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如果用「名媛」来称呼一位女士,她大概会乐于接受这份赞美。
但现在,女性或许会当场翻脸,并回上一句「你骂谁名媛呢」?
当下,「名媛」一词所蕴含的贬义色彩已逐渐盖过它的褒义色彩,且贬义色彩仍有不断深化的趋势。
2021年9月22日,「佛媛」突然成为一个热门话题,登上了微博、知乎等社交网站的热搜榜单。
「佛媛」的简单解释。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财经网
这一话题下,各式各样穿着华美服饰的女性晒出的图片被集中展示。她们在放有经书和茶杯的地方拍照,将寺庙与素餐馆变成摄影打卡地点。
这些将「佛」和「媛」捏合起来的人被称为「佛系名媛」,简称「佛媛」。
对这一现象,《工人日报》在微博推文中说:
「一名『佛媛』在社交账号上的生活是这样:在豪宅里起床喝个早茶,抱着大牌包包打坐修行,抄经焚香叩拜,打玻尿酸塑造佛相,穿开衩袈裟吊带佛衣,逢年过节开着跑车上山进香,时不时分享哪个寺庙最出片儿,每条视频都得写一些『佛言佛语』烘托清静无为的气氛。」
《工人日报》微博推文全文。
图片来源:新浪微博@工人日报
这条推文代表着很多人的态度。到今天,抖音、小红书等平台开始处罚利用「佛媛」形象进行虚假营销的账号,网络上更是出现了很多调侃的段子,比如「狐狸的尾巴哪是穿了袈裟就能藏得住的」。
「佛媛」,以及此前因在高端酒店拼单打卡而得名的「拼媛媛」,使得「名媛」再次成为被疯狂吐槽与讽刺的对象。
然而,很久之前,人们对「名媛」一词的态度并非如此,「名媛」的含义也与如今大为不同。
它本来是一个用来称赞女性的褒义词汇。
「媛」这个字,最早见于《诗经·鄘风·君子偕老》,诗中提到「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意思是说「一位姑娘眉清目秀,额头宽广,面容楚楚动人。这是多么诚实可爱的人,是倾城倾国的美女」。
这首诗虽意在讽刺卫宣公夫人宣姜,但这里「媛」的确指代「美女」。
到了明代,在小说《两晋秘史》当中,作者不满足于仅形容女性美丽的「媛」,在前面添上了一个「名」字,为「媛」加上了身份背景:
「臣闻王者之立后也,将以上配乾坤之性,象二仪敷育之义。主承宗庙,母临天下,后土执馈,皇后必择世德名媛,幽娴淑善,副四海之望,称神祇之心。」(《两晋秘史》第121回《汉王以沈婢为后》)
这里的「名」指的是「有名望」,「名媛」即「有名望、有身份的美女」。
不过,在明末,著名诗人钟惺淡化了这一观点。
钟惺(1574-1624),字伯敬,号退谷,湖广竟陵(今湖北天门市)人,曾与谭元春共选《唐诗归》和《古诗归》,名扬一时,形成「竟陵派」,世称二人为「钟谭」。《名媛诗归》是他编纂的诸多诗歌集之一。
图片来源:知乎
他在自己编撰的《名媛诗归》一书中,收录了约350位女诗人的1600首诗作,涵盖的女诗人上至远古时期,下至明代,「不论身份、地位、成就,凡有佳作,一律入选」,成为了「名媛首要是才学」一脉的先声。
这两种说法都被后来的清人所继承。
清代著名才子李渔写过一部戏剧《风筝误》,其中第十八出《艰配》,写到中状元的男主角成为达官贵人们的抢婚对象,主角与那些被形容为「婵娟」的女子们互相瞧看,把京城里有名望的女子都批评了一个遍:
「婵娟争觑我,我也觑婵娟,把帝里名媛赶一日批评徧。」
这里李渔采用的是「有名望的美女」这一定义。
而晚清女诗人沈善宝在《名媛诗话》中继承的则是钟惺一脉。
沈善宝(1808-1862),字湘佩,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一生游走南北,广结各方才媛,著有《鸿雪楼诗选初集》《鸿雪楼词》《名媛诗话》等书目,尤其通过《名媛诗话》的编撰,奠定了她在道咸年间女性文坛上的领袖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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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媛诗话》是一本反映清代才女们生平事迹以及文学创作情况的作品, 沈善宝在其中发扬了钟惺的意见,明确提出了「名媛」的定义。
她认为,相貌、家世与背景都不应该是决定名媛与否的首要条件,最重要的条件是才学和品德。
沈善宝以这一标准为纲,不论出身名门或草野,只要是才德兼备的女性,便将其事迹与作品收录于诗话当中。
此后,随着《名媛诗话》广为流传,这一「才德兼备的女子便是名媛」的定义也被更多人接受,并成为了民国时期「名媛」一词含义的部分来源。
到了民国时期,「名媛」这一称谓可谓是站在流行的风口浪尖上,其含义也发生了二次转变。
来自晚清及西方的含义汇集一身,使其成为一个含义更为复杂的词。
在西方,「名媛」产生于工业革命时期。一些并非传统贵族,但从事金融贸易致富的新兴资产阶级,他们的妻女为了展现自己家庭的财富,提升家族地位,便时常穿着昂贵华丽的服装出入各类社交场合,结交贵族名流,意图跻身上流社会。
这些人本不具有像公爵夫人、公主一类的贵族称谓,但简单称呼为「女士」似乎又不恰当,便将她们统称为「名媛」。
民国的人吸收了这两种含义,将那些接受过良好教育,有着先进理念、学识才情,同时还有不凡家世背景的女性称作名媛。
典型代表诸如张爱玲、林徽因、陆小曼等著名女性,在那时均是全国闻名的名媛,林徽因「太太的客厅」虽然被冰心所讽刺,却也反映了其在社交圈中的影响力。
陆小曼是民国时期的典型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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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里有一点需要区分一下:民国时的名媛与交际花。
虽然从表面上看,名媛与交际花都是社交圈当中的活跃人物,但交际花大多只是精于社交,上至政要下至白丁她们可能都有交往,但没有显赫门第与知识才学作为支撑。
民国时期,画报上的交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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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与名媛基本只和精英交往,才学水平高,家里或有权,或有钱,或虽然败落但曾经有钱有权有人脉的情况完全不同。
20世纪末,随着改革开放、全球化以及女权主义的兴起,在背景与才学外,「名媛」又被赋予了更多特质。
作家程乃珊在《上海Lady》一书中,提出了「名媛」的三要素:出身、才学与社会影响力。
除了出身名门,才学出众,经常参与到精英社交场合外,名媛还应足够独立,无论作为企业家还是慈善家,要积极参与到回馈社会当中。
2020年热播的电视剧《三十而已》中,树立了一些比较典型的名媛形象。
图片来源:《三十而已》剧照
这也是许多当代人对名媛的既有印象。
然而,随着近两年一系列「名媛事件」发生,「名媛」这一自明代直至21世纪初的褒奖用词,在语义上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
最重要的转变发生在2020年10月12日。
这天,自媒体人李中二发布了一篇文章,名为《我潜伏上海「名媛」群,做了半个月的名媛观察者》,详细描述了一些所谓「名媛」为了在昂贵的高级酒店拍照而拼单消费的事情,引起了舆论风暴。
很多人由此得知,原来「上海名媛群」,不过是高配版拼多多,那些总是在社交媒体上晒奢侈品、高档服装、高级酒店的所谓「名媛」们,只是通过拼单的方式来营造一种「伪精致」。
「名媛」在不少人心中,变成了爱慕虚荣、盲目追求表面精致、对自身进行虚假包装的女性群体的代名词,其嘲讽之意一直延续到现在。
「上海名媛群」中的典型女性形象。
图片来源:搜狐
其实,这种语义上的转变是有内部原因的,语言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文化现象,对于一定时期的社会文化有着记录和承载作用。
明末,名媛的词义变化与当时的女性文学出版息息相关;
民国的「名媛」与思想解放、女性地位提高与西方文化的影响密不可分。
当下,「名媛」的贬义色彩则与消费主义的盛行不可分割,它彰显出一种舆论对某类人群毫无下限地过度拜金、博人眼球的社会风气的反感。
而在未来,「名媛」的含义大概还会继续发生变化。
说不定有朝一日,「名媛」又将从骂人词汇的行列回归到夸人词汇的列表当中。
倘若有这么一天,想必也不会是因为人设。
毕竟,正如现在在抖音搜索「佛媛」时的温馨提示所说:「做真实的自己,才会被人长久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