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轻人在丑陋的现实面前别无选择,粉身碎骨。有些人硬着头皮为了生存而面临这一尴尬。
”口述/耿军
采访/艾江涛
厚厚的积雪,不时闪过的运煤车,衰败的街巷,简陋的内室。导演耿军的影像中,始终充斥着家乡鹤岗市南山区郊区生活的记忆。
1976年,耿军出生在黑龙江省依兰县。家里因为地少,在他四五岁时搬到尚志县,也就是如今已划归哈尔滨市的尚志市。8岁那年,父母为了让他和弟弟有更好的读书条件,全家又搬到了黑龙江西北角一个以煤闻名的边城:鹤岗。用耿军的话说,这段搬家史,完成了从农业区,到林业区,再到煤矿工业区的跃迁。
《轻松+愉快》
1996年来北京打拼前,耿军一直生活在那个承载他所有青春记忆的片区。2015年,回老家拍摄电影《轻松加愉快》时,他发现这里已逐渐凋敝,没有了昔日兴盛的景象。第二年起,在政府的棚户区改造计划中,这里被陆续拆迁殆尽,一切定格于最后的影像记录。
“电影中拍摄的那个片区,承载了我们这代人从所谓的国营时代,到公私合营时代,再到个体时代的记忆。”这也是耿军喜欢以此为影片取景地的原因。
因为煤矿工作太危险,改行开出租车,却因为陷入毁灭性的爱情而自杀的青年;希望寻找更体面的工作,却长期待业,最终为朋友出头而被打残的青年;游走于工地与发廊之间,在受伤与失落中,最终硬着头皮面对现实的青年。耿军把自己的镜头,对准了在家乡与自己一起成长的一个个失败的个体命运。
那种命运,是一种生活的循环。耿军说,如果自己不来北京,1995年中专毕业后,自己也会陷入那样一种循环:跟随父母在家养鸡,买饲料,收拾鸡粪,卖鸡蛋,淘汰鸡。对于那些矿上子弟来说,如果不是考学远走他乡,则陷入另一种循环:下井、打零工、混迹街头,最终或者牺牲,或者成为安稳的一员。
2003年,因结核病在家休养的耿军,拍摄了自己的第一个短片《山楂》,讲述一个到当地煤矿打工的外来者,受到别人欺负,想在离开前报复,却因胆怯懦弱最终放弃的故事。那种情感上的共鸣,正源于耿军在北京,同样作为外来务工者五六年的生活经历。
直到今天,耿军始终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在京务工人员。他愿意用家乡而非故乡,指称那个生活多年依然与他有着太多联系的地方。作为家乡的叛徒,无论对于过去的记忆,还是眼下的现实,他都无意美化:“家乡的生活是一种你讨厌的循环。到北京之后,你发现这里是另外一种循环。你真的以为你来到了更好的地方吗?未必。”
在北京朝阳区黑鳍工作室,当我看完耿军的几部电影,走出放映室时,发现他已在一张沙发上酣然入睡,鼾声如雷。
以下为耿军口述。
矿区的转变
我八岁到了鹤岗,搬到一个叫南山区获胜村的地方,也是我在电影中主要描述的地方。我家附近就有三个煤矿,我们那儿叫南山区,最大的矿是南山矿。周围矿上有四所学校,我就读的学校属于南山矿,叫南岗小学。
因为是矿区,路不平,有大上坡大下坡,我们经常会扒运煤车、运粮食的车、运蔬菜的车去学校。有时候车速太快,到学校路口下不来,一直要到下面铁道口,车速慢下来,才能下来。
1997年,黑龙江省鹤岗矿务局兴安煤矿向每位采煤工提供了一张免费服务卡(周确 摄/新华社供图)
矿工子弟分两块。像我们那种地方,基本上男人是一家之主,女的一大半不上班,那种家庭靠一个男的,养两三个孩子,过得也不太好。还有一种双职工家庭,两口子上班,养一个孩子,这种家庭里面有水果,有奶糖。在那个匮乏的年代,我们基本上厚着脸皮,忍着害臊,去人家家里吃点东西。
上小学那会儿,因为我们住郊区平房,洗澡很难,经常走差不多三公里路,到一个大煤矿的公共浴池洗澡。
矿区的澡堂,浴池差不多有300平方米那么大,人最密集的时候,可能会有上百人围在四周,完了中间还有人。煤矿里上班的很多年轻人把那儿当游泳池,在里面游来游去。那个时候煤矿经济好,三班倒。一升井,工人们从煤矿大门出来,很有气势。我们去洗,要赶在工人没下班的时候,澡堂里面干净。有时去正赶上他们下班,整个浴池瞬间就黑掉了。
《白日焰火》
中学时,我就读的学校叫南山矿第三中学。因为是矿区学校,每年五月份植树,我们都能吃到矿区的保健饭,像过节一样。这些保健饭,平时做给井下的矿工吃,有面包、咸鸭蛋、香肠。面包好到什么程度?鸡蛋放得特别多,糖馅儿,最牛的还有肉馅儿。那些矿上的子弟,上学时候会带保健饭,我们带的是妈妈蒸的馒头和炒菜,经常交换着吃。
鹤岗那会儿有很多外来者,我家好多邻居,就有从四川、河南来煤矿讨生活的人。他们跟我们最大的区别是语言不通。还有一个就是他们在东北永远穿不暖,永远是冻得脸色发紫。
那会儿大家还是认国企,认国营单位铁饭碗这件事,因为那是一种安全感,你在这里上班是正式的职工,工龄到了工资会涨,会分房子,退休了有医疗保障。东北受苏联影响挺重,尤其在黑龙江这边,工人老大哥老大姐,我为祖国献石油,集体效益越好,我们个体就越好,整个处在一种集体性思维的氛围。
但慢慢地,我们这种不在煤矿工作的家庭过得越来越有模有样,大家会有一个最基本的认识:你可以不去煤矿上班,还可以开一个食杂店,做点小生意,所谓选择越来越多。
有件事对我影响挺大,让我长大以后死活不愿去煤矿上班。那应该还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弟弟抬了一桶鸡蛋去集市上卖,路过附近的向阳煤矿,发现矿上大门关着,外边围了很多人,原来里边发生了“冒顶”。家属围在外边,等着抢救的希望。我的同学周长东的弟弟,就在那次矿难里死了,也就十几岁。还有一个邻居,姓刘,女儿18岁的时候,爸爸就在矿难中去世了。我记得,冬天她穿一件粉色的羽绒服,戴着黑孝。这些事,影响到我们长大后的选择。
90年代末,煤矿改制,职工下岗,对我自己来说没有直观感受,唯一的感觉是什么?当年那些国营饭馆、商店都改制了,大家消费能力似乎没那么高了。那会儿走了很多人。很多本地人也会奔走他乡。我有个邻居是前面矿上双职工家庭的子弟,那会儿也在矿上工作,脱去工作服,他会换上一身特牛的行头:穿着白衬衣、大衣,打着领带,觉得自己像刘德华。煤矿不景气后,这个人忽然消失了。多年后,碰到他在哈尔滨卖瓜。为什么不在本地卖瓜?觉得脸放不下来。
还有那种彻底混不起来的,加入所谓的传销组织,和熟人用电话打感情牌,骗点钱后销声匿迹。还有跟女的在一起的,这个女的比他大很多,在歌厅做小姐,他吃软饭。这些事情在身边,其实都很常见。
那个时候有首特别流行的歌曲,叫《从头再来》。当时会觉得这首歌真他妈棒,但是现在会觉得真他妈操蛋。你全身心地相信体制,后来这个制度一变化,你就被甩了出来,有点像从家犬变成丧家犬。
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在北方逐渐发酵。电视里面可口可乐、海飞丝的广告,勾引着我们对物质的饥渴。我家附近也开起了一家发廊,叫海鸥发廊。
开发廊的姐俩儿,二十出头,特别漂亮。我们那帮青春期的孩子,一般都在家里剃头,并不是这里的消费群体。虽然没有胆量进去消费,但上学路过都会放慢脚步,看看谁在里边。只要看停在门口的是摩托车还是汽车,就知道什么人在里边理发。
有那种长期泡在里面的人,一天天待着,泡妞。几年下来,你发现一拨一拨的人败下阵来,没有泡成。发廊的老板后来在二十六七岁时,选了一个看上去比较老实的当地人嫁了,发廊易主给一个叫小娟的女孩,就是我拍的电影《青年》中小霞的原型。小娟是个比我们小一岁的女孩。她是附近最懂审美的,有技术优势,让我们会有一个(很美的)错觉,后来想想,她也没有那么好看。这个地方依然特别聚人。在我2006年拍摄《青年》的时候,这个承载了我一段青春记忆的发廊,进入它最后的时刻。不久,彻底消失。
巧合的是,今年过春节我又碰到了小娟。她是我朋友勇哥的干妹妹,到他家拜年。酒桌上,小娟喝了有一斤多白酒。我们躺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听她聊天。她的婚姻并不幸福,找了一个男的,赌博,吸毒,最终又回到单身。
舞厅更加直接。90年代初,我们上小学五六年级到初一初二那段时间,舞厅最流行。我们这群嘴上刚长绒毛的小崽子,都去过舞厅。那时候,女孩去舞厅免费,男孩两块钱通票,什么概念?早上进去,晚上回去也无所谓。
我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会觉得那个地方男的女的搂在一起跳舞,好像不是好人去的地方。但那里对我们,又存在着巨大的吸引力,我偷偷去过几次。因为老踩人脚,节奏感也不好,后来就不去了。那些跳得好的人也会被舞台耽误。那是吃软饭的一个绝佳场所,身边有家庭生活不幸的中年妇女,到那消遣寂寞,身边十七八岁的男孩很容易和她们搭上。
我们那儿现在也有这种舞厅,不过已经特别宽泛,里面还有旱冰。我后来总结,这是流行文化传到我们那儿后,形成的“穷鬼大乐园”。两块钱玩一天,解决一下寂寞问题。对青春期的我们来说,主要解决好奇。
文学让我没有成为混子
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之所以没变成一个游手好闲或坑蒙拐骗的混子,可能跟文学有点关系。
上中学时,我们班男生都在看武侠,女生看言情。我和我的中学同学李正民,有一天突然决定写武侠小说。你写一张,我写一张,后来我们互相刁难,拿本字典,闭着眼睛翻,用翻到的第一个字开头。比如你翻到一个“李”字,可以用它起个人名,但如果翻到尴尬的“尬”字,你没法以这个字开头。就这样写了差不多一个多月,胡编乱造,最后写不下去了。
1993年,我上中专的时候,当代文学开始爆发。我们班有个曲宪利,家里有很多书。大家发现他在闷头看一本书,传来传去,传到我手里,就是贾平凹的《废都》。那本书很奇怪,所有性描写的段落都用方格代替,我们搞不明白这件事。由于曲宪利的原因,我办了鹤岗图书馆的图书证。对我们来说,图书馆是另外一个世界,不但有当代文学,还有《悲惨世界》《93年》《战争与和平》这些。
看了《悲惨世界》,你会被里面那种人性的光芒吓一跳。看完《百年孤独》《包法利夫人》,等我20岁第一次看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便会觉得,怎么这么低档的文学在国内会那么热销?虽然从小接受的是集体主义、英雄主义的教育,但我看完它觉得虚假。我现实生活中看到的人,和这些英雄人物是两码事。这帮成年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他们带着盒饭上班,回家后,老婆家务,小孩上学,安居乐业。
对我们最大的刺激,来自外面进来的流行歌曲、摇滚乐、电影。
1991年,在上中学那会儿,我们几个同学背着家人坐一宿火车到哈尔滨。我的同学在报纸上发现了一个招演员的信息,我们黑龙江最有名的导演李文歧刚拍了一个特别厉害的电视剧《赵尚志》,在招收演员。下了火车,我们找到青年文化馆,导演说:“你们没看清我写的是什么,我招的是儿童演员,小伙子,你们不是儿童。”后来我们又去了哈尔滨话剧院,和那些演员合影。那会儿,文化这块挺让人向往,但其实那时候也看不清楚,只是觉得,别他妈此生就耗在这儿。
中专出来后,我不想去煤矿上班,找不到自己满意的工作:可以一天挣15块钱,一个月挣450元。也不想跟父母去养鸡。那个时候干了一件事,就是摸索着写剧本。
那时候对电影感兴趣,但个人弄不了这件事。怎么才能弄呢?一是当演员,一是当编剧。我在鹤岗图书馆看到刘恒的剧本《菊豆》,觉得没什么难的,就试着写呗。1996年,我带着自己写的剧本《画圈》到北京,变成了来京务工人员。
马在车上,青年在轮椅上
在北京,旁听电影学院老师的课程,和周围爱好电影的年轻人一起讨论电影。2004年、2005年的时候,我已经拍摄了几个短片。那会儿我还在广告公司打工,时间相对自由,每年都会回家待一个多月。
回家以后你会发现,身边的朋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几个人都死了。有的为了爱情喝了农药,有的为了友情跟人打仗干残了,还有人为多挣点钱从建筑工地掉下来受了伤。这些真实的故事,后来都成为电影《青年》中的原型。
《轻松+愉快》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金财的原型叫管国,比我大两岁,是我中学同学的哥哥。他开始就是在煤矿上班,虽然挣得还不错,一个月有五六百元,但终究危险。为了改变家庭命运,他买了辆车跑出租,一个月能挣上千块钱。他谈了场恋爱,女方家庭希望女儿读个卫校,回来再结婚,但读卫校的两万多块学费需要男方来出。当时他面临一个最现实的经济问题,就是刚买了辆出租车,拿不出钱。女方要钱的理由,也有点牵强。在我身边,就发生过所谓的骗婚。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女儿来到这个城市,媒人牵线后,介绍给了我隔壁家老大。结果半个月后,母亲带着女儿和3万元彩礼,人间蒸发。
拿不出钱,女方便断然拒绝他再和女儿来往。问题是管国挺认这个女孩。女孩不是所谓农村种地人家的姑娘,有点城市化,有点洋气,如果跟他好,他的自尊心会受到巨大补偿。
我那个同学的哥哥,先跑到女方家剁了一截手指,包了包,脸色煞白地回来了。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就带着农药去了,想用那个东西去镇住那个家庭。但那种荒诞性,就像电影里描述的,女方家长以为拿瓶咳嗽糖浆吓唬人,没想到这哥们儿玩真的。服药以后,我身边的那些朋友把他送往医院,去往急诊室的路上,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不想死。
这件事在2001年左右发生时,我们都不理解。后来慢慢理解,因为在我们那儿,时髦一点的女性资源太贫瘠了,大部分人在市场卖蔬菜、卖鸡蛋,或者在工厂上班,那种脱离自己生活范围的女孩的陌生感,带来巨大的吸引力。
影片第二个故事,关于所谓友情。故事的原型是我中学隔壁班的同学,就叫国庆。他的父亲是上海知青,娶了当地老婆。我们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他的母亲去世早,只有父亲带着他,家里一直过得也不太好。他步入社会后,也在煤矿上班,但不愿意在井下干活,有段时间便成了待业青年。你知道青年人会有一个特别日常的行为,喝喝大酒,呼朋唤友,所谓“朋友一生一起走,金钱美女啥都有”这种江湖屁话。他这个人,有点够朋友不过脑子,名声特别好。大家提起来,会说这哥们儿够意思。到哪儿去,他都不空手,搬一箱啤酒或者两瓶白酒、揣两包烟什么的,成为他的习惯。他也没什么钱,就是死撑也要这么办,这种人在东北特别多,他是一个典型。
他打仗也没有多么厉害,但是会替朋友出头。结果遇到埋伏,对方也没手软,打坏了。他真实的处境比电影中描述的还要惨,颈椎受伤,几乎瘫掉,后来由于长期卧床得了褥疮,不知道最后用什么方式,自己从楼上折腾下去,死了。
国庆这个角色身上还融合了我另外一个发小的故事。他比我稍长一两岁,他和父亲都在煤矿上班,一次意外受伤后,在家养伤。家里父亲沉迷赌博,母亲沉迷练功,没有时间照顾他,经常发生口角。一天吵架后,这哥们儿一较劲,自杀了。几个月后,他的父亲买了一包长白山烟,在家前面的小树林也上吊自杀了。
电影中,铁英的原型也是我隔壁班的一个同学。我们家离得特别近,隔一条马路。他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身体挺好,辍学之后一直在工地打零工。为了多挣一点钱,在工地受伤了。大家以为他会傻掉,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又恢复了。铁英正是当年海鸥发廊的常客。再过了一两年,说这人哪儿去了?后来发现在附近的麻将馆里,他跟一帮妇女在打麻将。
影片结尾,铁英恢复以后,又走向了发廊,发现发廊门口停了一辆奥迪车,一个更有实力的人可能在里面。这些年轻人,在汹涌不堪的现实面前,有的无从选择,粉身碎骨;有的则硬着头皮,为了生存面对这个尴尬。他们后来怎样?我觉得可能有点像《站台》,崔明亮抱着孩子睡着,淹没在平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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