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地产三哥
一辆有轨电车轰轰烈的行驶过来,前面是岔道口。
左边的轨道上绑着一个人,右边的轨道上绑着一群人。
岔道口有个扳道工,电车向左还是向右行驶,方向取决于扳道工。
扳道工应该如何抉择?
是碾压一个,还是碾压一群?
以上是简化版的“电车难题”,这个思想实验,可以追溯到伯纳德·威廉姆斯提出的枪决原住民问题:
假设一个植物学家,有天到一个原始部落考察。部落首领逮捕了20名无辜的印地安人,以涉嫌叛乱,全部判处死刑。但是这个独裁者提出一个建议,身为客人,如果这个植物学家亲手枪决其中一个印地安人,其他19个人就可以因此被释放。
这个植物学家是否应该亲自枪决一位,以拯救其余19人,还是拒绝动手,坐视这20个人都被枪决?
房地产行业正面临两个非典型性的电车难题。
一个是内部的,一个是外部的。
内部的电车轨道上,左边绑着一家超大型民营房企,右边绑着一帮民营房企。
外部的电车轨道上,左边绑着房地产,右边绑着消费、制造、外贸等等。
今天不讨论扳道工是往左还是往右、轧一个还是轧五个的问题。
只是臆想一下,在中国传统的释、儒、道、法、墨的体系中,扳道工会怎么选择?
然后,据此臆测,在目前的环境下,扳道工会怎样选择。
一、扳道工是佛教徒
《佛说大方广善巧方便经·卷第四》中有个故事:
阿罗汉到海外去弘法,跟一些商人一起坐船。
船上有五百商人,其中有一个人起了恶念,想把同伴都杀掉,独吞所有的财物。
阿罗汉能通人心,知道了这个人的念头非常强烈,还没办法劝导。于是,阿罗汉选择了开杀戒,把他杀掉,救了所有人。
甚至连那个起恶念的商人也救了。因为如果这个人的阴谋成功了,他将来的果报是无间地狱;在他起心动念的时候杀掉他,阿罗汉是把他从无间地狱中救出来了。
阿罗汉开杀戒的出发点是为了救人,也避免了恶人的业报。即使如此,他也准备好因此而入地狱,最后因为他的发心,他没有入地狱反而有大功德。
阿罗汉不是怀着“功德”心,而是怀着“救人”的愿望去做选择的。
星云大师在《生活与道德》中说:“山本玄峰禅师说:“一杀多生通于禅。”意思是:杀了一个人,因此而救了许多人,是通于佛法的。”
星云大师还说,在修行菩萨道时,除了动机要纯正,抱持大慈悲心之外,还要具备心甘情愿接受因果制裁的胆识,因为有所造作,必有报应。
佛家讲究发愿,只要动机是利他的、慈悲的,并愿意承担因果报应,就是功德。
于是,这位意志坚定的佛家徒扳道工可能选择“非暴力不合作”,脱下工作服,扳道从此与他无关,然后开始念经超度。
更极端的佛教徒,可能会坐在铁轨旁边自焚,表达自己对电车系统的抗议。
二、扳道工是儒教徒
安史之乱时张巡固守睢阳,城破被执,骂贼而死,乱后廷议封赠,对张巡的评价有争论。
因为张巡守城时粮草断绝,连老鼠都吃光了。张巡杀死自己的妾,把她的肉分给将士们吃。后来守军干脆以人为食,吃尽妇女老幼三万人。城破时,百姓只剩下四百余人。
对此,大儒王夫之的评断:
“张巡捐生殉国,血战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绩,......,国家崇节报功,自有恒典,诎之者非也,议者为已苛矣。虽然,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可。”
按照王夫之的评价,张巡成“功”了,但没有成“仁”,张巡把“成功”和“成仁”的秩序搞反了。
因为,孟子说过:“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孟子还说:“杀一无罪非仁也”。
所以,在电车难题中选择干掉一个或者干掉五个,对儒教子弟来说,最终都不算事情上的成功。
论语中有句谚语:不成功,便成仁。既然事情上无法成功,那就求仁。
何为仁?
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面对电车难题时,上面这两项关于“仁”的定义也是两难的,没办法提供标准答案。左边的一个是人,不能被轧死,右边的五个也是人,也不能被轧死。
那该怎么办呢?
仁的含义,对不同的人,是有内在差别的。
儒家的仁有等级秩序,按照“亲亲”的逻辑逐渐从高到低往下排列的:自己、父母、兄弟、朋友、熟人、国人、外国人。
后来的三纲五常、四维八德把这种差别和秩序作为儒教规范固定下来。
所以,干掉一个还是干掉五个,取决于这位儒教扳道工心中的“仁”的排列秩序。
不同的儒家弟子心中,有共通的仁的定义,但因为不同的儒家弟子不同的仁的排列秩序,所以选择也不尽然相同,所以向左或者向右都有可能。
面对电车难题,儒教徒一定会做出选择,因为“不成功,便成仁”。
对于成仁,儒家最后还有条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按照儒家教义,张巡似乎应该抵抗到最后一刻,但不能为了抵抗吃自己人。
然后舍生取义,就像文天祥一样:为其义尽,所以仁至。
三、扳道工是法家弟子
法家面前,没有电车难题。
惠文王要捉拿商鞅,商鞅急于逃离秦境,来到关口,被守关军士拦住:“商君有令,黄昏后非公事不得出城。”
商鞅于是必须投宿住店。旅店老板说:要登记身份证。弄不清身份,店主会被杀头的。这也是商君的法令,违背不得。
商鞅喟然长叹:我是作法自毙啊。
法家面前,根本不存在电车难题。
电车按轨道行驶,扳道工按制度工作,有人违法上了铁轨,正常开车,碾过便是,管你是一个还是五个。
法家不会像佛家那样玄,考虑起心动念的善恶;也不像儒家那样说教,用道德标准和伦理秩序试图重写人性,法家只考虑事实和规则。
扳道工只是法家机器的一颗螺丝钉,碾压一个还是碾压五个不是它能决定的。
如果事后觉得这样不妥,法家再行变法,实行新法,依法行事。
“骨肉可刑,亲戚可灭,至法不可阙也”。
四、扳道工是道家弟子
杨朱算大半个道教,“一毛不拔”是关于他的成语。
“拔一毫而利天下,不为也。”
他的意思是,任何无辜的个体的利益都不能伤害。损己利人的事情不做,损人利己的事情更不能做。“悉天下而奉一身,不取也。”
一个也不能杀,五个也不能杀。
显然,如果杨朱被迫当这个扳道工,逃跑是他的唯一选择。
杨朱之前的老子就是如此选择的。
春秋末年,天下大乱,老子弃官,骑青牛西行,归隐老君山。
在道家的逻辑中,不应该发生电车难题。
庄子说: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与其在臭水沟里互相慰藉,不如寻找各自的天地。与其争名夺利,不如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在道家的逻辑中,甚至根本就不应该有电车。庄子说:“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天下的问题,就是这些“圣人们”折腾出来的。
从老子,到杨朱,到庄子,他们都认为不应该存在电车难题,甚至不应该存在电车和轨道。
五、扳道工是墨家弟子
墨家说“兼爱”、“非攻”:墨者对所有人的博爱,反对互相攻击。
如果是墨者当扳道工,唯一的结果是:他会跳上电车轨道,用自己的身躯阻挡一下电车,试图把电车弄停下来。
所以,“杀己以存天下,是杀己以利天下”的墨家基因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
最后
科幻小说《流浪地球》中,刘慈欣写道:“古代曾有过一个伦理学问题:当洪水到来时,一个只能救走一个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亲呢,还是去救他的儿子?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可理解。”
小说中,政府根据年龄规定灾难时撤离的先后次序,结婚后的生育权由抽签决定,电影中,抽签决定地下城的避难资格。
流浪地球时代,没有那么多资源去养活那么多人。这是产生“电车难题”的根本原因。
在人类整体存亡面前,作为个体的人就会被摆上电车轨道,用年龄、抽签去决定命运、处理电车难题,还算公开透明。
翻开历史,在中国历史的宏观叙事中,电车难题也从来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外儒内法。
儒家是“最讲道理的”,事可从经,也可从权。运用之妙,存于一心。
存于谁的心?
谁说了算,就存于谁的心。
所以,在古代中国,皇帝或者内阁的批红才有最终话语权。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批红之后,然后才有法家的“依法行事”,有时候轧一个人,是法;有时候轧五个人,也是法。
这时候,被绑在轨道上的人,一定会想念与民休养、无为而治的黄老之学。
如果近现代几个西方经济学大师来当扳道工:
哈耶克一定会质疑:为什么要把人绑在轨道上?为什么要存在这样不合理的电车和轨道?他一定还会说:“这是一条通往奴役之路”。
凯恩斯肯定会凭空再造一条轨道。
这样,那边铁轨上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五个人都会得救。至于电车在新轨道上会不会翻车,那是以后的事了。他说过:“长远看,我们都会死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