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宣德
上次回小镇,我又一次看到了“二路”,我估计得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吧。
“二路”不是公交线路,而是个人名。
他并不是我的朋友,但却是我的“熟人”。事实上,他那个名字是否是这样写的,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外号,现在也无从得知。只是记得小时候,街坊都这么叫他,便也就记住了。
二路小的时候爹妈就没了,一直跟哥哥嫂子住在一起,可惜没生得一幅讨人喜欢皮囊,只会傻呵呵的笑,所以也不受兄嫂待见,每天都让他挎着一个土筐,出来拾柴火。
那个时候我住在姥姥姥爷家,老城的巷子里,街坊邻居们经常出来聊天,但并不凑在一起,而是在自家门前或坐或蹲或干脆斜倚着门槛,就像是各家选出的代表开会一样,只是聊天的内容在我听来无聊至极的。而每当这二路出现在巷子口的时候,一切就变得有趣起来。
他一年四季空着上身穿着一件黑棉袄,袄上没有扣子,而是用一个绳子扎着,一脸毛胡茬也看不出有多大的年纪,现在想想估计也就是十六七的样子。
每当他出现,巷子里就会开始热闹起来,各家的大娘、婶子们都会笑着对他喊“二路来跳个舞,给你馒头吃。”于是他也跟着傻笑起来,接着便真的一扭一扭的开始“跳舞”,一个手还不断地打着响指。这个时候街坊们都会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这些孩子更是高兴得围着二路连蹦带跳,感觉就像是在参观杂耍表演。
所有人感觉都很快乐,二路也很快乐,因为他得到了两个馒头。
日子就在这样的快乐中,一天一天的流逝,我们这些孩子们也都陆陆续续的开始进入学校开始了学生生涯,快乐好像一下子变得没有以前那么纯粹了,大人们似乎情绪似乎也经常处于波动状态。
只二路好像没有变,每天见到人还总是傻呵呵的乐着。有的时候,我们放学遇到他,也会跟他说一声“二路跳个舞”,他也会笑呵呵给你扭几下再走开,但明显没有那么用心,估计他明白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是无法给他馒头吃的吧。望着他挎着土筐的背影,我们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三哥”经常感叹:“草,还没有一个傻子过得开心”。我那时年纪还小,没有三哥那么深的感受,只知道他是因为家里不让他看“圣斗士星矢”而郁闷,所以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后来三哥去上了初中,就不大愿意带着我们这些小屁孩一起玩了。而我托金庸老爷子的福,好像突然对读书产生了兴趣,从最开始的武打书到世界名著,再到饥不择食的见书就看,我现在能记起来印象最深的是小学六年级暑假,我看完一个一本关于“公安预审”的教材和一本“川菜食谱”,前者主要看字,但看不太懂;后者主要看图,但菜都没见过,不过光看就挺过瘾的。
那段时间二路好像突然就消失了一般,我印象中好像一直没见到他。后来跟表弟聊起这个事,他说我记错了,二路还是经常出来捡柴火,只是自从我迷上看书之后,就喜欢低着头走路,有时候还自言自语的,比二路看起来还像傻子。
嗯,也许真是那样吧,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确实会像牛反刍一样,把书里看到的那些情节重新在脑子里翻出来看电影。甚至会不自觉跟书里的人物对话,这是显得不太正常。只是我确实记不得又见过二路了。
再后来,三哥没有考上高中去工地干活,这个时候他已经可以自由地看动画片了,只是好像失去了兴趣,后来听家里人说,三哥有一次跟他爸说“爸,我累”,他爸哭了,我家的大人也在叹气,我听完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读高中的时候是住校的,期间也搬了家,那之后老街坊们,还有二路好像都没有再见过。之后的生活仿佛进入到了加速播放的电影中,大学的校园,雄伟的首都,比电影里还复杂的职场,一切都疯狂的涌入又疯狂的闪过。
太多的经历让我从惊叹到习以为常,最后到麻木。到最后我就像一个老司机开车一样,去熟练地解决着工作和生活中出现的各类问题,熟练到仿佛那些根本不用动脑,靠惯性就可以了。这个时候,我感受不到自己情绪波动,喜怒哀乐都变淡了,做任何事情都会自然向“得体”二字靠拢。
只有偶尔晚上做梦的时候,会梦到小镇,情绪就会变得不一样。有一次做一个关于小镇很长的梦,想来却一点也记不得内容了。我在床边呆坐了一会,之后就拿起手机让人给我定了机票,换好衣服直奔机场。于是,也就有了本文开始那一幕,我又一次见到了二路。
那次真的很神奇,我坐一家小时候常去的理发店里,望着窗外的街道,外面是沿路摆摊集市,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就在这个时候二路出现在窗外的景象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二路竟然还是穿着那件黑旧的棉袄,依旧是用绳子扎起来,依旧是挎着一个土筐,一切都跟小时候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但很快,我就发现那不是记忆中的幻觉,因为我在二路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忧伤,那是属于中年人的忧伤,那眼神在我记忆中出来都不曾出现,于是二路在我的脑海中更新了版本。
“二路!”我理发店的大喊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喊,但他显然没有听到,我跟老板说不剪了,扔下钱,顶着剪了一半的头发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喊。
很快,他似乎听到了,茫然地回看过来,看到一个发型怪异的男人向冲了过来,这显然有些吓到他了,他抱紧手里的筐,想跑,似乎又不敢,于是就傻愣愣的杵在那里。而我喘着粗气跑到他的面前之后,却一时不知道该说啥,想了半天挤出一句“你还认识我吗?”说完自己都在心里骂这不是废话嘛,谁能把一个一米八二的大老爷们跟当年那个半大小子联系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是个“傻子”。
果然,他啥都没说傻愣愣的看着我,我又一时不知道该说点啥,我的工作让我经常需要在几百上千人的面前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天,但这个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这那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这个时候我在想,对面要是一个小时候邻居家的丑姑娘也好呀,画面也不至于这么诡异。有一瞬间我想说“二路跳个舞吧”,但望着眼前这个明显沧桑了很多的面孔,实在说不出口。
“你想吃点啥?”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这个他听懂了,开始对着我傻乐,这让我看出了当年的影子。
我带他去了旁边一家熟食店让他自己点,他抱着筐站在门口,眼睛盯着那些吃的,但是不肯往里走。没办法,我让老板每样都给他拿点,临走又拿了两只烧鸡放到了他的筐里。我让他吃,不够再给他买,但他不肯,他甚至不敢碰筐里的食物,只是随着食物的增多,把怀里筐越搂越紧,而他的眼神已经从最开始的喜悦变得迷茫,最后又恢复了之前的一丝恐惧,也许这是在他过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吧。
我本来想给他一些钱,后来忍住了,因为我已经不能确定如果他的手中真的多了那些钱,对他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他后来拿着那一筐吃的走了,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我,我以为他想跟我挥手告别,或者最起码乐一下,但并没有,他只是疑惑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快步消失在人海里。
现在,我正坐在家旁边的一家常去的咖啡厅里,写下上面那些文字。一边写一边回忆,在我们的记忆中最会有一些人一些事,当年并没有太在意,而今却成为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一部分,像二路、像三哥像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依然真实存在,但却在我的世界中消失。
其实想一想,这一切本质上跟人家都没有啥关系,就像是平行时空中的人物一样,之所以难以忘记,因为他们是我们过往生命中的一部分,人的生命是少不了时间这个维度的。
如此推理,二路之所以让我至今难忘,那是因为他也是我过往生命中一部分?!!!
这个结论听起来如此诡异,以至于我还是希望让自己记忆深刻的是童年邻居家的某个丑丫头。
哎,这个该死的推理,这个该死的社会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