郢的诸多事件则一一隐去不著。孙武的军事才能,执法如山的品质已豁然可见。写孙膑,事件多了一些,但也只摭取庞涓断其足而黥其面、田忌赛马、桂陵之役、马陵之战这几个情节,孙膑其人便栩栩如生。在《田单列传》中,用断车轴末以傅铁笼之情节写田单的智能过人,这种用个别情节或几个情节来表现人物的手法,为后来的小说如《世说新语》所效仿。
司马迁在情节结构运用方面的另一个方法是平行交错法。不同人物互有关系,情节众多,交错互见。司马迁先以四件事写窦婴:一、帝位传授事件;二、平定叛乱;三、太子废立事件;四、景帝不用为相。此四个情节写出了窦婴进退出处的经历。接着写田蚡,也写了三件事:一、未贵而“辩有口”;二、“新用事”即欲为相;三、为丞相之后的骄横跋扈。此三事已写出田蚡如何利用裙带关系,趋炎附势,玩弄权术,施展阴谋。写灌夫,则写他为平定七国之乱勇于冲锋陷阵,以军功得官,又写他刚直使酒,好任侠,重然诺。写这三个人虽有先后,然其事件是平行发展的。到了田蚡戏灌夫,徐行赴魏其之宴,窦、田、灌三人的矛盾冲突开始交错在一起,到了“使酒骂座”与“东朝庭辩”两个情节,矛盾发展进入高潮,最后写出窦婴、灌夫被害的结局。众多的情节平行交错、盘根错节,作者能巧妙结撰、游刃有余地创造出一系列有血有肉、有鲜明个性特征的人物形象。
司马迁用众多的事件与情节演绎历史的时候,并非将情节孤零零地堆积起来,而是以一个人物为中心,使情节随着矛盾的发展推进而有机地贯穿起来。如《项羽本纪》,项氏起事之后,楚国与秦国、赵国,项羽、宋义的矛盾日益激烈,终于爆发了钜鹿之战。项羽名震天下,为诸侯上将军,于是与刘邦的矛盾又凸显出来,项羽一生的行事也由起义灭秦转变为楚汉之争。于是“鸿门宴”之后,项羽由于战略上的失误,形势急转直下,终于导致了“垓下之围”与“乌江自刎”的结局。
《魏其武安侯列传》也是如此,随着窦婴、田蚡、灌夫三人矛盾的发展,复杂激烈的情节一个个展开,人物情态随之毕现。以人物形象和事件情节演绎历史,在司马迁手里已臻炉火纯青的境地。司马迁之后的史家无一不沿用这样的手法。褚少孙所补《西门豹治邺》,用的是这样的手法,其结构之巧妙,情节之曲折,如同小说;而矛盾冲突之尖锐,又如戏剧,西门豹这一人物刻画也非常成功。班固《汉书》中的《霍光传》、《东方朔传》,众多的故事情节将霍光、东方朔塑造得十分传神。此后陈寿、范晔亦沿着这一传统,著成了堪称杰著的史书。一直到司马光著《资治通鉴》,仍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