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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街小雨润如酥。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了一夜,像唤醒了土地,虽然宗正寺官署院子里的空地上,还是光秃秃的,只有几株没有拔干净的、干枯的野草,但走进这所院子的人都能感受到这荒凉的表面,正蕴含着磅礴的生命力。
柳舒坐在廊子下,一会儿看看还在滴水的房檐,一会儿又看看紧紧关闭的房门,不知道京兆尹卢怀珍一大早来宗正寺找他们的头儿,宗正寺少卿李清阁有什么事。
天气本来就阴沉,又因关闭了门窗,屋子里更显得晦暗不明。
清阁坐在书案前,在她面前摆着一份文书。
这份文书是长安县的县尉姚登所写,内容却惊世骇俗,涉及到一桩皇家丑闻:
近日姚登抓获一名盗贼吴三,在搜查他盗窃的赃物时,搜到了一个上好的羊脂玉雕琢的玉枕,这玉枕上刻有印记,是宫中之物。一个市井泼皮,是如何能偷盗宫中财宝的?这立即引起了姚登的警觉。在他的严加审讯下,吴三终于吐露实情,他是从青龙寺首座玄机和尚那里偷来的。
姚登立即又审问了玄机,玄机承认玉枕是他的,并且承认玉枕是长乐公主所赠。
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大唐最美丽的公主,居然跟青龙寺的和尚私通?
这样的丑闻一旦传扬出去,这让皇帝的脸面何存?长乐公主的脸面何存?皇室的脸面何存?
姚登查出这样一个结果,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京兆尹卢怀珍是姚登上司的上司,他是没有资格越级上报的,但这件事兹事体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只能违规,给京兆尹写了一份文书,把这一情况告知,并咨询京兆尹如何处理这个案子。
卢怀珍收到这份文书,也犯了难:如实上报给皇帝吧,皇帝一旦知道这个丑闻,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谁都不敢细想;把案子压下来吧,万一将来东窗事发,他这个京兆尹知情不报,只怕也难逃责罚。
就在卢怀珍左右为难之际,突然想到宗正寺正在调查长乐公主府的亏空案件,这个羊脂玉枕倘若真的是公主府的东西,那把这个案子一起移交给宗正寺好了。
卢怀珍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思,一大早就带着姚登的那份文书跑到宗正寺来找清阁,商量对策。
清阁看完文书,说道:“姚登曾私下来找过我,跟我确认过,这玉枕的确是长乐公主陪嫁之物。之前我们清点公主府的财物时,发现少了这一只玉枕,也曾问过掌管公主珠宝财物的两位女官,她们都说玉枕被公主丢了,至于丢到哪里,公主说她不记得了。我们还怀疑是女官偷窃了,正想找公主核实,没想到这个玉枕竟被公主私下送了人。”
卢怀珍没想到姚登私下还来找过李清阁,但他急于把这个包袱甩出去,没有细想:“既然果然是公主府丢失的东西,那我把玉枕送过来,劳烦李少卿送还公主。”
“且慢。”清阁看透了卢怀珍的心思,阻止道,“卢公,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丢给我,我也处置不了,白耽误了时间。”
被清阁拒绝,卢怀珍的脸立即垮下来:“我就是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才来找你,你要是也办不了,我还能找谁去?难不成真的上书把这件事禀告圣上?万一圣上认为我是在毁坏公主清誉,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对坐良久,一个长吁短叹,一个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清阁才迟疑着开口:“这个案子的卷宗在哪里?”
卢怀珍回道:“人和卷宗都在京兆府。”
“能不能让我先看看卷宗,再继续商议?”清阁询问道。
“好。”
清阁和卢怀珍两人直奔京兆府而来。
2
自从京兆尹卢怀珍从姚登上交来的文书中得知公主跟青龙寺的和尚私通后,他知道这件事事关重大,关乎皇室颜面,第一时间就派人送信给姚登,要他秘密把玄机、吴三等相关人等以及这个案子的卷宗送到京兆府来。
玄机身份特殊,也不是犯人,关在牢中不合适,他只能找来一个单独的院落,把玄机秘密看守起来,只等着方丞相赶快派人来把人接走,千万不要再节外生枝。
但很明显,神佛菩萨没听到他的祈祷。
卢怀珍跟清阁刚到京兆府没有半盏茶的功夫,乐公主就听到消息,打上门来要人。京兆府的卫兵忌惮她是公主,不敢阻拦,就让公主一路闯到了软禁玄机的那座小院。
“公主,您不能再见他。”卢怀珍不敢十分阻拦公主,急得上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给她陈说这其中的利害,“这件事闹大了,对您,对玄机都不好,请公主回府。”
“你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拦着我?”公主大怒,喝令左右侍从对卢怀珍动手。
公主身边的侍女仆妇跟着公主,平日也是骄纵惯了的,这天底下,除了公主,没有几个人能入她们的眼,最近因为公主的事都憋了一肚子的气,现在见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居然也敢拦公主的驾,都恼怒起来,七手八脚,对着卢怀珍一顿乱揍。
卢怀珍心中屈辱,但又不敢还手,只能抱头闪躲,哀叫连连。
“住手!”大家正闹得不可开交,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喝止她们。
这些人还兀自不肯罢休,公主脸上却早已现出惊喜之色!
她早就听出这个声音是玄机的!
她循着声音找去,果然在不远处的廊子下,看到了一身缁衣的玄机。
“玄机,你没事吧?”公主推开众人,不顾一切地朝玄机扑了上去,在确认他没事之后,扑到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我好担心你。”
玄机垂下眸子,淡淡地打量着公主。
公主担心玄机出事,连妆都没来得及上,就一路找了来。她乌黑的长发,没有梳成高髻,长长得散开来,披在肩上,像是一匹黑缎披风;因为激动,她双眼带泪,水汪汪的像一潭清水,两颊绯红,如同被春雨浸润的牡丹,国色天香,美艳动人。
如果是平时,他必定会被公主的热情感动,将她柔弱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替她擦掉眼角的泪痕,替她抚开粘在脸上的几根细碎的头发。
可如今......
他不能。
玄机缓缓闭上眼睛,像一棵树,一动也不动,任凭她抱着。
公主察觉到了玄机的反常,从他怀中出来,不解地看着他:“玄机,你怎么了?”
“公主,你回去吧。”玄机双手合十,缓缓闭上了眼。
“不。”公主倔强地反驳,扯着玄机的衣袖,“我要带你一起走!”
玄机不语,亦不动,竟像化成了一块石头。
公主扯了他几次,见他纹丝不动,也委屈起来:“你这算什么?就算我们的事被发现,大不了就是一死,我陪你就是。你这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做什么?你拒绝过我多少次了?你明知道这样会伤害我,为什么还要拒绝我?”她越说越委屈,呜呜咽咽哭起来。
“阿宁——”玄机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我死不足惜,但我不能带累你的名声。”
“我李淑宁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从来不在意名声,就算全天下的人唾骂我,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见玄机肯对她说话,公主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又抱住玄机,“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公主的身份,锦衣玉食,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我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个人。”
如果可以,玄机也愿意抛弃一切,只跟公主在一起。
但他不能。
他虽然身在佛门,说到底,他依然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佛经上说,四大皆空;还说,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但在现实中,所有寺庙都要接受朝廷统辖,也包括他。
“公主,你回去吧。”玄机依然冷漠地下逐客令。
公主忿忿地看着他,有种被背叛的委屈。
自从她喜欢上了玄机,就一次次向他表白心迹,换来的总是他的冷漠以对,为了让公主彻底死心,玄机说了很多绝情的话。那些话给公主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哪怕后来,他接受了她的爱情,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可想到当初玄机的绝情,公主还是会觉得痛苦。
如今,他们的私情被人发现,玄机又摆出了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的反应,再一次刺伤了她。
“玄机,我爱你,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哪怕你对我弃之不顾,我也不会离开你。”两行眼泪顺着公主的脸颊滚落,她站在玄机跟前,坚定得如同一块磐石。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想不到公主居然对一个和尚说出这种话来。
由此可见,公主对玄机,的确用情至深,情深不渝。
3
公主坚持要带玄机走,清阁和卢怀珍坚持不让,两方正僵持不下,门人又来禀告:“方丞相来了!”
这是清阁第一次直接接触方仲,虽然他们同朝为官,但过去清阁官小职卑,方仲位高权重,两人的地位悬殊太大,清阁只远远见过方仲几次。
方仲在家穿着平常的衣服,甚是朴素,但洗得甚是干净、熨得也很服帖,没有一丝褶皱,穿在他身上,每一寸都无比贴合,好像跟身体融为一体了,他的身体依然像年轻人般健壮,只是两鬓斑白了些,眼角也有不少皱纹,但他脸上还有往日的风采,不难想象方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
方如柏跟他长得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像是拓下来的。
看着方仲,清阁似乎能想象得出方如柏年老以后,是什么模样。
“方相,有什么事儿,您吩咐一声就行了,怎么敢劳动大驾?”卢怀珍立刻笑嘻嘻地上前招呼。
“我听说京兆府上有点小纠纷,就过来凑个热闹。”方仲态度很亲和,但他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光。
卢怀珍和清阁都明白,方仲赶过来,可不是为了凑热闹。
卢怀珍倒还罢了,清阁心里却非常纳闷,方仲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方仲用温和而锐利的目光扫视了院子里众人一圈,最后落到了公主身上,温和地说:“公主,你先回公主府,你看这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他虽然说的是责备的话,却是慈爱的口吻,像是溺爱孩子的老父亲。
“方相——”公主听到方仲的话,忍不住委屈地哭起来,“玄机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不会让他死的。”方仲依然用和蔼可亲的口气哄公主,“我以丞相之名,向你保证。”
“可是——”公主还在犹豫。
“你连我还信不过吗?”方仲继续哄她,“这件事关系重大,如果处理不好,会有损你的名声,玄机的性命也会受到威胁,我们不能把事情闹大,更不能传到圣上那里,是不是?”
“可是玄机——”
“我把他带到我府上,等风波平息。你要是想见他,可以随时来看他,你说行不行?”方仲问。
公主考虑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让步:“我相信你,但明天我就来看他,你要对他好一点。”
公主交代完,这才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卢公,公主府羊脂玉枕失窃的案子,交给我来处理,你看好不好?”方仲又问卢怀珍。
卢怀珍连声应道:“可以,可以。”
这个案子,他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去找了清阁。
但清阁哪有方丞相靠谱?
方丞相不仅仅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也是长乐公主的公爹,这件事交给他,不管他如何处理,将来皇帝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也是皇帝和丞相之间的事,战火烧不到他京兆尹身上。
他乐得做这个人情。
方仲又问道:“不知道这个案子的案宗在哪里?”
“就在京兆府,我这就派人送到相府。”
“不必麻烦了,既然我人来了,就一并把案宗和人带走了。”方仲有意无意地扫了清阁一眼。
清阁却在心里暗暗着急,她跟方如柏好不容易才搜集起了物证和人证,本来是想拉京兆尹一起下水,让京兆尹跟清阁一起上书给皇帝,却没想到半路上被方丞相截了糊。
清阁不知道方丞相对公主跟人私通是什么态度,如果他站在方如柏这一边还好说,可如果他站在公主那一边呢?就刚才他对公主的态度,以及公主对他的信任来说,很显然方仲是会偏袒公主的。
但是要让清阁光明正大跟方丞相抢案宗,她又有些发怵。
“方相,公主府的羊脂玉枕失窃,我们宗正寺也在调查。”就算发怵,清阁也得硬着头皮上,跟方仲抢证据,“您——”
“这个案子水很深。”方仲意有所指,“李少卿,你查不到真相,还不如交给我来处置。”
说完他便跟着卢怀珍去拿案宗。
4
“畜生!”方仲一巴掌打在方如柏脸上,眼神凌厉,跟在公主跟前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方仲带着卷宗回家,立即派人到公主府上把方如柏叫回家。
方如柏一进方仲的书房,就被方仲狠狠打了一耳光。
“儿子不知道犯了什么罪,惹得父亲大人生气。”
方如柏左边脸颊立刻高高肿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方仲。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整件事都是你在背后捣鬼!”方仲气冲冲地说,“你和那个宗正寺的少卿李清阁一起给公主下套,如果不是我得到消息,及时阻止了公主,只怕公主大闹京兆府的消息要在长安传遍了!这件事一旦传到圣上耳朵里,我看你怎么收场!”
事实上,这件事清阁的确动了手脚,她事先去见了玄机。
她向玄机陈述这件丑闻的影响,一旦被揭露,不但毁了公主的清誉、他的性命难保,还会带累许多无辜的人,玄机被她说服,这才对公主冷漠以对,不跟她走。
但玄机不知道的是,他越不肯走,公主越要带他离开,就一定会在京兆府闹起来。
一旦公主大闹京兆府的消息传开,那公主跟玄机私通的丑闻自然也会流传,就能传到皇帝耳朵里。
但方如柏仍然不服气,辩驳道:“父亲凭什么认定这件事是儿子做的?”
“你这个畜生还要跟我顶嘴!”方仲气急败坏,又狠狠掴了方如柏一个耳光,“我看过长安县县尉审问那个偷盗玉枕盗贼的案卷,那盗贼最初的口供说,他从青龙寺盗窃了那个玉枕,却并不知道这玉枕属于何人?他为什么后来又改了口供?”
方如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父亲什么都知道了。
偷盗玉枕的吴三当然不知道玉枕的主人是谁,但是方如柏却知道。清阁把这件事告诉了姚登,姚登从中运作,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口供。
原本按照计划,姚登只要把这份修改好的口供交给京兆尹卢怀珍,李清阁再故意泄露消息给公主,让公主去大闹京兆府,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在长安城里造势,李清阁再和卢怀珍把联合给皇帝上书,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们设计好了所有环节,却没想到半路被方仲截和,还带走了所有的证据。
清阁把这个消息告诉方如柏时,两人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原来泄露消息的是姚登。
姚登一定是私下也给方仲送过信了,方仲这才及时阻止了公主。
清阁和方如柏本来以为姚登会跟他们联盟,却没想到他投靠了势力更强大的方仲。
事到如今,抵赖也没用了,方如柏索性坦然承认:“没错,就是我做的。”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畜生!”方仲见方如柏承认,更生气了,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方如柏嘲讽地看着方仲,“父亲您说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公主跟旁人有了私情,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你该隐忍。”方仲缓缓地说。
“隐忍?”方如柏又大笑起来,笑声里却带着几分癫狂的意味,“这些年我忍得还不够吗?”
方如柏恨恨地看着方仲,发泄他这几年来积攒的痛苦委屈:“在我朝,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驸马娶了公主后,为了避嫌,不得在朝为官,更不能掌握实权,只能象征性地被授予一些不干实事的荣誉官。我寒窗苦读十几年,饱读诗书,不是为了娶公主的,我想要考中进士,入朝为官,为圣上分忧,为百姓谋福。父亲,你明知道儿子的志向,你也知道娶了公主,我不但我以前十几年的努力付诸流水,往后我的人生也没什么指望了。我那样哀求你,我不想娶公主,可是你还是逼我娶她——”
“你人生的价值,就是为了娶公主,维护我们家族的荣誉。”方仲神色冷峻地说。
“所以我就应该不能有自己的理想,要像棋子一样,被你摆布是吗?”方如柏质问道。
方如柏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眼神倔强固执里藏着深深的委屈。
他的眼神刺痛了方仲。方仲不是不知道这个儿子的优秀,方如柏自幼聪颖过人,是他们家的“千里驹”,他的那些至交好友夸赞方如柏“雏凤清于老凤声”,他在心里也为方如柏自豪。
他也知道儿子从来都不愿意做这个驸马,娶长乐公主。
可是在朝为官,作为皇帝的臣子,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就是你的命。”方仲依然态度强硬,“你不要在这里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架势。就因为你娶了公主,立即便授予五品官的品阶,跟你同榜考试的同学,寒窗苦读几十年,就算高中,也不过才是一个小小的九品官,你还不满足吗?”
“羊脂玉枕失窃的案宗在哪里?”方如柏知道,他跟父亲没有共同语言,索性不再纠缠,问起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已经销毁了。”方仲冷冷地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公主的丑闻泄露。”
他正在训斥清阁,书房的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方仲被打断,喝问道:“何事?”
“相爷,玄机大师到了。”门外男仆的声音。
“知道了,你先带他去大堂,我随后就到。”
方仲理了理衣冠,回头看了方如柏一眼,呵斥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快滚回公主府!”
方如柏听说玄机到他们家来,先愣了愣,随后就明白过来了。
他的表情从最初的委屈受伤,逐渐变得绝望。
“父亲——”他一步步走向方仲,“你把玄机带到我们家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府邸,我想请谁来,就请谁,不必向你交代。”方仲冷冷地说。
“把玄机带到家里来是为了保护他。”方如柏凄惨地笑起来,“方相,我没想到,为了遮掩皇家的丑闻,你还真是不遗余力。皇家的荣耀高于一切,哪怕是自己儿子的幸福、前途都可以牺牲。”
“你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方仲扔下这句话,跟随男仆迎接玄机去了。
方如柏盯着方仲的背影,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凄然笑道:“不错,我早应该明白的。早一点看透了,也就不必这样痛苦了。”
5
方如柏和方仲的这次交锋,清阁并不知道。
那天,她一直在平康坊方如柏的外宅里等着他,一直等到很晚,方如柏才失魂落魄地回来。
清阁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有些担心:“你没事吧?方丞相肯不肯还给你案宗?”
“我已经不需要案宗了。”方如柏淡淡地说。
随后,他又让侍女摆酒宴,款待清阁。
因为坊门关闭,清阁回不了家,只能留下来,陪着他喝酒。
“李少卿,你一生之中,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方如柏问清阁。
清阁疑惑地看着方如柏,只听方如柏慢慢地说:“我爱过。”
“是康五娘吗?”方如柏敢用公主的钱在平康坊养名妓,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哪里有康五娘?”方如柏苦笑起来,“这些天,你进出我这牡丹园,可曾见过她?”
“那——”清阁的确是没见过这里的女主人。
“康五娘的消息是我找人放出去的。”方如柏对清阁吐露了实情,“鲍十一娘在替我办事。”
怪不得。
“不是康五娘,那是谁呢?”
方如柏笑得很苦涩:“是长乐。”
“你爱的人是公主?”清阁不敢相信,方如柏喜欢的人竟然是公主。
“是。”
清阁听到这个回答,像是被闪电击中了,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到她之前还想联合方如柏报复公主,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她竟被方如柏骗了。
方如柏没察觉清阁的脸色,继续说:“在皇帝赐婚之后,曾经在御花园里设宴款待过我和我父亲。在那之前,我一直是不肯娶公主的,因为在我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驸马是不能参政的。我不想因为一个女人,放弃我的抱负。”
“那天在宴会上,等我见了长乐,这种想法就改变了。我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漂亮的姑娘,明艳、鲜亮,眉宇之间又带着点哀愁,就像暮春的牡丹,繁华灿烂后,是开到衰败的哀婉,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我只见了那一面,就爱上她了。你可以说我是见色起意,可我当时单纯被她的美丽震撼,并没想到肌肤之亲层面上。”
“我当时就已经知道,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做人不能太贪心,做官和娶公主,只能二选一。我已经金榜题名,可以进入仕途,在我父亲的庇护下,也许能够大有作为;如果我娶了这个仙女一样的公主,就要失掉一切。值得吗?”
“后来,公主中途退席了,我也悄悄溜了出来,在牡丹园旁边追上了她。”方如柏说着看了一眼亭子外面盛开得牡丹花,回忆起跟长乐的第一次谈话,笑容又甜蜜,又苦涩。
“那晚的月色就像今夜这样明亮,公主在月下,也变成了一朵绚丽的牡丹。我向公主做了自我介绍,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如果她不愿意,我会说服我父亲帮我拒婚。她说,怎么不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我听到这句话,心里开心极了,那一整晚,我都晕晕乎乎,像飘在半空中。”
“既然她肯嫁给你,为什么后来还会爱上玄机?”清阁问。
“她不是后来才爱上的。”方如柏纠正她,“在皇帝赐婚之前,她就爱上玄机了。”
“他们很早就认识了?”清阁大为诧异。
“是。玄机的师傅是大唐得道高僧圆净法师,皇帝曾经请圆净法师进宫讲经,就住在大明宫的天王寺,玄机就是法师的助手和徒弟。长乐跟他是旧相识。”
至于他们是如何相处,长乐又是如何爱上玄机的,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我娶了公主之后,过得并不幸福。”方如柏继续说,“你知道的,公主和驸马平日是住在两个院子里,公主想要召见驸马同床共枕,才会让她身边的人来传召我,但我们成婚以后,她从来都没召见过我。起初我不知道原因,总以为她是女儿家害羞,直到那次撞破她和玄机,我才知道为什么。”
“那你是如何撞破的?”清阁问这种问题是在方如柏的伤口上撒盐,她还是好奇地问道。
“我们成婚半年以后,她爱上了外出打猎。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没多想,但她每次打猎都会在郊外留宿,她虽然是公主,每次打猎又带着不少随从,我还是不放心。终于有一次,我按捺不住,担心她会出事,就在天黑城门关闭之前,出城去找她了。”
月光之下,方如柏眼中噙着泪光,水汪汪如同一湾悲伤的清泉:“我闯到她驻扎的营地,却被她的心腹阻拦,她们一个个神色慌张,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我趁其不备,冲进了长乐安寝的营帐,正好撞见她跟玄机衣衫不整地搂抱在一起,睡得正香。”
“那场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方如柏一仰头把杯中酒喝干了,缓缓闭上了眼睛,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太空中传来,“长乐被我抓奸在床,但我什么都没说,她也许是对我感到愧疚吧,便隔三差五,赏赐我钱帛,也许她觉得这样,她就不欠我什么了。她本来就不当家,花钱如流水,没几年,公主府的财库就被她和我挥霍干净了。”
“原来如此。”清阁一直在调查公主府亏空的真相,虽然她已经依靠现有的证据推测出了大概,也知道钱是被方如柏花了,但这其中的原因,公主给方如柏钱的动机却一直没弄明白。
如今听方如柏说出真相,她才恍然大悟。
“你之前要跟我联手要向公主复仇,不是真的吧?”清阁虽然是在质问方如柏,用的却是肯定的口气,“你并不打算向她复仇,你只是在利用我。”
“不,原本我是打算向她复仇的。”方如柏辩解道,“但自从所有的证据被我父亲拿走,人证也被我父亲接手后,我就已经清醒过来了,复仇是不可能成功的。”
“那你今晚又是什么意思呢?”想到自己被耍,清阁难免生气。
她之所以同意跟方如柏联手,就是为了替柳舒报仇,却没想到方如柏中途放弃。
“今晚的酒是赔罪酒。”方如柏又俯身过来,替清阁把杯子里的酒斟满了,“这是我们喝的第三次酒,前两次都是鸿门宴,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算计你,但今天我请你喝酒,是把你当成朋友。”
他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倒是让清阁颇为惊奇:“你把我当成了朋友?”
“是。”方如柏坦然地看着她,“这二十五年来,你是第一个倾听我心事的朋友。”
“你以前没朋友吗?”清阁更是惊奇。
“考中进士之前,我的人生只有读书;娶了公主之后,人人都羡慕我好运气,就算他们来结交我,也不过是想借我来讨好公主罢了,哪里会真心跟我交朋友。”
“这么说来,我的确得陪你喝一杯。”清阁举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
“清阁,作为朋友,我要对你说几句真心话。”
“你说。”
“公主府亏空这个案子,你不要再插手了,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结果。”方如柏向清阁建议道,“你也不要再想着替你的那个主簿报仇了,你报不了仇的,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知道,我现在的能力,的确斗不过公主。”清阁却并不肯放弃,“但我一定会为柳舒和那个自杀的长史讨回公道。方如柏,如果你真的当我是朋友,就不应该拦着我。如果你拦着我,我们早晚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
“好,我们不去想明日的事,今天晚上只管喝酒。”
那天晚上,清阁和方如柏在牡丹亭里饮酒到半夜,一直到月落西沉。宾客两人把酒言欢,尽兴而归。那一天清阁并不知道,这是她和方如柏第一次开怀畅饮,也是最后一次。
6
自从丞相方仲私下接手了公主府亏空案和羊脂玉枕失窃案之后,清阁的工作就闲下来了。
她无事可做,只能天天在宗正寺待着,等着方仲通知她处置结果。
这天,清阁正在宗正寺发呆,宫里突然有人来,说皇帝传召她。
过去皇帝有什么吩咐,都是找她的顶头上司宗正寺卿李枚,还没有单独召见过她。
“李卿,朕让你查长乐公主亏空案,你们查得怎么样了?”皇帝问她。
皇帝找她来果然是问进度的。
现在方丞相那边还没结案,清阁怕露馅,自然不敢透露丝毫信息,只能打马虎眼:“宗正寺加上臣在内,一共三个人,我们日夜不懈地翻查公主府的账册.......尚未发现......疑窦。”
“是吗?”皇帝一副怀疑的态度,“朕这里倒有一份奏章,把公主府亏空的始末缘由,都讲清楚了。”
清阁一惊,心中立刻盘算起来,这奏章是谁写的?里面写的什么内容?
在旁侍立的宦官立即手脚麻利地把皇帝扔到御案上的那份奏章拿起来,送到了清阁手中。
清阁只瞥了一眼,就像是遭受了当头一棒,那字迹分明是方如柏的。
她匆匆把方如柏的奏章看了一遍,又把奏章还给宦官,手却在不知觉地颤抖。
方如柏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不是找死吗?
方如柏在奏章里写了两件事:第一件,他承认公主府的亏空,是他哄骗了公主,暗度陈仓,自己挥霍掉的;第二件,他请求与公主和离。
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有掉脑袋的风险。
公主的地位异常尊崇,她跟驸马既是夫妻,更是君臣,自从本朝立朝以来,只有病死的驸马、被杀的驸马,还没有一个敢跟公主和离的驸马,方如柏居然敢跟公主和离,这简直是在找死!
娶了最得宠的公主,享驸马尊荣没多久,他却请圣旨执意和离
“你认为,方如柏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请罪书?”皇帝问清阁。
“臣不知。这其中也许有什么隐情。”清阁回答。
“隐情?”皇帝冷笑道,“朕不是派你去调查,你什么都没查到吗?”
清阁在心里苦笑,我哪里是没查到?我查到了公主跟和尚私通,但是我敢说吗?
不只是她没说,方如柏也没说。
在她看到方如柏那份奏章时,她就体会到了他对公主的用心。哪怕公主私通旁人,让方如柏颜面尽失、痛苦不堪,但他依然想要保全她的颜面。哪怕他想要通过跟公主和离,这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跟公主解脱夫妻关系,他也依然珍惜公主的名声,没有把她的丑事捅出去。
清阁理解方如柏的做法,却也忍不住想问问他: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这样做值得吗?
“陛下——”在旁侍立的宦官突然开口了,“方驸马到了。”
“让他进来。”
方如柏被宦官领了进来。
“方卿,你的奏章我看过了。”皇帝对方如柏的态度还算温和,“你说公主府的财物都是你花光的。”
“是。”方如柏只回答了一个字。
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了,但他压制的怒气又问:“年轻人爱挥霍也不算大事,长乐的陪嫁原本就是给你们两个人花的,但你怎么就把公主府弄亏空了呢?”
“公主的钱都被花到平康坊了。”方如柏平静地说,似乎是怕皇帝不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他还贴心地补充道,“平康坊就是风月之所。”
“放肆!”皇帝听到方如柏行事如此荒唐,怒气冲天,一拍御案,豁然站起身来,“长乐是大唐最美、最尊贵的公主,朕把她嫁给你,你还不满足,居然去哪种地方!你让长乐的脸面往哪里搁?你让朕颜面何存?”
“臣上书的目的,一来向陛下请罪,二来请陛下恩准我与公主和离。”方如柏回答。
“和离?”皇帝气得脸都红了,“我大唐还没有敢跟公主和离的驸马!”
“臣愿意做第一人。”方如柏用不卑不亢地语气回答。
清阁在一旁急得冷汗都下来了,方如柏这是故意在惹怒皇帝杀他。
“你愿意第一人?”清阁又听皇帝冷冷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敢跟公主和离?”
“会破坏公主的清誉。”
“既然你知道会破坏公主清誉,为什么还敢来?”
“因为我想跟公主和离。”方如柏如同毫不动摇的顽石,“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皇帝重复着方如柏的话,但他说得很慢,每一个都像在嘴里咀嚼了一遍,才缓缓吐出来的,“既然你不惜生命,那我成全你。方如柏,出言犯上,廷杖八十!”
清阁愣住了。
以前虽然也经常有官员跟皇帝争论问题,因为意见不合惹得皇帝勃然大怒,皇帝却也只是拂袖而去而已,很少直接对官员用刑的。皇帝如今直接打方如柏,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陛下,请息怒。”清阁立即给方如柏求情,“驸马要求和离,也许会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皇帝打断了清阁的话,“方如柏如此坚决要跟长乐离婚,难道是因为长乐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吗?方如柏,朕问你,是不是长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不是。”
清阁看着方如柏的清瘦的脸庞,心里很清楚,他一心求死,清阁救不了他。
7
那天方如柏被廷杖六十,下半身打得血肉模糊,还没打完就昏死了过去。
皇帝本来是想惩戒他一番。
却没想到方如柏虽然是文弱书生,骨子里却十分硬气。
哪怕被打昏,他醒过来之后,依然坚持要跟公主和离,这把皇帝气得差一点背过气去。
他把这件事交给丞相方仲处理。
方仲并没有因为方如柏是他的儿子,就徇私枉法,他把方如柏关进了大牢里。
清阁知道形势十分危急:受廷杖之后,需要及时救治,如果廷杖打出的瘀血过来膝盖,那人就没救了。因此一般受了廷杖之后,病患要立即把创面割开,放淤血。拖延时间过长,人还能救的过来吗?狱中没有治病的医师,一旦患病,九死一生。方如柏这情形,在狱中能不能活?
明知道希望不大,清阁还是去了丞相府求情。
方仲知道她的来意,没有见她。
清阁推开阻拦她的门人,想要硬闯进去,给方如柏讨一个公道。
“方相,我知道你这样做是为了避嫌,这件案子圣上交给你来办,犯人是你的儿子,你对他就越严苛,越显示出你自己铁面无私!”清阁一路嚷着冲进了方仲家,“纵然你铁面无私,难道你连亲情人伦也不顾了吗?你真的就愿意眼睁睁看着方如柏重伤不治而死吗?”
“我这只是按规章办事。”清阁正在跟阻拦她的人吵嚷,一个威严的男声打断了他们。
方仲不知道何时出现,居高临下地站在堂前,看着院子里吵闹的人群。
“过去所有被廷杖后下狱的犯人,都没有请过医师,我为什么要单独为方如柏破例?倘若他因此重伤不治,一命呜呼,那也是他命该如此。”
清阁怔怔地看着方仲,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心疼起方如柏。
有这样严酷冷血的父亲,他的人生必然过得很辛苦吧。
“值得吗?你为了维护皇室的尊严,牺牲自己的儿子,值得吗?”清阁问他。
方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后院通向前院的门口,被一个丫鬟搀扶着,正低头拭泪。
方仲看了看夫人,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书房,对仆人吩咐:“送客!”
清阁被人从丞相府里赶出来,她不敢浪费时间,骑马立刻向公主府而去。
方仲不愿意救方如柏,她只能再去向公主求助了。
长乐公主一直很讨厌清阁,如果清阁直接求见,她肯定不会见,因此她撒了个谎,告诉通报的门人,她是刚从丞相府来的,玄机让她给公主带两句话。
听到玄机有话带到,公主果然立即召见了清阁。
清阁向公主阐明来意,希望公主能派医师去为方如柏治伤,同时向皇帝求情,赦免方如柏。
“方如柏没事找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公主生气地拒绝了,“本来没什么大事,他偏偏给我父亲上书,承认是他花光了公主府的钱。幸好是方丞相来调查这个案子,要是换成你这样不识好歹的人,肯定要问,公主为什么要给驸马钱花?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
“公主。”清阁听到公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考虑自己,她从来没考虑过别人,更是怨恨方如柏,但她现在有求于她,还是要对公主低声下气,“方如柏只是承认钱是他挥霍掉的,他并没有跟皇帝说别的事,也没有说过玄机。”
因为方如柏曾经爱过你,哪怕你在不知不觉中,毁掉了他的一生。他用这种自杀的方式给皇帝上书,想要跟公主和离,获得自由,依然没有向皇帝吐露半句实情。
“他也不敢说。”公主依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方如柏连死都不怕,你觉得他会不敢揭露你的私情?”曾经,她和方如柏想要收集公主跟玄机私通的证据告发,但关键时刻,他还是后悔了。
“那他为什么不揭发我?”公主问道。
清阁按捺不住想笑,笑公主迟钝,也笑方如柏一腔深情错付了。
“你说呢?”
“他喜欢我?”公主面上出现了难得震惊的表情,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乱转,大概是想掩藏由震惊带来的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他喜欢我,就让他喜欢去了,喜欢我的人多着呢,但我喜欢的就只有玄机一个。如果让他活,玄机就得死。我自然得让玄机活着。”
从公主府出来,清阁几乎万念俱灰了。
她原本以为风华绝代、名满长安的探花郎人见人爱,却没想到他的父亲把他当成了维护皇家尊严的牺牲品,他爱的妻子爱上了别人,一点不在意他的生死。这么看来,他还真是可怜。
8
形势紧迫,清阁已经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她求了两个最能拯救方如柏的人,却没有一点希望,接下来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再多耽搁一刻钟,方如柏就多一分风险。
想到这里,清阁带着医师就去过关押方如柏的大狱。
一般来说,京师百官犯罪应该关到大理寺狱,但因方如柏是驸马,审理这个案子的又是丞相方仲,关在大理寺有些不太合适,就把方如柏关到了御史台狱。
御史台大狱里关押的人犯一般都是御史大夫们弹劾的百官,跟大理寺那种审理刑事案件的地方不同,牢狱的设置很简陋,并没有大理寺狱那样体系严苛,有重兵把守,这也就给了清阁机会。
狱丞看到清阁,心中一凛,生怕节外生枝,会出什么岔子,连忙跟清阁打招呼:“不知道李少卿,来我们御史台有何贵干?”
清阁指了指随行的医师:“我来给驸马方如柏治伤。”
狱丞赔笑着说:“请少卿出示丞相手谕,丞相吩咐过,没有他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方驸马。”
“我没有手谕。”
狱丞又是一紧,赔笑道:“那少卿您这不是为难卑职吗?”
“方相不让你放人进去,你就果然不放人进去?你怎么这么迂腐呢?”清阁笑道,“方相虽然说,没他手谕,不许放人进去,那也不过是想向世人表示,他不徇私罢了。可是万一,方驸马重伤不治,一命呜呼了,方丞相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倘若他知道,我曾经带医师来给驸马治伤,却被你拦住了,耽误了治疗,那你说,丞相心里对你能没意见吗?”
清阁这番威逼恐吓确实起了作用,狱丞的神色有些变了。
清阁继续说:“我们宗正寺管理的是皇族事务,一个人,不管他是嫁进皇室,还是娶了皇室的公主郡主县主,只要他还没跟皇室脱离关系,他的事,我们宗正寺就能管得。我们能看着方驸马重伤,放任不管吗?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跟他们说,是我坚持要进去的,你阻拦不住我。这样所有的罪责我担着,你也不至于得罪丞相。”
狱丞斟酌半晌,觉得清阁说的有道理,便同意了让清阁进去。
清阁来探望方如柏,没有征得方丞相或者公主的同意,名不正言不顺,也没人给她撑腰,一旦她踏进御史台狱,不过是什么后果,都得自己担着。
牢房中阴冷潮湿,光线昏暗,狱丞带着他们走到最里面一间。
这一间牢房更昏暗,只有山墙上开着一个换气的空洞,哪怕是白天也需要灯火照亮。
方如柏趴在牢房的地板上,奄奄一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清阁一阵心酸,但她顾不上感伤,问道:“张医师,你看方如柏还有救吗?”
张医师举起油灯,周身打量:“没有伤到筋骨,还能活。我需要把他身上的衣服除去,放了淤血。”
三人合力除掉了方如柏身上血迹斑斑的衣裳。
张医师吩咐狱丞帮他掌灯照亮,清阁按住病人,他来动刀给方如柏放淤血。
方如柏被痛醒了,呻吟了几声,这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清阁?”
他的声音极其微弱,但清阁还是听见了:“是我。”
“谁让你来的?”
清阁没有回答,但方如柏已经明白了。
过了片刻,他又缓缓说:“你不应该来。”
“我不来,难道眼睁睁看着你死吗?”方如柏这自暴自弃的模样,让清阁有些恼火,“方如柏,你就这么想死吗?”
“不死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你活着就是想让别人在乎你?如果因为你父亲不在意你,长乐公主不爱你,你就厌世自弃,那我真的是白救你了!”清阁越说越生气,“你简直浪费了我一番苦心!”
张医师给方如柏放了淤血,又割掉了被打坏的烂肉,在这个过程中方如柏痛晕过去好几次,清阁看到他受这样的罪,不忍再责备他了。
等他处理好伤口,替方如柏敷好药,两个时辰过去了。
“好了。”张医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等疮口愈合就好了。不过方驸马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也留下了后遗症,以后阴天下雨,骨头可能会痛。”
清阁给狱丞留了几贯钱,让他在饮食上多多照顾方如柏,打点完了,清阁带着张医师离开了。
临行前,清阁说:“既然别人辜负了你,你就越得活着,别做傻事了。我没有能力救你两次。”
一语成谶。
御史台的人在得知清阁在没有丞相手谕的情况下擅自去探望方如柏后,联名上书弹劾了她。
甚至有奏章造谣污蔑她说,怀疑她是方如柏的同党,公主府的贪污案跟她也有关联。
于是人证物证纷纷出现:平康坊的媒婆鲍十一娘证词,方如柏和李清阁曾经在平康坊中会过面,至于密谋什么,她倒是不知道,但这至少从侧面证明,两人交情匪浅;在长安县捕获的盗贼吴三的证词,他曾经在青龙寺盗窃过一个玉枕,李清阁让他栽赃给公主,说公主跟青龙寺的和尚有染;县尉姚登也证实了这个说法.......
到此清阁才发觉,她中了圈套,成了那个替罪羊。
陷害她的人倒打一耙,说她污蔑公主清白,这样一来,就算她再告发公主和玄机私通,也会被人当成是陷害公主,更何况,她还没有证据。
不知道是何人在背后指使,也许是方丞相,也许是公主,不管是谁,她都没有能力跟他们斗。
清阁被免除官职,关进了大理寺狱,等待接受大理寺和刑部的审讯。
虽然斗不过他们,但清阁却显出应有的骨气,不管他们如何审问,她都坚称没做过,是被冤枉的。
有一天,她突然被蒙上眼睛,带出了大理寺狱。
她被塞进一辆马车里,马车摇摇,出了大理寺狱,出了大理寺来到大街上,走了没多久,她就被从车里拎出来,被人拽到一座小院里,等她被扯掉脸上的罩布,只见大堂上坐着长乐公主。
清阁通过马车离开大理寺行驶的距离,早就已经猜到,他们来的公主府。
长乐公主挥手让那些押送清阁的人出去,院子里只留了她和清阁。
“公主费尽心思把我弄到公主府来,是有什么话要说?”清阁环顾四周,院子里的树木葱绿,阳光灿烂,已经到了春末夏初了,不知道牡丹花凋谢了没有,她还没看过慈恩寺的牡丹。
“只要你承认了罪名,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公主诱惑道,“金银财帛,珠宝玉石,随你挑选。”
“公主,你就别拿这种谎话欺骗我了。我如果承认所有罪名,还有命活吗?不管你送多少东西,我都无福消受了。”清阁苦笑道。
“我实话告诉你,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难逃一死。如果你答应了,我可以补偿你的家人,让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锦衣玉食。”
“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并没有什么家人。”清阁反问她,“公主,你在做说客之前,不想调查我的家世背景吗?”
她这略带嘲讽地话,把公主的脸都气青了,但她还是忍住了怒气。
“你就算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方如柏全都承认了。他承认是同你密谋,想要夺取我公主府的财货,再反过来陷害我——”长乐公主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这个消息倒是让清阁怔了怔:“他都承认了?”
“那是自然了。”公主得意洋洋地继续补刀,“你当初拼着一死,也要去狱中救方如柏,是因为喜欢他吧?只可惜,你愿意为他牺牲这条命,他却一点儿不喜欢你。他心里眼里只有我,就算是为我死,他也是愿意的。可笑啊,可笑,你爱的人并不爱你。”
“他承认是他的事。”清阁很快收起失望之色,“我没做过的事,是不会承认的。”
“你!”公主没想到李清阁如此顽固,不管她用什么招数,她就是不上道,又要发火。
“公主,一直以来,我都有个问题想问你。”清阁见公主又要发火,反客为主,问她,“你为什么会喜欢玄机呢?”
公主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清阁会问出这样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问题,但她并没有回答,反而回呛清阁:“我喜欢他,关你什么事?”
“我是觉得,男女之情应该是人间最至诚至贵的东西,不掺杂权势、钱财。但你跟玄机的感情显然不是这样。”
“胡说八道!”公主恼怒地打断清阁,“我爱玄机,玄机爱我,我们的感情就是人间最至诚至贵的东西,我们的结合冲破了皇族的尊严,佛门的清规戒律,这样的感情感天动地,你一个贱婢有什么评价的资格!”
“是吗?”清阁并不赞同公主的说法,“那你可知道,玄机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最想要的是我!”
清阁微笑道:“我曾经跟玄机聊过,他满腹才华,二十二岁就被圆净法师选为助手,帮助法师翻译经书著作。他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云游四海、弘扬佛法,这才是他的梦想。可如今他像一只金丝雀被你关在笼子里,你以为自己爱他,却根本不懂得,他每天都活在痛苦之中。”
“他曾立誓普度众生,你为了掩盖你们的私情却在不断杀人灭口,原先死去的公主府长史、差一点丧命的宗正寺主簿柳舒,接下来的我和方如柏,有我们这么多人为了你们的爱情牺牲,你认为玄机会无动于衷吗?在以后的岁月里,他难道不会自责吗?”
“他才不会!”公主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他最爱的人是我,跟我在一起,他怎么会不快乐?”
公主私下把清阁抓来是想逼迫她承认罪名的,却被清阁反客为主,刺激到险些崩溃。
9
清阁又被关回了大理寺狱中,等待着她最后的审判。
等来的居然是她被无罪释放的结果。
清阁愕然了,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怎么会被释放了呢?
等她懵懵懂懂走出大理寺,柳舒和裴倚早在外面等着了。
这些天清阁入狱,他们着急得不得了,又不能去探监,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万幸看到清阁平安无恙地出来,柳舒冲上来抱住她,眼泪涔涔,把清阁的肩膀都湿透了。
察觉到肩膀上柳舒的眼泪濡湿她的衣衫,清阁这才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是去鬼门关转了一圈。
“你们知道我是为什么被放出来吗?”清阁问他们。
柳舒抹着眼泪说:“是方如柏。”
“方如柏?”清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打了一下。
“是。他遭受了八十廷杖,伤得跟个废人差不多,本来奄奄一息,等死呢。听说你被他连累,他挣扎起来救你。我们以为想要证明公主和和尚私通,只有羊脂玉枕一个证据,却没想到方如柏有很多证据,以前他只是不愿意拿出来。那段时间,他无法行动,被人抬着去大理寺、进宫面圣,又是好笑,又是心酸。”柳舒哭得时间太久,抽噎着给清阁讲清楚了方如柏营救她的过程。
清阁这才明白,公主无缘无故召见她,劝她承认,还说方如柏已经招供了,原来是在骗她。恰恰相反,方如柏因为清阁,跟公主彻底决裂,他不想再继续替公主遮掩了。
裴倚在旁边补充道:“救你的不只方如柏,还有抱着你哭的这位柳主簿。你出事之后,她就四处想办法救你,求到了你的上司,咱们宗正寺正卿李枚公那里。柳主簿把你们是如何获得羊脂玉枕的经过,对李公说了,并且表示愿意以死明志,李公看她哭得可怜,也可能是想继续他的养病生活,便决定替你主持公道。”
“我们也不知道李公是如何运作,在他的操作下,那个杀千刀的姚登和那个盗贼居然修改了口供,说他们是被人胁迫不得已才这么说的。李公的证据再加上方如柏的证据,你这才被证明是清白的。”柳舒继续补充说。
清阁听说柳舒为了救自己四处奔波,甚至还要以死明志,心里十分感动,拉着她的手,低声呵斥道:“谁让你鲁莽行事的?万一李枚不愿意出手,你不是白搭上小命吗?”
“我知道,你落到这一步是想替我报仇。”柳舒又流下泪来,“你是为了我才入狱的,我不救你还是人吗?”
在方如柏和李枚联手给皇帝上书,皇帝发现了一个让他震惊到难以接受的真相,他的女儿居然跟和尚私通,为此不惜陷害驸马和来调查这个案子的宗正寺少卿。
震惊之下,他处死了玄机,用了最残酷的刑罚之一:腰斩。
在本朝,开国的高祖皇帝吸收前朝灭亡的教训,废除了不少酷刑,写进律法的死刑只有两种:留全尸的绞杀和不留全尸的斩首。
用腰斩处死人犯,这在律法中是不合时宜的,由此可见皇帝是有多痛恨玄机。
长乐公主跪在大明宫的宣政殿前给玄机求情,她宁可皇帝杀了她,换玄机一命。
但她的这种情真意切、不顾性命地求情,反而更激怒了皇帝。
长乐在宣政殿跪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改变皇帝的心意。
皇帝还是把玄机处死了。
他不但处死了玄机,公主身边的侍女仆从、青龙寺的和尚们,知情者全都被处死了。
处死玄机那天,公主像一具木偶,没有任何表情地离开了皇宫,回到了公主府,一把火把公主府烧掉了。等仆从们救出公主的时候,她正在哈哈大笑,似乎是疯了。
方如柏虽然被赦免,但他依然被贬为庶人,永世不得为官。
只有清阁在李枚的保护下,全身而退,又恢复了官职。
看到众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清阁唏嘘不已。
这个血腥的惨案,造成了那么多人无辜惨死怪谁呢?是怪公主?玄机?方如柏?还是她李清阁?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她因为这件事去感谢她的上司李枚,没想到他平日里装病偷懒,什么活都让清阁去做,却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保护了她。
李枚留她在家里吃饭,喝了几杯酒,借着醉意给她上了第一课:“我们宗正寺办案,不是像大理寺那样查出真相,我们办案的宗旨,只有八个字,我说给你,你记好了——”
清阁竖起耳朵,正襟危坐等李枚给她传授工作经验。
李枚哼哼唧唧,含含糊糊说了,清阁一个字都没听清。
等她想让李枚再说一遍时,诧异地发现李枚已经睡着了。
从李枚家出来,天边燃烧起灿烂的晚霞,城楼上响起了关闭坊门的鼓声,一声又一声,荡气回肠。
方如柏站在李枚家门口,看样子是在等清阁。
“怎么样?想喝酒吗?”方如柏笑着邀请她。
“你的伤好了吗?”
方如柏大笑起来:“死不了!”
两人又回到了平康坊方如柏的住宅,当初灿若云霞的牡丹花已经凋谢,但荷塘里的荷花却盛开了,月光倾泻如银遍地,荷塘里传来阵阵蛙鸣,荷花在月色下,像亭亭玉立的仙女。
方如柏给清阁把酒杯斟满:“在敬酒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救我?”
他的目光灼灼,逼视着清阁。
“当初你从盗匪手里把我救出来,我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救我?”清阁端起酒杯,“你回答说,惺惺相惜。同样的道理,我觉得你就这样死了,实在太可惜了。”
“这一杯,我敬你,谢谢你救了我。”方如柏有些动容,“自从我意识到自己被我父亲抛弃,我已经万念俱灰了,只求一死。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浑浑噩噩死掉了。”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清阁问他。
“当初那个两街探花郎已经死了。现在活下来的方如柏,看上去似乎很惨,家世、功名、官职、抱负,统统都没有了。但是我有最宝贵的东西,自由。”
“那我祝你,从此以后,按照自己的心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清阁举杯敬酒。
她没有问方如柏还爱公主吗。
玄机惨死,公主发疯变成了他们都不敢提及的伤痛。
哪怕方如柏跟公主和离,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些代价,不仅是他们提都不敢提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唯一忘记了。(原标题:《驸马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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