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刘禹锡吟哦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固执地以为指的便是湖南株洲渌口伏波岭。
微雨的清晨,渌江像一个“浓睡不消残酒”的女子,慵懒躺卧在暮春湿漉漉的天宇下,被天地间漫无际涯的苍翠软软拥覆。我披裹堤岸上香樟漫溢而下的芬芳,沿北岸迤逦而行,将自己想象成唐代大历四年(公元769年)二月踟蹰江边的杜甫,一串沉甸甸的诗句也随之涌上心头:“南岳自兹近,湘流东逝深……物微限通塞,恻隐仁者心。瓮馀不尽酒,膝有无声琴。圣贤两寂寞,眇眇独开襟。”
遭逢时艰,身世飘蓬,杜甫笔下的《过津口》不免抑郁而沉闷,与我此刻探幽访古的闲适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诗家不幸渌口幸”,犹如沙鸥一般漂泊的诗圣能踅入渌口,戚戚然徘徊江岸绿荫下,却是渌口的大幸。簇新的村居高高低低,恬然散落江岸。袅袅升腾的炊烟间,我似乎见着了从盛唐淌溢而来的一缕诗意在漫漶,也似乎明白了居株洲鄙野的渌口,多年前何以突兀而出,成为远近知名的“中华诗词之乡”。
缓步遐想时,岸边突现一处葱绿掩映的深潭,潭的另一侧紧挨石壁陡崖。同行友人望着不高的崖顶,欣然说,伏波岭到了。我心内一震,四野漫溢的文气似乎陡然消隐,一股森然剑气扑面而来。
中学时代,偶然读到孙中山挽蔡锷的句子“万里间关马伏波”,翻检资料后,我头一回知晓了“西破陇羌,南征交趾,北击乌桓,累迁伏波将军”,世称“马伏波”的东汉名将马援。《三国演义》中杀得曹操割须弃袍的蜀汉五虎将之一“锦马超”,便是其后裔。掩卷沉吟,不免神往于马援驰骋疆场、立功万里外的壮阔人生。
到株洲工作后,得悉马援曾屯兵郊县渌口的伏波岭,似乎自己与他瞬间有了某种交集,亲切感与自豪感油然而生。遗憾的是,伏波岭近在咫尺,我却懒怠起来,一直不曾登临探访。直到今天总算成行,真切立在岭下,感受着森森扑面的剑气。
我与友人辗转寻路,踏上青树荫覆的青石板台阶,又拾级而上,置身于岭上草木的葱碧间,似乎自己的脚印已与两千多年前马援的某个脚印重合,脸上一时端肃起来。
伏波岭确乎不高,与同处湖湘大地的南岳衡山之峻拔、雪峰山之嵯峨不能比,上山的台阶不过几十级,脚力未软已登极顶,最多算是隆起的小丘。披风岭上时,却也一望空阔。脚下的渌江汩汩滔滔,在不远处汇入湘江,又翻滚着浪涛,蜿蜒北去;四面群山逶迤,起起伏伏,像东海蓦然倒灌而来,卷起一堆堆刺破苍穹的巨浪;烟雨迷离中的渌口古镇尽收眼底,它似乎有马援的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娴静若闺中处子,安谧端坐群山之间与晨风之下。
转过身来,便是剑气漫溢的原点——伏波庙。庙宇也不大,红墙青瓦,古朴雅致,屋顶两侧的山墙格外醒目。门前挺立两株卫兵似的大树,亭亭如盖。庙内马援的塑像威严而立,目光如炬。我与他默默对视良久,内心颇为激荡,似乎终于见着了久仰的偶像。马援当年“伏波”的一幕幕也穿尘封册页而出,耳边似乎隐隐有了“鏦鏦铮铮,金铁皆鸣”的声响。
东汉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今属越南北部的交趾郡发生叛乱,光武帝刘秀闻报,急拜善战的马援为伏波将军,率军千里南征。马援旌旗南指,一举平叛。往返时,或许见渌口“雄关控北流”,他便在这里屯宿。邑人为纪其事,将屯兵的无名山丘命名为伏波岭,又集资建庙宇,供奉香火,千年不绝。
马援为后人景仰的不止平叛之功,还有其“马革裹尸”的家国情怀。他曾慨然说:“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耿耿丹心,惊天地泣鬼神。
毛泽东对此感佩不已。早年赴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就学前,他抄送给父亲一首诗道别:“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诗中意境与马援的话千载相通。多年后的20世纪60年代,一位将军不愿去艰苦的非洲工作,毛泽东得悉后说:“我建议我们的高级干部都读读《后汉书》里的《马援传》。”
巧的是,毛泽东也曾登临渌口伏波庙。1926年,渌口附近农民运动如火如荼,伏波庙成为农民协会的办公场所。此后,毛泽东顶着料峭寒风,来到渌口考察农民运动,随即登上伏波岭,在庙内召开了工农商各界骨干座谈会。当他在剑气漫溢的庙宇中慷慨陈词,鼓动农运骨干奋起革命时,或许想到过马援的“穷且益坚”与“马革裹尸”。在毛泽东下岭后不几年,杨得志、晏福生、刘先胜、杨梅生等人先后别离乡关,走上革命之路,最终成为共和国闪烁的开国将星,也将马援的英雄气散逸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步出伏波庙,天空又飘起了雨丝。已辟成公园的伏波岭上,楼阁、雕塑、翠柏与满地奇花异草挨挨挤挤,在雨中静默而陈,伏波岭似乎更为矮小与局促了。但须臾间,它在我眼前陡然峭拔起来,且似乎愈来愈高,耸入九重云霄。我知道,这是因了一代忠勇的名将马援……(张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