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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南太平桥胡同里有一家叫如意馆的酒吧。
菜品新奇,味道鲜美。女主人窈娘携槃木枯枝入凡赎罪,以食物为媒介熨帖人心,了结世间魍魉众生的夙愿。
槃木重生之日,窈娘罪清之时。
1
陶墨墨自生辰过后,日日碰着之夭,就得问上一句什么时候给他送礼物。
之夭烦不胜烦,恨不得日日绕着他走。
这日客人极少,之夭闲着无事,便躲到后厨与窈娘说话。一边闲聊,手里还不停着,东摸摸西翻翻,不小心把橱柜里头放着的黑陶瓶子给翻落了下来,还好窈娘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
之夭自觉闯了祸,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一溜烟儿就跑了。
为了落个清静,窈娘制了些麻油酥哄着她玩儿。待之夭再进厨房时,就被这香味吸引住了,也忘了要问些什么,兴高采烈地捧了两块就跑了出去。
谁知没一会儿之夭又跑了进来,捡了几块大的放在手绢里转身就走。如此这番,来去匆匆的,来回跑了好几趟,一小碟麻油酥不一会儿就只剩了三两块。
这刚出锅的麻油酥热气腾腾,中间还汪着一团芝麻馅,用手拿着都嫌烫,更别说吃了。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之夭不可能全部吃完。更何况,她吃东西向来图个新鲜,从来不贪多。
窈娘一时好奇,便解了身前的围兜,跟在后头,准备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之夭捧着麻油酥,径直出了大门,去了巷子深处一棵槐树底下。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坐在树底下,两手捧着麻油酥,小心翼翼地啃着,脸上沾满了芝麻和面屑。见之夭来了,抬头冲她甜甜笑了一个。
之夭将手绢包着的麻油酥给了小男孩,蹲了下来,细声细语地跟他说了几句话,摸了摸他的头。小男孩点了点头,白嫩的小手将手绢接了过来,然后跑进槐树旁边的院子里去了。
次日,一个年轻的女子端了个盘子进了如意馆。环顾一圈之后,见着陶墨墨迎了过来,连忙退了几步,没有说话。
陶墨墨生了疑,就把窈娘喊了出来。那女子见着窈娘过来松了一口气,说是要找如意馆里一个唤作之夭的姑娘。
之夭正在后院里洗菜,两手湿淋淋地走了出来,看着女子一脸茫然。
“我是阿宝的姐姐,我们家阿宝给你们添麻烦了。昨日我出门去了,路上有些耽搁,回来得迟了些,阿宝一个人饿着肚子在家等我。还好姑娘心善,给阿宝送了好些麻油酥。阿宝没吃完还给我留了几块,我尝了尝,这手艺真是好!”
女子冲着之夭连连道谢,将垂落的发丝掖进了耳朵后边,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刚搬来这边不久,家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上城外摘了些野椿的嫩芽,拌了拌给你们送过来尝个鲜。”
说完将盘子上覆着的花布掀了开去,垫在盘子底下一起递了过来。之夭看了窈娘一眼,待窈娘轻轻点头后这才将盘子接了过来,递给了窈娘。
窈娘将盘子接了过来,隔着花布仍能感受到盘子的余温有些烫手,暗叹一声女子的细心,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女子。
女子未施粉黛,容貌清秀,穿着一身青色棉布制的袄子,半新不旧的,头发简简单单扎了一下,插了个木头簪子,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从发式上看,仍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绿油油的香椿嫩芽被开水烫过之后,撒了细盐和香油,一股子香味扑面而来,勾得人直咽口水。
窈娘将盘子递给石清,让他找个干净的碗腾出来,将女子引了进去,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2
女子名唤初兰,说是碰上灾年,家中父母双亡,无奈之下只得带着弟弟到扬州投奔远房亲戚。谁知由于年代久远,音书不通,那亲戚早已搬至别处去了,不在这扬州。
巷子深处一个摆摊卖茶的阿婆在街上遇到姐弟,见他们可怜,就好心收留了他们,这才有个落脚的地方。
“阿婆前些日子过世了,无儿无女的,也无人送终。我跟阿宝流落街头,多亏了阿婆才能活下来,我便认了阿婆做干娘,好生安葬了她之后,也就在这房子里住了下来。”
窈娘想了想,好像前些日子是听君泽说过,附近卖茶的成婆婆去世了。
“那你现在在巷口摆摊卖茶吗?”之夭好奇地问道。
“没有,阿宝跟着我,日日在摊子上接触些三教九流的人,容易被带歪,我忙起来也照管不了。”初兰将头发往耳后掖了掖。
“我看你手艺不错,你是绣娘吧。”窈娘往杯中续了茶水,询问道。
初兰有些惊讶,顺着窈娘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花布上,脸上慢慢染上了一层红晕。
初兰平日里给大户人家接活,绣些女子出阁的嫁衣。虽说女子出嫁,嫁衣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但不免有些人家的女儿绣工不过关,怕出嫁时闹笑话,便在外边偷偷请了绣娘帮忙赶制。
绣活无法算得精细,剩了些边角料,初兰便捡了些颜色相近的布料拼拼凑凑到一起,大大小小的缝了好几块,平日里防尘遮遮东西。
今日一路端着盘子过来,好几百米的路程,担心有飞虫落在上头,便挑了块稍微素净些的布盖在上头。
“我是见你这小花布挺好看的,针脚细腻,小布料被别出心裁地剪成了斜斜的四边形状,缝到一起,跟早些年京城盛行的水田衣有得一比,倒是别致得很。”窈娘猜到了她的心思,解围道。
“小的时候日子穷,家中没什么钱,衣服鞋子都得自己做,慢慢的,也就练出来了,阿宝的衣服也全是我做的。”一提起阿宝,初兰的脸上隐隐闪着光,神采飞扬的。
临走时,窈娘把盘子端了出来,上边整整齐齐码了两层五色饺,说是让初兰带回去给阿宝吃。初兰推辞不了含笑接过,千恩万谢后走了。
出门时,初兰不小心与一个结账的客人撞上了。那客人看了初兰一眼,正准备张口道歉,就见初兰脸色一变,急忙闪到一边,拍了拍撞到的地方,掩面匆匆离去。
陶墨墨拎着大包小包三跳两跳蹦跶了进来,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君泽后知后觉地跟了上来,见陶墨墨站在门口蹙着眉头嗅着什么,鼻子耸动着。
“哟,一个上午没见,狐狸变狗啦?”之夭瞅着机会就咻咻咻地羞辱陶墨墨几句。
“不对,这空气中怎么有股子血腥的味道?”陶墨墨抬着头使劲儿吸着气,一脸的疑惑。
青黛提着药篓子进门来给窈娘送草药,闻言低了低头,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的褂子,将篓子递给窈娘后,瞪了一眼陶墨墨,红着脸一阵风似的从旁边跑过。
“哎,青黛来了怎么招呼也不打了,这小姑娘真的是,连哥哥也不叫了,过了年长了一岁还学会害羞了……”陶墨墨撇着嘴愤愤不平道。
“哎,我说你这鼻子挺灵的,还别说,是不是你被抱错了,其实你不是狐狸,是……条狗!”
“之夭……”陶墨墨撩了撩袖子,咬牙切齿地扑了过来。
窈娘翻捡着药篓子里的草药,只觉着好笑。青黛这小姑娘也是脸皮薄,来葵水了便心虚得很,被陶墨墨一说,能不咋呼吗。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小姑娘都成大姑娘,也快出嫁了。再看了看身边鸡飞狗跳的俩人,瞅着这俩倒霉孩子天天吵吵闹闹的,日子倒也过得滋润热闹。
窈娘摇了摇头,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几个字来。
现世安好。
3
初兰千叮万嘱阿宝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能随便出去。
可之夭看着阿宝可怜兮兮的,瞅着初兰不在,就偷偷领着阿宝到馆中玩了几次,窈娘一见阿宝便心生欢喜。
这孩子长得白净,就是瘦了些,模样俊俏得很,眉眼跟初兰有些相像。许是被初兰关在家中久了,性子有些怯,不大爱与人说话。
“一双丹凤眼看得人水汪汪的,亏得是长在了男儿身,若是个女孩子,那不知得迷倒多少人。”
王婆子自打巧儿出嫁后,一个人守着裁缝铺子,闲着无事也时常到如意馆坐坐。
往常,还有个钱婆子陪她唠嗑,可钱婆子自打升了采买的官儿,忙起来了,也不大出来找她叙旧。
王婆子一见到阿宝,就欢喜得不行,踮着小脚跑到家中兜了些瓜子花生给他,将阿宝搂在怀中又亲又抱的,“乖乖”“囡囡”叫个不停。
“你说巧儿都嫁过去那么久了,怎么肚子还没个动静?亏得嫁的丈夫无父无母的,家里也没人催,不然你让巧儿可怎么活哟!”王婆子望着阿宝心生爱怜,瞬间就想起了自家的烦心事,忍不住抱怨道,“别是巧儿身子有什么毛病吧,不行,我得抽空让孙大夫看看,给她抓几服药喝了试试看。”
窈娘一听唬了一跳,想了想梁上挂着的腊鱼腊肉,暗中失笑,盘算着怎么跟她说:“您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人啊子嗣福浅,来得迟一些,孩子总归是会有的。更何况巧儿现在还年轻呢,嫁过去才几个月啊,有什么好着急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生一堆大胖小子,让您抱都抱不过来!”
王婆子仿佛真的看到了窈娘说的场景,伸开手比划着,好像真真就是一堆孩子承欢膝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
“窈娘啊,不是我说你,我看你来这如意馆也好些年了,你年纪应该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找个人呢,我看你馆里的账房先生就挺不错的……”
窈娘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得初兰急切的声音传来,“阿宝,阿宝……”
阿宝捧着一堆没吃完的瓜子、花生,蹬蹬蹬跑了过去,献宝似的将衣襟兜着的东西敞开给她看。
初兰一把将阿宝抱住,里里外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没见着哪儿有伤口,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把将阿宝抱住,微微有些哽咽,“吓死我了,你跑哪儿去了,让你别乱跑,怎么不听话啊。”
“姐姐,吃的。”阿宝伸手指了指之夭,呆呆地看着初兰,有些害怕。
之夭有些尴尬,但脸上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初兰姐,我说你这样天天把阿宝关在家里怎么行,你看看他,这么大了话都说不清楚,这样下去是要憋坏的!”
王婆子也在一旁帮腔,“我说初兰啊,我一个老婆子天天在家里也闲着无事,你要是放心,就把阿宝交给我,白天我帮你看着他。”
没曾料想,初兰一副神情戒备的模样,“不劳你们费心了,阿宝是我弟弟,我自会带好他的。”说完歉意地朝着窈娘笑了笑,转身抱着阿宝就走了。只是怎么看,都有股子步履匆匆的意味。
之夭气得直跳脚,憋得小脸通红,气冲冲地回房去了。王婆子自觉没趣,有的没的唠叨了几句也走了。
只剩下窈娘望着初兰家门口那几棵槐树,隐隐觉着有什么不对劲。
4
窈娘的话一举成真,没过几天,孔武前来报喜了,说巧儿怀上了。王婆子喜不自胜,染了红鸡蛋街坊邻居四处相送,还特地跑到如意馆来,央着窈娘教她怎么做鲫鱼汤。
为了方便照顾腹中胎儿,孔武将巧儿送回了裁缝店,一起住了过来。只是日日进进出出的,孔武依旧躲着窈娘,面上神色也不太好,背人处总是藏着些许阴郁。
这日清晨,陶墨墨打着哈欠刚把门打开,就见初兰失魂落魄地寻上门来,满面泪痕,进门就跪倒在地,倒把馆中众人吓了好大一跳。
“求求你,窈娘,求你救救阿宝,阿宝不见了,肯定是他们找过来了,怎么办,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救救阿宝……”
从初兰颠三倒四的叙说中,窈娘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觉着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
初兰并没有完全说谎,她确实父母双亡,家中也确实遇到灾年,也确实是逃难过来的。只不过有一点她骗了所有人,阿宝并不是初兰的弟弟,而是她的女儿。
说起来,初兰也是个可怜人,自小爹娘都死了,头上几个哥哥姐姐也都没能活下来,后来被族中一个婶婶养在名下。
婶婶也是见初兰模样好,便动了心思。将初兰要了过来,肥水不流外人田,想着日后可以嫁给自家幺儿,给口吃的、给件衣服就算是自家人了。
婶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有点儿缺根筋。小儿子患了腿疾,行走不便。初兰在婶婶家起早贪黑地干活,稍不得劲儿就挨一顿打,日子过得昏天暗地、了无生趣。
原本婶婶是打算将初兰许配给自家小儿子的。可待初兰年纪大些,模样长开了些,引得兄弟俩都垂涎,终日在家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婶婶便又动了心思。
在贫寒的山区地带,自古以来换亲便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初兰模样好,性子又温顺,手又巧,吃苦耐劳,放到四里八乡都是一等一的受欢迎。
婶婶便私下里给初兰定了亲,和山那边一户姓何的人家换亲。初兰嫁过去,那户人家将自家脸上长了麻子的姑娘嫁过来,还带了十两银子的彩礼。这下,媳妇儿也有了,换来的彩礼还能给另一个儿子娶房媳妇,一举两得。
初兰念着婶婶家的恩德,心甘情愿披着红嫁衣嫁了过去。成亲当夜掀开盖头才知道,自己嫁的不是一个活人,铺着大红喜被的婚床上,赫然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牌位。
初兰这才恍然大悟,婶婶给自己定的,是一门冥婚。
冥婚,顾名思义,给冥间人办的喜事。有些人家念着早夭的儿女在地底下孤苦无依,便想了办法让媒婆寻一门八字相配的婚事。有以死者互相许配的,也有以活人配死人的,也算了结了儿女的一桩憾事。
初兰性子和顺,就想着素素静静地当个寡妇,安生过完下半辈子,也算知足了。
本以为是新生活的开始,谁曾想,却是噩梦的发端。
初兰的公公趁着夜色爬上了初兰的床,强行占有了她。白日里将初兰关在屋子里,派人看着她,不让她寻死觅活的,夜里便隔三差五进了初兰的房。如此这番,直至初兰怀孕。
村子里的人都议论纷纷的,说初兰怀的是冥胎,是死去的何家大儿子显灵了。
何家费尽心思都没能说服村子里的人,自家做了丢脸的事又不能堂而皇之说出来,便寻了几个亲戚带着初兰出去躲躲,避避风头。半道上初兰趁人不备逃了出来,后来被一户农妇所救,将孩子生了下来。
这些年,初兰带着孩子东躲西藏。将阿宝扮作男孩子,谎称她的弟弟,为的就是跑得远远的,不让人发现她的行踪,不再回那个阴暗恶心的家庭。
那日,她在如意馆门外撞到了那个人,她认得,是何家一个亲戚,之前还见过几次。她生怕他将她认出来,便躲了起来,日日将阿宝拘在家中深居简出的。
谁知她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今日一起来,就发现阿宝不见了。
5
初兰泣不成声,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窈娘,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我能看出来,你们是真心喜欢阿宝的。我求求你,求求你们,帮帮我,帮我把阿宝找回来……”
之夭插嘴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被那人拐走了,说不定阿宝是自己出去玩儿了呢?”
“不会的,阿宝一直都很听我的话,我跟她说了别出去,她是不会走远的!她一定是被何家的人带走了,我不能让他们带走她,他们会毁了她的……”
窈娘示意石清把初兰扶起来,谁知石清的手刚碰到初兰,初兰就脸色一变,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
悔恨的泪水与厌恶的表情糅合到一起,在这张年轻清秀的脸上看起来尤其突兀。
石清愣了愣,默不作声地收了手,站至一旁。
窈娘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扶至椅子旁坐下,“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把阿宝找回来。”
只见窈娘走至案台上的白玉瓶子前,伸手向瓶子中的花探去。石清急促地喊了一声,“窈娘!”像是在警告,又有些不忍。
窈娘回头笑了笑,食指竖到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脸的风轻云淡。攒了这么些年,又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收集再多的花朵,纵然能早日回归天庭又有什么用。有些东西,远比回归重要得多。
石清明白那些花朵对窈娘的意义,见她下了决定,便也不再言语,只是看向初兰的眼神有些不善。
窈娘伸手从众多已经绽开的花朵间,择了一朵白色的花掐了下来。花枝好似也能感知到痛苦,微微颤动了一下。
窈娘将白色的花放在左手掌心,一片一片将花瓣剥离开来,动作缓慢得像是对待一件珍奇的宝物。接着,窈娘将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倒了一小杯在茶盅里,端着杯子走到门口处,握着的左手一扬,随即右手捧着的茶盅一泼。
就见花瓣像有灵性般被牵引着一片一片飞向空中,茶水一滴一滴落在了花瓣上,凝成了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花瓣突然开始变化起来,化了开来,散落成一片水雾,簇拥着向天空飘去。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谁家的炊烟袅袅。
水雾像女子披着的素纱,像横亘在星河中的一条银色的玉带,缓缓飘至高处,与天上蜷曲舒展开的云融合到了一起。
云雾被召唤了过来,顺着墙根贴着窗轻轻飘了进来,落在了人们的视线之外。悄悄地凝成轻柔的一团飘在如意馆中,落在了窈娘跟前。
窈娘神情威严地站在桌子旁,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问道:“凶否,吉否?”
云雾开始动了起来,很快就从莹白色开始变幻起来。像落入了染缸一般,纷纷汇聚了各种颜色,五彩斑斓,色彩缤纷,热热闹闹挤作一团。
窈娘松了一口气,挥了挥袖子,冲着云雾喝了一声,“去!”
很快云雾便消散了,瞬间消弭得了无痕迹。窈娘冲初兰点了点头,让她安心,神情有些倦怠地坐了下来。初兰顾不得惊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抚着胸口嘤嘤哭泣了起来。
君泽来了如意馆好几个月,这还是头次见窈娘如此大费周章地施展神通,见她如仙人般站在云雾中间,衣袂飘飘,神色清冷,隐约中总觉着这幅画面异常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那个在心中盘旋了许久的问题,也再一次缠绕上了心头。
窈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现在能确定阿宝是安全的,也就是没有落入歹人手里遭到什么非人的待遇,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君泽妙手丹青,匆匆画了几张阿宝的画像,其他人各拿了一张分头行动。石清和君泽一组从北边走,陶墨墨一个人从南边寻起,之夭去找她的那些好姐妹们帮忙了。
春近百花绽放,整个扬州城都笼罩在花红柳绿中,唯有如意馆,一片愁云惨淡。
窈娘安抚好初兰之后,给她端上了一盘椿萱煎。
前几日青黛来送草药的时候,将采的嫩嫩的柚椿芽也送了一些过来。
窈娘摘了些带着露水的黄花菜,特地留了一桶井华水,将柚椿芽和黄花菜放在里头泡了一宿。
绿色蜷缩着的小嫩芽,镶了一圈暗红色的细边,被开水一烫,小嫩芽红色尽褪,染成了碧色。
后院养的小母鸡已经开始下蛋了。窈娘取了两个鸡蛋,打散之后与柚椿芽和黄花菜和到一起,用铜勺舀到热油里煎成金黄色,撒上井甃上刮下来的细盐,滴上几滴麻油,酥人的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初兰摇了摇头,将盘子推开了去,神不守舍地望着门外。
“你知道这里边除了香椿外,还有什么吗?”窈娘问道。
初兰低头扫了一眼,丝毫没有在意,浑浑噩噩地摇了摇头。
“还有黄花菜,也就是萱草。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传说椿吃了能长寿。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萱草,能使人忘忧。”
窈娘莞尔,“这人啊,就爱骗自己,总喜欢寄希望于一些不知真假的事物上,要说真有这灵丹妙药,世间那张张愁眉苦脸也就不需要心烦了。
“人活在这世上,总归是风里火里走一遭,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若是阿宝此刻在这里,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糟践自己。”
初兰听懂了窈娘的意思,眼泪簌簌而下,落在碗里,和着椿萱一起吞入腹中。
“这些年我带着阿宝到处躲,经常是饿着肚子,便常常从野地里寻找吃的。河里的荇菜、路边的苦菜、山里的蕈子……我都采过。
“阿宝眼馋隔壁的孩子,想吃肉,可我没有办法,接些稀拉的绣活只够给她买几个鸡蛋,便只能去采些香椿芽煎蛋给阿宝吃。阿宝可喜欢吃了,可我好久才能给她做上一回。”
初兰用竹箸夹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嚼了两下,眼泪扑簌扑簌就流了下来。
“因为我们穷,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来买油、买鸡蛋。光把阿宝抚养长大,就已经用尽了我全身的气力。”
窈娘闻言,不禁深深叹息。
像初兰这等孤苦无依的女子,世间不知有多少。这世道命如草芥,人如蚍蜉,不公的命运让女子尤为不堪。男子况且苟且存活,更何况无依无靠的女子。
有多少女子自生下来便如浮萍,无根可依,随波逐流。有人听天由命混沌而生,有人不甘命运奋力挣扎。
窈娘自从开了这如意馆,一直做的,就是以食物熨帖受伤的心灵,给孤独无依的灵魂填补些许空缺。她不能做些什么,能给与的,只有这一份心意。
而她也是头一次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居然开始沉浸在这个热闹的过程,试图用食物去触摸躲在内心深处那战栗的灵魂,而不是简单地冷眼旁观。
她忽而惊觉,自己身上的烟火气越来越重了。
窈娘抚着心口,陷入了沉思。
6
最后,之夭循着风中的气息在大东门大街的集市上找到了阿宝。
虚惊一场,阿宝并没有被拐带走,而是跟孔武在一起。被孔武抱在怀里,正在集市上边逛边往回走。
阿宝说,她夜里渴了,便翻身爬起来找水喝。偏生水缸里没有水了,隔着窗看到外边有人在变戏法,迷迷糊糊地便跑了出去。
后来那人不见了,她看见一只大黑猫在往前跑,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跑,不知不觉就到了城外,然后就睡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发现一个小哥哥正抱着她坐在河边钓鱼。
关于她是如何到了城外的,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阿宝举着手中一堆吃的,甜甜地向初兰献宝。说小哥哥带她去吃了玫瑰糕、豆沙馒头、水明角儿,还给她买了好多好吃的。
阿宝口中的小哥哥,自然便是孔武。
孔武解释道,昨夜近天明时分,巧儿睡得不安稳,他便起身想给她熬个汤。透过月光看见阿宝迷迷糊糊地往外走,便跟了上去。
他见她神志不清,担心是被梦魇住了,便一路追随在阿宝身后,直至天明阿宝醒了过来才把她带了回来。
“姐姐,我没有撒谎,我真的见到有人在变戏法,把月亮都吸了过来……”阿宝一听急了,急切地解释道。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乖,下次别乱跑了!”
初兰抱着失而复得的阿宝又哭又笑,亲了亲阿宝的脸蛋,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也来不及细究阿宝怎么能穿过大街小巷到了城外,最后也归究于小孩子说胡话罢了。
对着如意馆众人千恩万谢后,初兰冲孔武点了点头示意感谢,抱着阿宝走了。
孔武神情有些虚弱,疲惫不堪,之夭问及昨夜细节时却语焉不详,只推说累了要回去睡觉。
窈娘却不认为阿宝在说胡话,从她支离破碎的叙说中,大概推知了真相。
昨夜十五月圆,许多修炼的精怪都会化为原形出来吸食月元精气。阿宝所说的看到有人变戏法,大概就是孔武化成原形前吸食月精的模样,月光化作一条白练缓缓渡入腹中,赶巧让阿宝见到了。
后来孔武化作了黑猫出了城。阿宝本身还小,夜里神识不稳,极易松动,不知不觉便魂魄离体,自己悄然不知地跟着黑猫到了城外。
若是放在平常,离魂不能在天亮前回来的话,小孩子便极易犯病,浑浑噩噩一副痴呆相,是要病上好几日的。寻常百姓家经常有小儿夜啼,多半是受到了惊吓,出现了离魂的症状,需得想法子叫魂。
好在阿宝碰到了孔武,孔武很快便发现了阿宝的魂魄跟着他,定是耗费了些许灵力把阿宝的肉身也召唤了过去,让阿宝的魂魄归了位。守至天明太阳出来,神魂合一了,这才抱着阿宝回来了。
所以孔武才在十五过后没有精神抖擞,反而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窈娘暗自叹道,善心得善果,巧儿嫁给他,也不枉为一桩美事。
7
这日夜间,月色溶溶,夜色涛涛。
打更的刘老头从太平桥下过,忽然听得深巷中一阵狗吠声,隐约有几个人影从篱笆墙外闪过。
刘老头年纪大了,眼睛有些看不大清楚,便沿着巷子走近了看。走到槐树底下那户人家时,听着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
刘老头隔着篱笆喊了一声,“谁,谁在那儿?”
“少管闲事,赶紧走!”里头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叱喝声。
刘老头日日从这条街上过,哪家哪户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可也差不多知道个大概情况。他知道这槐树底下的院子里住的是卖茶的成婆子,后来成婆子去世了,就住了一对姐弟,家中一直没个男主人。
刘老头听声便觉着不对劲,往后退了几步,壮了壮胆又隔着院子喊了几句,“你们是谁,这大晚上的在这儿干吗?”
很快里头传来柜子被推倒的声音,一个粗鄙壮汉三两步迈了出来,冲着刘老头吼道:“让你少管闲事你不听,是不是想挨揍啊!”说罢便把袖子撩了起来,比划了几个揍人的动作。
听着里头翻箱倒柜的声音、女子被捂住嘴的呜咽声,刘老头心惊胆战地退了几步,转身就跑,将梆子敲得震天响,“来人啊,快来人啊,有歹人行凶啊!”
很快,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四下听得开门和脚步声,有人点了烛火出来看。
待窈娘一行人进来时,槐树底下的那几个歹人已经趁乱走了。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初兰鼻青脸肿地跪倒在地上,衣服也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脸上手上到处都是伤。
“他们还是来了,他们是来抢阿宝的,我就知道我逃不过,何家的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初兰的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眼神有些涣散,忽而挣扎着起身,“不行,我要带阿宝走。我们要赶紧躲起来,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我不能让阿宝回去,不能让她跟我一样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
初兰踉踉跄跄地向着厨房跑去,跑到大水缸旁边,拼命将压在水缸上的大石头搬了下来,身子却有些脱力。
石清一言不发上前,轻轻一抬,将石头抬了下来。初兰急忙将盖子掀开,将水缸里一团湿淋淋的棉被抱了出来。
初春还有些凉,家里盖的棉被还是用厚实棉花压制的大棉被,随便一床就有十来斤。
棉被被掀开,露出阿宝苍白的脸庞,湿淋淋地闭着眼睛,将头无力地耷拉在一边。
“不怕不怕,阿宝,姆妈带你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初兰抱着阿宝,身子一震,有些慌乱地将湿淋淋的棉被拢了拢,将她抱紧了些。
之夭惊讶地“噫”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颤悠悠地伸手准备去触摸阿宝的脸庞。窈娘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拦了下来。
滴答滴答,听得水声滴落在地上,不知是棉被上的水,还是谁的泪水。
也不知站了多久,初兰渐渐退去了慌乱,一脸平静。
无边夜色轻柔地拂过,扬州城里千家万户寂灭的灯火中,只听得城南的槐树底下,女子轻柔地唱着不知名的侬软小调。
“水边长大的女儿,躲在池塘里,坐在小船上,她的阿姆啊,找不到她……”
8
阿宝死了,死在初春的寒夜里,死在重石压着的水缸里。
初兰慌不择路想将她藏好,却忘了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上次阿宝半夜跑出去之后,初兰特地在水缸里备了满满一缸水。
初兰抱着阿宝小小的尸身不肯松手,她没有哭,而是一直坐在地上,轻柔地唱着小调,反反复复。唱到声音嘶哑,唱到喉咙无力再发出任何声音,嘴角有鲜血丝丝溢了出来。
之夭捂着嘴哭了一场,想去把阿宝抱出来。初兰却像疯了一样,任何人靠近都会像猛兽一般发出低吼,紧紧抱着阿宝不让其他人靠近。
之夭央着窈娘取了安魂香,偷偷点了一支让初兰昏睡了过去,这才把阿宝抱了过来,买了棺材小心翼翼地安葬了她。
等初兰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窈娘带她到阿宝的坟前拜了一场。初兰始终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死死咬着嘴角,哭得无声无息。
后来之夭拎了食盒去看初兰时,却发现她不见了。屋子里有关阿宝的东西也全部都不见了,小花被子、糖人,以及纳了千层底的虎头鞋。
他们都说,初兰走了,带走了阿宝的所有回忆。之夭担心她一人回去向何家寻仇,可打探了半天,却发现那天晚上的歹人并非是何家亲戚带人来捉他们回去,而是城里臭名昭著的人贩子。
何家那亲戚根本就没有认出初兰来,早在好几天前就离去了。
关于那些人贩子是如何盯上了阿宝,不得而知。只知道发现他们时,个个横七竖八躺在了城外的乱葬岗上,死不瞑目。太守查了好几天都没查出来什么名堂,这事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窈娘还在记挂着初兰,她坚信,初兰不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掉。
她深知,一个母亲是不可能就这样任凭自己的孩子死去,而不管不顾。
若说世间最坚韧的是什么,莫过于女子的力量,莫过于母亲的力量。
似水,至柔至刚。可填江海,可翻舟破浪。可屈,可绕,至死方休。
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像是在黄莽原野寻到了指路的星,巍峨山野间抓住了障目的藤。她有了方向,有了毕生追求的夙愿。此后不畏荆棘坎路,不畏浮云遮眼。
更何况,初兰后来一反常态的沉默,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让窈娘忧心的同时,又深深觉着无力。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等着。
她坚信,总有一天,初兰会再次出现。(原题:《椿萱煎》,作者:离离子。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