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中间,八一嫂是心肠最好的人,抱着伊的两周岁的遗腹子,正在七斤嫂身边看热闹;这时过意不去,连忙解劝说,“七斤嫂,算了罢。人不是神仙,谁知道未来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时不也说,日本车经济耐用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么?况且这次人们也还没有游行,……”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向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胡涂话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头上,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八一嫂也发怒,大声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赵七爷本来是笑着旁观的;但自从八一嫂说了“这次的人们没有游行”这话以后,却有些生气了。这时他已经绕出桌旁,接着说,“‘恨棒打人’,算什么呢。愤青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愤青的武功从义和拳那里传下来,义和拳请神作咒,就能刀枪不入水火不伤,谁能抵挡,”他两手同时捏起空拳,仿佛穿着无形的防弹衣模样,向八一嫂抢进几步道,“你能抵挡义和拳么!”
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忽然见赵七爷满脸油汗,瞪着眼,准对伊冲过来,便十分害怕,不敢说完话,回身走了。赵七爷也跟着走去,通过人丛,忽然转入乌桕树后,说道“你能抵挡么!”钻进汽车,扬长去了。
村人们呆呆站着,心里计算,都觉得自己确乎抵不住义和拳,因此也决定七斤便要没有性命,至少他家的卡罗拉一定要报废了。他们也仿佛想发些议论,却又觉得没有什么议论可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关上门去睡觉。七斤嫂咕哝着,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关上门睡觉了。
七斤坐在门槛上吸烟;但非常忧愁,忘却了吸烟,香烟兀自燃着,渐渐烧到过滤嘴了。他心里但觉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计画,但总是非常模糊,贯穿不得:“日本车啊日本车!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一代不如一代!首相拜鬼。谁能抵挡义和拳?网上一条一条写着。入娘的!……”
此后七斤虽然是照例日日进城,但家景总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着,不再来听他从城内得来的新闻。七斤嫂也没有好声气,还时常叫他“囚徒”。就连六斤,也不许爹爹开车送伊去上小学了。
过了十多日,七斤从城内回家,看见他的女人非常高兴,问他说,“你在城里可听到些什么?”
“没有听到些什么。”
“人们游行没有呢?”
“他们没有说。”
“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么?”
“也没人说。”
“我想愤青一定是不砸日本车了。我今天走过赵七爷的店前,看见他又坐着回帖了,也没有穿Polo衫。”
“…………”
“你想,不砸日本车了罢?”
“我想,不砸了罢。”
现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给他相当的尊敬,相当的待遇了。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七斤的卡罗拉,也得以照旧每日载着六斤到伊的小学校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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