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本钱,女人一生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可在宫女就不许,除非做出下贱的事来。老太后让隆裕主子打珍小主嘴巴,那是给珍小主最大的羞辱,连下等奴才都不如(宫里称皇后叫主子,称妃子叫小主)。宫女对宫女谁也不许打脸,掌事儿的知道了,对总管太监一说,就免不了挨训斥。每个宫里都有一个执家法的老太监,也允许宫女去诉苦。不过谁也不去惹事。”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宫里人要严格遵守这条规则。
睡卧姿势
秋天的黄昏,太阳虽然落下去了,可距掌灯前还有很长的时间,旗人管这段时间叫“有后蹬儿”。我们就在这“有后蹬儿”的闲空里,把炕桌摆在屋门口,沏上一壶茶,弄几条矮凳儿,我和街坊们一围,聊起闲天来。
“宫里最大的困难有三件”,很难得她爽爽快快地说几句话。我们静静地听着,等她说下去。“第一是睡觉。宫里有个特别严的规矩,宫女睡觉不许仰面朝天,必须侧着身子、拳着腿。”她由矮板凳上站起,走到木板床前给我们作了表演。侧卧着身子,两腿蜷伏着,一只手侧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着。我不禁低声地问:“为什么要这样睡呢?”一般在她闲谈中,我们是很少插言的,不知哪一句话不顺她的心,她就会冷冷地不再说下去了。
她说:“宫廷里的人都信神,传说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里全出来到各殿察看,保护着太后、皇上和各主子们。宫女睡觉不能没人样子。大八字一躺,多难看呀!冲撞了殿神可得罪不小。另外,小姐妹们还有个私人忌讳,睡觉不许托腮,说这是哭相,永远也走不了时运。”蚊子在角落里暗暗地飞来飞去,她和善地用芭蕉叶先给大家,然后再给她自己。这是旗下人的礼貌。她继续地说:“白天的差事还好伺候,一到夜晚,提心吊胆,我不知道因为睡觉挨过多少次打,直到现在还是侧着身子睡,就是那时候打出来的。”她的话又渐渐低沉下去了。
不能吃饱,怕出虚恭
她斜坐在门旁,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说一句想一句,像在沉思似的。“第二样和第三样的困难,是吃饭和出虚恭。伺候老太后可真不容易,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也不许乱,要干净、整洁、利落。身上不许带邪味更不许有脏味儿。我们多少年没吃过鱼,怕身上带腥气味。如果在上头当差,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那叫‘大不敬’,丢了差事是一定的,可能姑姑和掌事儿的也得受连累。惟一的办法是严格控制饮食,每顿饭只许吃八成饱,姑姑用眼角一瞟,马上就得把饭碗放下。
轮到夜间上夜,虽然夜里有顿点心(宫里叫加餐),可谁也不敢吃,由晚上直饿到天亮。我们到什么月有什么月的份例。例如:一到夏天,由夏至到处暑,每人每天赏一个西瓜,可是宫女忌生冷,谁也不敢多吃,站在下房的石头台阶上,高高地扔下,把西瓜摔得粉碎,让小姐妹们哈哈一笑。我们在储秀宫里伺候老太后叫当上差,可别人受不到的罪,我们都得受,谁能想到在皇宫里当差,五六年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试想我们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呀!怕出虚恭,丢了差事,惹了麻烦,在小姐妹群里抬不起头来。回想起来,这是什么滋味!就连主子、小主、格格(宫廷管公主叫格格),到上头(见太后)去前,也要净一净身子,免得失敬。”
四季的饮食
“我们在宫里吃饭是有严格的季节性的。”这是新的话题,使她很有兴致地对我说起来。“就拿大年初一说吧。头天晚上是三十,我们叫辞岁。这一天在宫里是例外的一天,可以晚睡,一到11点交子时前,我们要给老太后磕头辞岁,嘴里念道着‘老太后吉祥、老太后万事如意’等。初一,一定给我们吃春盘,普通叫春饼,一桌放一个大盒子,所以也叫盒子菜,有圆的也有方的,里头放12个,或16个或18个珐琅盒子,盒子里放着切好了的细丝酱菜、熏菜,如青酱肉、五香小肚、熏肚、熏鸡丝等等。
宫里有的是东西,吃鸡吃鸭已经算粗吃了。这时我们每天吃饭时都有锅子,用它代替大砂锅,因为值班差事不自由,不能同时到齐吃,有个锅子,还可以都吃着热菜。吃完春盘,爱吃汤的去到锅子里舀,爱喝粥的,有两三样粥。”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我只能做帮工的差事,替她添煤,往水壶内续水,节省点时间,让她多缝点衣服。
一到五月初一,就有各种馅、各种形式——方的、尖的、抓髻式——的粽子。八月节有各种月饼,重阳节有花糕。从十月十五起每顿饭添锅子,有什锦锅、涮羊肉,东北的习惯爱将酸菜、血肠、白肉、白片鸡、切肚混在一起,我们吃这种锅子的时候多。也有时吃山鸡锅子,反正一年里我们有三个整月吃锅子。正月十六日撤锅子换砂锅。到了清明节,就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等;到立夏,就有绿豆粥、小豆粥;到夏至,就要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之类的。暑天,也给凉碗子吃,像甜瓜果藕、莲子洋粉丝、杏仁豆腐等,经常吃的是荷叶粥,都是冰镇的。瓜果梨桃按季节按月有份例。清廷吃东西讲究分寸,不当令不吃。”她回忆起当年的生活来,时不时地流露出哀伤的语气。现在她穷得一无所有,哀伤是自然的了。
衣服、打扮
初冬的下晚,有些凉了。住宿舍的学生吃完晚饭的时间比较早,这时间到她家里,她正在忙碌着。为了用水方便,在她屋门后有个矮胖的水缸,预备早晨不开屋门时,留着洗涮用。往缸里提水,是吃力的活,我就经常地帮提几桶水,她千恩万谢地说:“让您受累了。”时间长了,像家里人相处一样,谈起话来也就不太拘束了。宫廷的生活养成她不爱说话的习惯。除去礼貌上的寒暄以外,决不东扯西扯的。我只能找那不大相关的话问:“宫廷里都穿什么呀?”她搔了搔头皮,沉思一会儿说:“清宫里有个好传统,当宫女的要朴素,说话行动都不许轻浮。要求有宫廷气派,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不能像玻璃球一样,表面光滑刺眼。
所以我们宫女不许描眉画鬓,也不穿大红大绿。一年四季由宫里赏给衣裳。春天到二月,由太监领着人在体和殿外边,东廊子的屋子里量衣服尺寸,由头上到脚下,包括鞋袜在内。这是准备夏天穿用的。以后都是上季量下季的。因为年岁小,长得快必须一个季度量一次。每次赏给我们是四套,由底衣、衬衣、外衣、背心,算一套。衣料是春绸、宁绸的多,夏天也有纺绸的。
除去万寿月(旧历十月初十是老太后生日,宫中称十月叫万寿月)能穿红的、擦胭脂、抹红嘴唇以外,我们一年差不多穿两色衣裳,春夏是绿色,淡绿、深绿、老绿可以随便,但不能出大格;秋冬是紫褐色的,惟一能争奇斗胜的,是袖口、领口、裤脚、鞋帮的子和绣花,但也是以雅淡为主,不能过分。平常是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子系起来,留有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匀,蓬松着,鬓边戴一朵剪绒的红绒花,脚下白绫子袜子,青鞋上绣着满帮的浅碎花,透着喜兴,看着利索、爽眼。清宫200多年,宫女很少出过丑事,这也是制度严的关系。”
话说开了,连带的事就多了。她回想起当年的俊俏容颜来,也就随着喜笑颜开。但转瞬间,她停了一会儿,开朗的笑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她说:“宫里的规矩,有有形的和无形的,一举一动,都得留心。”停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知触到什么心事,她又坠入到往事如烟的梦中了。她好像有些神经质一样,常常是开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就渐渐地转入凄苦了,心里头仿佛永远怀着个苦涩的东西。
行动
她说:“宫里头讲究多,当宫女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详详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出牙来,多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挨打更不许出声。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宫里当差,谁和谁也不能说私话。打个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层蜡皮包着似的,谁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来。这就是我在宫里六七年的体验。进宫一二年的时候,年纪小,还有眼泪,再长几年,就没眼泪了。我这一辈子受苦受罪,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指嫁给太监)。哭瞎了眼有啥用啊!所以我没眼泪了。宫里就像冰窖一样,让人们处处都要缩手缩脚的。”我很吃惊,她居然还把内心感情对我这年轻人流露出来了。
“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来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进宫的第一天,姑姑就宣布不许离开宫门一步,‘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这是她们的口头禅。谁在宫里乱串,‘左腿发,右腿杀’,迈进别的宫门一步,‘不是砍头就是发边疆’。除非跟老太后出去,或者,奉老太后命送东西,才许可出去走走。东宫根本就很少去,比较常去的是长春宫,那是隆裕主子住的地方,在储秀宫西南面,同属西宫。宫女在宫里不许单人走。送东西、取东西,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从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家属来探望时,都由老太监领着出入,也不算单身行动。”
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时局一天天严峻了,北平的寒冬也到了。我以上学作为职业的目的,在现实面前终归行不通了。为了生活,不得不选择毕业后的出路,所以到她家聊天的机会比较少了。不过较长时间的交往,感情上有过接触,偶然间去串串门,反而感到很亲切。一次我去看她,她围着火炉做针线,忙着放下手里的活,请安问好,随着就涮茶壶烫茶杯,沏上茶。这是旗下人的一种风俗。来了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把茶壶涮干净,把杯子用温水烫过,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主人才能坐下说话。不这样做,等于慢怠客人。就算自家新沏的茶,一杯也没喝过,只要客人一进门,马上就要倒掉重沏新的。假如她到别人家,别人不这样接待她,她会认为瞧不起她,便从此着恼不再登你的门。旗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孤介性格。我们喝着茶,渐渐谈到宫里头作针线的事。
她说:“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的地位比太监还下一等,有的太监在宫里还可以学认字,可我们绝对不许。有了空闲的时间,就要学做针线,打络子。我们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的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有人以为我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得针都不会拿,那就错怪我们了。我们有个姑姑专教刺绣,也有针线里妈妈教我们,谁不好就打谁。
我们储秀宫是天字第一号的宫,不会缺银子用的,听说东宫和慈宁宫里头,有的当月关的银子不够用,宫女们靠着做针线来挣零钱花。宫人出宫,都能带出一双巧手去,这也算是宫廷的恩典吧!尤其出色的是打络子,满把攥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全凭十个手指头,往来不停地编织,挑、钩、拢、合,编成各种形象的图案,真是绝活。有时为了讨老太后的喜欢,把各种彩线拿来,用长针把线的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端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十个手指往来如飞,一会就编成一只大蝙蝠,和储秀宫门外往长春宫去的甬路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样,求得老太后一笑。
老太后是喜欢听书的人,书上说某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手怎么巧等等。老太后就笑着对我们说:‘我不信她们调理出来的能赶上你们!’有的说,宫女们打的络子很值钱,有的拿到琉璃厂古玩铺去卖,地安门外估衣铺里也有卖的。我们对这种手艺也很得意。”她平淡无奇地谈着,嘴旁的皱纹有些舒展,露出一点笑意来。
敬烟(1)
我们的谈话一向是“偶得”式的。因景及情,因物及事,不是事先想好了什么题目才说,而是随便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就顺这条线闲扯起来,扯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在文章中讲,这叫断线风筝。风筝断了线,就会随风飘荡,也许“高者挂长林梢”,也许“低者飘转沉塘坳”,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谈到这些事。下次再谈,常常是另起炉灶。只是听者愿意听,谈者愿意谈罢了。
一天晚饭后,谈起老北京人的生活,提到早茶、晚酒、饭后烟,这可以说是老北京人的习惯吧。借这个机会我应问起老太后吸烟的事情来了。因为这是她的专职,所以她也感到很得意,于是情绪也就随着兴奋起来。
交往的时间长了,说起话来也就比较随便,我乘她高兴的时机问她说:“您究竟怎样侍奉老太后吸烟呢?请您给细细地说说。”
她把衣襟的四角角典了了典,笑着对我说:“您就权当一回老太后,我就去伺候您,您坐在我的床上,我让您怎么做您就怎么做。”我也就随着笑起来,说:“啊呀,折煞学生的草料了,我哪里担当得起。”用几句笑谈把事情掩盖起来。旗下人无论到任何地步,骨子里的性格总是高傲的。针鼻儿小的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尤其触及到他的亲人或是他们所尊敬的人。或许由她嘴里带出一两句对老太后不称心的话来,可旁人是不许当她面说老太后半句坏话的。她让我坐在她床上扮演老太后,那是双加料地高看我,说句歇后语,那叫“整张纸画个鼻子,给我好大的脸面”。交往不到相当的程度,她是不会现身说法的,我要尽量表现出僭越不恭的心情,来回答她的好意。
她又笑着说:“在书归正传以前,我还要说点闲篇儿。”虽然60来岁的人了,说出话来还是那么清脆柔润,足见她过去是受过语言训练的了。
“我在前面跟您提过,当宫女的没有一件事不跟姑姑牵连着。拜完姑姑以后,有个把月新宫女都先当散差,要观察观察每个人的动作,看看你够材料不够,然后姑姑才能下心地教你。给老太后挑个贴身的丫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说这些话时又郑重又得意,好像她的中选比中状元还荣耀。
“姑姑终归发话了。掌事儿的坐在八仙桌的正中间,姑姑坐在东上首,让我笔管条直地站在下房的当中,这是一篇重要的训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时她笔挺地站在矮炕桌旁,两手下垂,头微微地低垂下去,像当初聆训的神态一样。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竹板子。你听清了没有。’姑姑疾颜厉色地对我说。我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吓得两腿发软,咚一下跪在地下说:‘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决不给姑姑丢脸’。”她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几滴热泪落在她的前襟上,我后悔不该追根问底地逼她回忆往事了。这大概就是她们的拜师礼吧!
“咳!过去的罪已经受过了,提它也没用。白惹人伤心。”她又用手典典上衣的四角,这是她养成的好整齐的习惯。
“不说闲篇了,说起来没完,惹得您陪着我伤心。”她又恢复了原来文静的姿态,慢条斯理地说着。本来是我惹她伤心,反过来,她用话来安慰我,这也是旗下人的礼貌。话说得非常熨贴周到。
她想了想说:“老太后不喜欢吸旱烟,也就是平常说的关东烟。饭后喜欢吸水烟,可是宫里头不爱听水烟这个词,犯忌讳,究竟忌讳什么,我也不清楚。记准了姑姑的话,‘不该打听的不打听。闲事打听多了憋在肚子里,放屁都会惹事’。反正我们储秀宫里管水烟叫‘青条’,这是南方进贡来的,也叫潮烟。”她的话清楚脆快,也很有风趣。
她接着茬往下说:“要想把敬烟的事说清楚,就要先说清楚几样东西。一是火石,二是蒲绒,三是火镰,四是火纸,五是烟丝,六是烟袋。这六样东西,我一件一件给您说清楚,值得说的多说几句,不值得说的一遛就过去了。”
这里我说几句题外的话,我很佩服她说话的本领。准确、清楚,不拖泥带水,洗练得那样干净,没有多年的训练是办不到的。
“火石、蒲绒是常见的东西,用不着说了。自从有了取灯儿(火柴)以后,火镰就不见面了。它是比小钱包还要小的东西,包里分两层,一层装蒲绒,一层装火石,包的外沿呈月牙形,向外凸出,用钢片镶嵌一层厚边,有钝刃,就用它在火石上使巧劲一划,钢和火石之间就爆发出火星来。火石是拿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同时在拇指和火石的间隙里,按好了一小撮蒲绒,这片蒲绒借着火星就燃着了。再把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纸眉子突然燃起火来,就用这个火去点烟。说起来话很多,做起来就不这么口罗嗦了。
”她边说边比划,打火镰的动作,用嘴怎样吹纸眉子,都做给我看。她感叹地说:“就是苦了我的手指头了,每天用手捏蒲绒,拇指都烧焦了,用姑姑的话说,烫死也不能掉火星的。”她两眼看着窗外,沉默一会儿说:“伺候吸水烟我倒不外行,小时候经常伺候阿玛的。”我很后悔,在这一瞬间又勾起了她许多的回想。旗下人管爸爸叫阿玛,她又想起她的童年来了。
敬烟(2)
“据说火石是门头沟的好,像蛤蛎片那样薄;蒲绒是来年的好用,不灭火。反正我不管那些,外头给我预备好我就用。”她说着说着抿嘴一笑,这是很少见的动作。她开心地说:“以后我也学坏了,学会了放刁,不管使的、用的,谁不给我预备好,我就借着老太后的牌位说事,一吓唬,他们就乖乖地伺候差事。”这大概是她年轻时很得意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笑吟吟的。
“火纸,现在市面上也多年不见了。它比小学生写仿影的纸(指元书纸)色深一点,也粗糙一些,恰好一张搓一个纸眉子,上宽下窄。”这时她的精神来了,夸耀着说:“搓纸眉子可是个细心的活,搓紧了,灭火,搓松了,火冒火苗子点不着烟,最容易洒火星子,真吓人。前几个月都是姑姑把着手教,就怕在这一关出漏子。还有,这时候已经有火柴了,可我们不敢用,怕火柴放炮,出了乱子。我前后七八年伺候老太后,从来没出过错,说句良心话,真得感谢姑姑。”
“顺便我再说说烟丝。烟丝是南方来的,分到我手的是像现在洗衣服肥皂那样大的长方形的小包,一律用青绿色的纸包着,也许因为是青绿色纸包的缘故,所以叫‘青条’,我这是瞎猜。”她津津有味地谈着。“烟丝比现在的纸烟丝长,有一股香味。这种烟丝如果潮一点,灭火;如果发干,呛人。所以侍弄起来比较麻烦,潮了不能晒,必须晾。晾的时候,要在太阳晒不着而又烤得到的地方。这种火候非姑姑亲手教是不能学到的。”她得到姑姑的亲传,提到什么都把姑姑摆在前面。正像小孩子把老师摆在前面一样。
“水烟袋也不是您在古玩铺里看到的那样,烟管特别长,叫鹤腿烟袋,我托着水烟袋,如果老太后坐在炕上,我就必须跪下,把烟管送到老太后嘴里,老太后根本不用手拿,就这个送烟的火候最难掌握。烟锅是两个,事先(前十来分钟)把烟装好,吸一锅换一锅。”她笑着对我说:“这回该劳您的驾了。”
我也笑着说:“我真没这么大福气,现在已经浑身发烧了。”她说:“我是站在老太后左手边的人,站在右边的宫女是敬茶的。我们站的距离,大约离着老太后两块方砖左右。”她摆开架式站在我的左前方,头微微地低着,两只眼睛不许乱看,要看着对面人的裤脚。
她说:“老太后随便坐着,轻轻地用眼一看我,我就知道要用烟了,于是拿出火镰,把火石、蒲绒安排好,转过脸去(务必背过身子去),将火石用火镰轻轻一划,火绒燃着后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把火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轻轻地用手一拢,转回身来,这再用单手捧起烟袋,送到老太后嘴前边约一寸来远,等候老太后伸嘴来含。当老太后嘴已经含上烟筒了,这时就要把纸眉子放在左手下垂,用左手拢着,伺候太后吸完一袋烟后,把烟锅拿下来,换上另一个。这就是我伺候老太后吸烟的大致情形。”她连说带表演,足足耽误她好多时间。须知道,她是靠作针线活来维持生计的,我真有些不忍心了。
她兴犹未尽地说:“姑姑再三地告诉我们,老太后最讨厌人在前面挡着她的眼,所以敬烟、敬茶一定要在侧面递上去。有事在老太后屋出来进去时,一定要侧着身子屈着脚尖走,走路不能脚后跟擦地,更不能把屁股整个对着人,要轻轻地退着走,躬着身子,但不可猫着腰走,像罪犯似的,多难看啊!”
她慢慢地喝口茶,我也由她床上下来,替她添添火,说:“今天累您了,让我搅得您半天没做活,您不要出屋啦,回头我由街上给您带点菜来!”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谈天,也这样平平淡淡地交往。
皇宫的味儿。
储秀宫与体和殿(1)
慈禧居住在储秀宫,是有她的用意的,用现在的话说,是牢牢抓住自己的政治本钱。
谁都知道,在没生同治帝以前,她不过是个嫔,地位不高。
咸丰帝又是个酒色之徒,施行的是“博爱主义”,她得幸了一段时间,咸丰帝对她的感情也就淡薄了。生了同治帝以后,她才上升为妃,以后因为儿子又升到贵妃。咸丰帝死在热河,同治帝继位,慈禧这才得到和东太后慈安同等的地位。辛酉政变以后,慈禧掌握了政权,尊为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不管上多少美妙的徽号,给自己加多少堂皇的名称,也没有多大的价值,因为那等于自己封自己,自己给自己脸上抹粉罢了,谁也都明白。她惟一货真价实的本钱,就是给咸丰帝生了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是在储秀宫后殿生的。那是她的通天金字招牌,是抓权的真正政治资本,所以她曾长期居住在储透宫,是有她的心计的。
一来,表示对咸丰帝的眷恋,念念不忘先皇帝对自己的雨露之恩,以显示自身的美德;二来,对同治帝有养育劬劳之苦,以显示自己的仁慈。一手抓两个皇帝,对内可以折服六宫,对外可以号召臣下,这是多么冠冕堂皇而又合算的事,所以她乐于住在储秀宫。当然,晚年她住过乐寿堂。乐寿堂是乾隆当太上皇养老的地方,她处处自比乾隆,所以她晚年也在这里住一个短时期。
老宫女是个善良的人,她决不说老太后半句的坏话。只要一提起老太后的生活起居来,这位老宫女就眉飞色舞,好像说到她的亲人一样,我真不知道慈禧为什么有那样大的魔力,在她死后几十年,还能让老宫女心悦诚服地歌颂。
老宫女说:“逛故宫没有不逛西路的,逛西路没有不逛储秀宫的,因为那是老太后住过的地方。储秀宫庭院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南边是体和殿,后边是储秀宫。简单的一句话:慈禧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
“先说储秀宫。储秀宫是五间的结构,分为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老太后燕居的地方。正中间的一间,设有正坐,是为了接受朝拜用的。除了节日稍坐一会儿以外,轻易不坐在这里。西一间跟卧室连接,等于是卧室的外间,经常放些卧室用的零碎物件,如油布、水壶之类。‘叫起’回来在这里换换衣服,然后由司衣的宫女折叠好送到西偏殿,临时收起来。东一间临南窗子有一铺条山的炕,这儿很豁亮,老太后经常坐在炕的东头,临窗的大玻璃,往外一看,全部的储秀宫一目了然。老太后做什么事都喜欢心明眼亮。喝茶、吸烟、用早点、谈话,接见皇帝和皇后、妃子等,大多在这儿。
“三个明间以外,还有两个暗间。
“最东头的一间,是东暗间,我们一般都这样叫,也叫静室。是老太后礼佛、想事儿的地方。这里最显眼的摆设是北面的架几上摆着一位白衣大士像。老太后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大事,总是燃上几根藏香,眼皮垂下来,双手合十,静默一会儿。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白衣大士她居然能代替老太后独一无二的地位,面南而立,太后对她的尊敬就可想而知了。老太后住的整个寝宫里摆设只此一个佛像,老太后是非常迷信的,她信佛,她更相信我们满族的萨满教,她经常地说:‘圣天子百灵相助。’她心情烦躁时,也到这屋里来,手里拿着奏折,两眼一动也不动,在这里直直地默坐半天。
“尽西头的一间,是她的卧室兼化妆室。靠北墙西头有一铺炕,比双人床大一些。炕上的被褥都是按季节按制度更换的,如冬天要铺三层垫子,夏天铺一层垫子。冬至挂灰鼠帐子,夏至挂纱帐子。临窗东南角有一架梳妆台,这是老太后最心爱的东西,她亲自研制的化妆品,都放在这里,她早、中、晚要在这里消磨两三个小时。老太后是个爱美的人,也教别人爱美。她常说:‘一个女人没心肠打扮自己,那还活什么劲儿呢?’西面架几的匣子里,盛着老太后心爱的首饰。这屋里跟其他的宫最大的区别,是在老太后睡觉的床头,靠着更衣间北面的扇,是一面透明的大玻璃,老太后睡觉是头朝西的,在炕上一歪身,把帐子一掀,就能洞察到外头的一切,这就是老太后精明的地方,不管任何一点小事,老太后也要心明眼亮。”
老宫女对储秀宫的大致情形,就介绍了这些。但她说:“这不是真正的储秀宫,只能算是储秀宫的外壳儿,真正的储秀宫有储秀宫的味儿。”
老宫女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渐渐变成低沉了,她可能又沉陷在青年时代的梦幻里。我们谁也不发问,月亮照在玻璃窗子上,一片白色,不禁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时的气氛就大有这样的味道。
老宫女缓缓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前面说过,在储秀宫里,包括着体和殿,在各条案、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有几个空缸,那是老太后熏殿用的。老太后不喜好熏香这类的玩意儿就用南果子熏殿。乘老太后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先在储秀宫换果子。太监用食盒抬着,把旧果子倒出去换上新果子。换缸倒果子的技术非常熟练,片刻的工夫就换完了。体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时间来换果子的。所以太后的殿里永远是清香爽快的气味。如果在夏天,气味透过竹帘子,满廊子底下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感到软酥酥的温馨。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
储秀宫与体和殿(2)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味儿,这就更难说了,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这种气味来。不管是谁,只要一迈进储秀宫,下颏必须立刻变圆了。上至皇上、主子、小主,下至太监、宫女,不论是谁,拉着脸,皱着眉,进储秀宫是不行的;心里憋着个疙瘩,硬充笑脸,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更不行。必须是心里美滋滋的,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嘴抿着,可又笑在脸上,喜气洋洋,行动脆快,又有分寸,有这种劲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
老太监由宫门口进来,腰微微地躬着,面上透出和蔼的笑容,垂着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鞋底擦在地上,但又不出声音。他低声向管事的禀告事情,那种恭敬、驯服、和蔼、斯文、礼貌等等,融和在一起的味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小姐妹们,个个都俊俏、伶俐,由骨子里头透着机灵,见面时完全用眼睛说话,做活手脚轻便,但一举一动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脸上总带着笑吟吟的,这才是储秀宫的味儿。
“现在逛储秀宫的人,逛不到这些味儿了。”
老宫女的话有点凄凉了。这是无可奈何的悲哀,流水落花春去也,她所想念的储秀宫的味儿,已经是历史的陈迹了。但这种宫廷的情调,是应该让人们知道的。
“我不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她假作振奋起来,爽快地大声说着,“我还是接茬说体和殿吧”。
她想了想继续说:“体和殿也是五间的结构,和储秀宫是门当户对。不过它中间一间是穿堂门,留作朝见的人和伺候的人往来出入的;东两间连在一起,有两个桌子摆在中间,这是老太后传膳的地方。如果遇到节日,穿堂门一间也摆桌子,叫供膳。供膳的气派可就大了,分天、地、人三才来供奉。天一桌,在尽东头的一间;地一桌,在穿堂门内;人一桌,就是老太后自己,在储秀宫内陈设东屋第二间。
经常老太后吃饭是在东二间里。西两间中间有虚扇隔开,这是老太后饭前饭后休息、喝茶、吸烟的地方,冬天地当中摆一个大炭火盆,落地的铜丝罩子,防备炭爆火花崩出来烧了衣服。老太后有个习惯,吃饱了饭就不爱再闻到菜的油腻味,所以饭后经常在西二间来休息。尽西头一间,等于储备室,饭后小解等等都在这里。总之,老太后早点在储秀宫用,中午、晚上两正餐,多在体和殿。说俗一点,体和殿就等于老太后的外书房和餐厅。”
老宫女像流水似地说了一大片话,其实,储秀宫和体和殿她闭着睛睛也比我睁着眼睛都清楚,几十年前的事了,我很钦佩她的记忆力。她说话既柔和又清脆,满嘴的京片子,一句一句地送到耳朵里,可见她是受过相当训练的了。如果闭起眼睛来,听她的谈话,也是一种享受。
值夜(1)
我的老伴下班后,匆匆忙忙地回家给我熬好了要吃的药。吃过饭后,把桌子四角一围,又要进行我们的品茶谈天了。看起来我们的日子过得多么悠闲啊!看官,您也许不十分了解那时候的北平。惨胜以后,飞来的大员们,抢金子,占房子,娶小老婆子,闹得乌烟瘴气。电灯公司是有名的黑暗公司,每晚上准停电,不抓紧时间吃完饭,黑灯瞎火的连饭也吃不好。秋天,夜渐渐地长了,不摸着黑谈天,我们又能干什么呢?老宫女给我们谈些清宫的琐事,都是在这样暗淡的环境中谈出来的。几句闲言叙过,还是书归正传,听老宫女的叙说吧!
她对我家的生活比较熟悉了,相处的感情也有所增加,我对她也就常提些要求了。我说:“请您把老太后从早晨起来直到晚上睡下,一天的情况仔细地说一说,让我们听起来大致有个轮廓,好不好?”
她垂下眼皮想一想说:“要想说清楚老太后早晨起来都干些什么,就必须由头一天的晚上说起。”她从来也不冒失地说话,未曾说话以前,一定要想一想再说,把事情想好了,理出层次来,才有条有理地、有轻重缓急地一句一句地说出来,语言洗练,非常干净。在她说话的过程中,我们一不打搅,二不发问,尽量让她的思路不乱。
她继续着边想边说:“戌正(晚八点)的时候,西一长街打更的梆子声,储秀宫里就能听到了。这是个信号,没有差事的太监该出宫了。八点钟一过,宫门就要上锁,再要想出入就非常难了。因为钥匙上交到敬事房,请钥匙必须经过总管,还要写日记档,说明原因,写清请钥匙的人,内务府还要查档,这是宫廷的禁例,谁犯了也不行。所以八点以前值班的老太监就把该值夜的太监带到李莲英的住处,即皇极殿的西配房。经过李总管检查后,分配了任务,带班的领着进入储秀宫。谁迟到是立时打板子的,这一点非常严厉。这时候体和殿的穿堂门上锁了,南北不能通行。储秀宫进门的南门口留两个太监值班,体和殿北门一带由两个太监巡逻。储秀宫东西偏殿和太后正宫廊子底下,各一人巡逻。这是我知道的太监值夜情况。
“以下说说我们值夜的情况。
“我们宫女上夜,主要是在储秀宫内,储秀宫以外的事我们不管。
“一到九点,我们值夜的人就要按时当差了。通常是五个人,包括带班的人在内,人数不太一定。有时姑姑带徒弟练习值夜,有时老太后御体欠安,全凭女带班的一句话,就可能多一两个人。
“到九点,储秀宫正殿的门,就要掩上一扇,通常是掩东扇,因为用水、取东西走西扇门方便。储秀宫专用的水房和御用小膳房在西面。值夜的人有预备好的毡垫子,像单人睡的毡子一样大小,但很厚,可以半躺半坐地靠着。垫子平常在西偏殿墙角里放着,8点以前,小太监给搭过来准备好。值夜的人,夜里有一次点心,大半是喝粥吃杂样包子,从11点起轮流替换着吃。
“值夜,我们叫‘上夜’,是给太后、皇上、后、妃等夜里当差的意思。储秀宫值夜人员是这样分配的:
“一、门口两个人,这是老太后的两条看门的狗,夏天在竹帘子外头,冬天在棉帘子里头。只要寝宫的门一掩,不管职位多么高的太监,不经过老太后的许可,若擅自闯宫,非剐了不可。这也不是老太后立下的规矩,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家法,宫里的人全知道。
“二、更衣室门口外头一个人,她负责寝宫里明三间的一切,主要还是仔细注意老太后卧室里的声音动静,给卧室里侍寝的当副手。
“三、静室门口外一个人,她负责静室和南面一排窗子。
“四、卧室里一个人,这是最重要的人物了。可以说天底下没有任何人比‘侍寝’跟老太后更亲近的了,所以‘侍寝’最得宠,连军机处的头儿、太监的总管,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儿。她和老太后呆的时间最长,说的话最多,可以跟老太后从容不迫地谈家常,宫里头大大小小的人都得看她的脸色。‘侍寝’是我们宫女上夜的头儿。她不仅伺候老太后屋里的事,还要巡察外头。她必须又精明、又利索、又稳当、又仔细,她也最厉害,对我们这些宫女,说打就打,说罚就罚。
不用说她吩咐的事你没办到,就连她一努嘴你没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会神儿,你等着吧,回到塌塌(下房)里头,不管你在干什么,劈头盖脑先抽你一顿簟把子,你还得笔管条直地等着挨抽。侍寝的也最辛苦,她没毡垫子,老太后屋里不许放,她只能靠着西墙,坐在地上,离老太后床二尺远近,面对着卧室门,用耳朵听着老太后睡觉安稳不?睡得香甜不?出气匀停不?夜里口燥不?起几次夜?喝几次水?翻几次身?夜里醒几次?咳嗽不?早晨几点醒?都要记在心里,保不定内务府的官儿们和太医院的院尹要问。这是有关他们按时贡献什么和每日保平安的帖子的重要依据,当然是让总管太监间接询问。
“夜里能在储秀宫当差值上夜的侍女都是经过选而又选的。能迈进储秀宫门坎里的是上等,例如:早晨收拾屋子、擦砖地等等,毛手毛脚的人是进不了储秀宫门坎的;能够贴身给老太后敬烟、敬茶,侍候老太后吃点心,这是上上等;能够在上房值夜的,是经过考察,绝对可靠的,是特等;白天能够给老太后更衣,伺候老太后大小溲,晚上能给老太后洗洗脚,洗澡、擦身上,夜里能侍寝的,是特特等。能值夜的人都是老太后的亲信,全是特别宠爱的人。很明显,老太后的生活起居,全仗这几个人侍卫着,不经过仔细挑选行吗?
值夜(2)
“当然,老太后是最圣明不过的人,对自己最亲信的贴身丫头是另眼看待的。不管在外面有多不顺心的事,对我们总是和颜悦色,得到外面的人所得不到的慈爱。譬如,她对我讲;‘荣儿,你过来,你那辫梢梳得多么憨蠢,若把辫绳留长一点,一走路,动摆开了,多好看!’等等,轻易不露出疾言厉色的面孔来。
“当然值夜的规矩是不许犯的:
“第一,绝对不许仰面朝天大八字式躺着,身体乏了,闭目养神可以,但不许出粗气。
“第二,不许出恶味,不能在正偏殿解溲。
“第三,太后坐的炕、椅子等决不许坐。
“第四,门口值夜,永远保持两个人。
“这都是历代相传,姑姑一代一代地教出来的。
“另外,还有一处值夜的。
“在储秀宫西偏殿和体和殿联接的廊子底下有日夜不断的铜茶炊,这是老太后的茶房和值夜班的太监、宫女休息吃点心的地方。铜茶炊旁有不灰木(白石灰和粉子做成)炉子,黑夜白天生着炭,我们的点心在宫门没上锁前,就预备在这里。这里有个非常好的老太监名叫张福,他的下处在体和殿南门偏东的两间小窄房子里,那是老太后十分宠爱的人,给老太后预备沏茶用的水,煎药,侍候老太后吃饭,李莲英办不到的事,他能办。他做事勤勤恳恳,又仔细,又耐心,是老太后的贴心太监,我们储秀宫全宫的太监、宫女都管他叫张大爷(伯伯)。他是经常值上夜的,是老太后时刻离不开的人。我们都喜欢到这儿来休息,在这个老头身边能得到些温暖。
“这就是我们值夜的情况。应该说,主要值夜的还是我们宫女。”
老宫女说话的语气非常严肃也非常得意,因为她既当过敬烟的侍女,也给太后值过夜,又当过太后的侍寝。庚子年(1900年)侍卫着太后又去了一趟西安,简直是太后手下惟一的功臣了。我怀疑那拉氏为什么狠心把她赐给一位普通老公呢?我多次问过她,她只是说:“我们当奴才的,还不是和老太后的一只猫、一只狗一样,想赏给谁就赏给谁。”话虽是这样说,大的情况也确实如此,但那拉氏虽然心狠手辣,可她以恩怨分明自居,也决不会糊涂如此地步,所以这里一定有隐情,我曾多次提起,老宫女始终不肯说,一提起这个就避而言他。
没净身的太监和缺嘴的茶壶
我们是家庭谈话,是漫谈,有时候也就形成无边际的瞎扯。我跟她说:“照您这样的说法,老太后的护卫是那样谨严,宫廷里就不可能发生淫秽的事了?那么骚唐臭汉,历史上的传说也全是假的了?”
她笑着说:“唐啦,汉啦的我不懂,那些乱事,宫里也不许说。不过我敢说,我在宫里头七八年,按照宫廷的制度说,根本不会有这种事儿。”
我说:“外头传说小安子最得脸,太后梳头他在一旁看着,太后穿红牡丹花的湘绣旗袍,他给前后照镜子,这不成了杨贵妃和高力士了吗?咸丰死的时候,太后才28岁,小安子就更得宠了。那时同治帝还小,不明白事儿,等大一点懂事了,就下定狠心,非宰了小安子不可。结果在大婚前,借着小安子到江南去办龙袍,而太监又本不许出京城这个祖宗的制度,在济南府让山东巡抚丁葆桢给杀了。人们撕开他的裤子一看,却是个缺嘴的茶壶,原来他是个假老公(太监),所以慈禧特别喜欢他。您听说过这件事没有?”
她笑了,从来也没有这样张嘴大笑过。她反过来问我:“您信吗?”
我说:“民国以来的小说、小报都这样说,我不相信,想来还不至于荒唐到这种地步吧!可又一想,二十七八岁的寡妇,垂帘听政,大权在握,想干什么全行,谁敢说什么?红灯绿酒以后,我几个面首,聊慰深宫的寂寞,这种事不但中国古代有,就是西洋从古罗马时代就有记载,所以也不算稀奇。”
她笑着说:“皇帝并不傻,给皇帝出谋划策的人更不傻。中国使用太监的年代,听人家说有几千年啦,哪能想不出治太监的绝招来。再说管太监的衙门都有权。清代的内务府就一年春秋两季检查太监,二次净身、三次净身的都有,通过贿赂漏检的,当官的要掉脑袋,谁敢担那个不是?太监的家都是穷到底,有钱的人谁也舍不得割去命根子,净身后托人靠脸巴结一份差事,净身不干净,谁敢给引进啊!没事拿脑袋耍着玩,在制度上,在情理上,都是没影的事。当初安排宫女们值夜,当然主要是为了侍卫后、妃,其次,也有限制年轻的后、妃的意思。”
她的一片大道理,倒真把我说服了。细想想小安子的事,确是不合乎情理。想当初他净身投靠,经过几道关口的检查,可当他得势的时候,突然就长出个没嘴的茶壶来,这显然是好事者编造的。
她对我诉苦,有时候絮絮叨叨地对我说:“民国以来,有好多的人问我,说李莲英值夜,听到老太后在屋里咳嗽,他怕惊动老太后,就跪着爬进了寝宫,给老太后倒碗水喝,使得老太后很感动。那么说老太后不就成了孤寡户了吗?没人答理没人瞧,夜里咳嗽,连碗水全喝不上,那还称什么皇家太后呢?这些胡诌乱的话,我真不知怎么说才好!
“还有人问我,说慈禧太后爱听杨小楼的戏,主要是喜欢杨小楼的武功,让太监把他装进食盒里,抬到寝宫里头去。这更是没影的事。老太后、皇后好比两只凤凰,我们宫女好比一群麻雀,整天围着凤凰转,最少也有十几只麻雀在后边跟着。这是制度,是规矩,抬进一个大活人来,往哪里放啊!这都是哪儿的事!我还不知道对我们宫女会瞎编些什么呢!所以除去对诚心诚意想知道点宫廷故事的人说以外,我闭口不讲宫里的事。”
有好些事情对她说来是很为难的。要想解释清楚宫廷里的真相,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社会上人们的误解也很多,所以她默默地不开口,冷冷地对待社会上的一切人们,生怕他们问些她不能回答的话。
“叫起”以前
清代的早朝,宫廷的专用词称“叫起”,是皇帝或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召见军机大臣、王公、满汉大学士或六部堂官以及封疆大吏等传达谕旨、听候奏对、接受觐见等的最高形式。经常是在早晨7点至8点以后,大约用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左右。这在宫廷里是最隆重的事。
“提起‘叫起’,我又要赞美老太后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老太后就是讲精气神儿,一天到晚那么多的大事,全得由老太后心里过,每天还是悠游自在,腾出闲工夫,又讲究吃,又讲究穿,又讲究修饰,又讲究玩乐,总是精神饱满,不带一点疲倦的劲儿。就说‘叫起’吧,不管冬天夏天,刮风下雨,到时候一定起床,准时到养心殿,几十年如一日,真是不容易。”她对老太后永远是心悦诚服、赞不绝口的。
“大概天到了寅时(三点至五点),老太后的卧室里就有动静了。该当班的宫女就要准备当差了,这时是宫女的大聚会。太后屋里的灯一亮(打开遮灯的纱布罩),在屋里两个值夜的宫女,在卧室的门口伺候着,两个在宫门口值夜的宫女在和另外做粗活的宫女打交道。寅正宫门已经下锁了,做粗活的宫女从宫外搭来一桶热水,在门外预备着。不灰木的炉子隐隐地在西南角上发出红光来,那是张福老太监在熬银耳,预备老太后下床后第一次的敬献。据说常吃这个容颜不老,永葆青春。
等侍寝的宫女爬在地上磕头(平常时,亲侍不磕头,因为天天见面,只请跪安。只有初一、十五,或两三天不见,或太后欠安痊愈后,才行磕头礼),故意喊‘老祖宗吉祥’时(这也是个信号),知道老太后坐起来了,开始下地,门口值夜的两个宫女,才敢开始放其他的宫女迈进寝宫门坎,寝宫半掩的大门也打开了,宫门的戒严算解除了。
值夜的宫女连同当天当值的宫女齐齐整整地向寝室里请完跪安以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等太后寝宫的门帘挑起半个帘子时,就暗示寝室里可以进人了。先进去的侍女是司衾的,给太后叠好被以后,跟着用银盆端好一盆热水,老太后用热手巾将手包起来,在热水盆里浸泡相当长的时间,要换两三盆水,把手背和手指的关节都泡随和了,这是老太后健身法之一。老太后的手非常细腻、圆润柔和,真像十八九岁姑娘的手,这是保养得法的缘故。这样的浸泡,是天天必作的功课。然后才洗脸,与其说洗脸,不如说腾脸(音teng,就是现在的热敷),这样能减少脸上的皱纹。都完毕了,坐在梳妆台前,由侍寝的给轻轻拢拢两鬓,敷上点粉,两颊、手心抹点胭脂(这里要说明,胭脂和粉都是老太后亲自研制的),然后才传太监梳头。老太后是有刚强脾气的,决不会让底下人看到她蓬头垢面。
“这时,梳头刘早在寝宫门外恭候着呢。”
梳头刘
“我没看见过李莲英给老太后梳过头,也没听说过。七八年来伺候老太后梳头,给老太后当这份差的只有个梳头刘。从来也没有别人替换过他。
“这是个非常得宠的老太监,温和、驯顺、斯文、有礼貌,永远从他的眼角皱纹里透出和乐的笑意来,伺候人不温不躁,恰到好处,让被伺候的人感到很舒服。宫女们跟他都很亲热,诚心诚意喊他一声刘大叔。他经常给宫女带些针针线线的东西,这是宫女们所缺的,但他不是给一个人,谁用都行。宫女们见他面有时给请个安,问他句吉祥,他总是很谦和地还个礼,不管对谁。老太后知道他的人缘好,常说:‘下去,让她们给你沏口茶喝吧!’这可是天大的脸,能让宫女赏茶,在宫里这是极体面的事。刘太监连连地请跪安,说‘奴才不敢承受,奴才不敢承受!’太后越给脸,他越谦虚小心,这是刘太监长期得宠的原因。
“且说宫女给刘太监掀起宫门的帘子,刘太监头顶黄云龙套的包袱(里面是梳头工具)走进来,双腿向正座请了跪安,把包袱从头顶上请下来,向上一举,由宫女接过来,然后清脆地喊一声:‘老佛爷吉祥,奴才给您请万安啦!’侍寝的在卧室里喊一声‘进来吧,刘德盛!’这是替老太后传话,可也是特别开恩,经常太监能进太后寝室的,刘太监算是独一份了。
“刘太监进屋后磕完头(太监们早晨第一次见太后多数人都磕头,表示尊敬),打开黄云龙套包袱,拿出梳头的簪子、梳子、篦子等工具,开始梳头。这时老太后开腔了,‘你在外头听到什么新鲜事没有?说给我听听!’刘太监早就预料到有这一问,于是将自己编造的那些龙凤呈祥、风调雨顺的故事,一个接一个说给老太后听。说得老太后眉开眼笑的,听得我们也忍不住发笑。他是个笑话篓子,可惜年长日久,记不起说的都是些什么了,我也不会学舌,他说的大概都是这样的故事:
“今年的节气来得早,去年有闰月,六月六看谷秀,春打六九头。去年春打在腊月里,我们的黄历早就算好了,春见寒食六十日,今年二月就清明节了。俗话说,二月清明满地青,三月清明满地空。今年的寒食节桃红柳绿,可傻燕子走在巧燕子前头了。傻燕子是咱们伏地燕,它不南来北往,飞起来翅膀不会打弯,也不会衔泥筑窝,不论冬天夏天,永远住在咱们城门楼子里,专给老太后看城门。叫声沙沙的,其实人们管它叫沙燕,大家叫白了,都叫它傻燕。也因为它拙嘴笨舌头的,大家都喜欢它憨厚,喜欢它那傻乎乎的劲。可它今年不傻了,比巧燕子早露面十多天,保准今年不会发生旱涝,风调雨顺,这都是老太后的盛德感化的。将来老太后治理的大清国,丑姑娘变俊了,拙媳妇变巧了,那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呢!
“前天粥厂传出这样离奇的事儿,顺天府管事的去看放赈发粥的情况。先到南城粥厂看看,看见一位老太太,干干净净一身旧棉袄棉裤,蓝布的颜色都洗成白地了,衣裳上的补钉补得整整齐齐的,身上不带一点尘土星儿,身板挺硬朗,在那儿排队打粥。顺天府的管事的也没理会,等转到德胜门的粥厂一看,这位管事的可就愣住了,又看到这位老太太在这儿排队打粥呢。因为这位老太太特别显眼,管事的不注意也得注意,私下问粥厂的当差的太监,这位老太太是左近的人不是?天天来不?粥厂的人说,十天八天的来一趟。顺天府管事的人说,‘要好好伺候老太太,这是位活神仙,我刚在宣南粥厂看见她了,我骑马来的,一路小跑到了德胜门,可她能走在我前头,这可不是凡人。’您看!老太后办粥厂,恩德感动了天和地,神仙也‘赶会’来了。
“梳头刘一面给老太后梳头,一面慢条斯理地说着。侍寝的宫女在一旁给递东西,司衾的人给整理床上、床下的什物。常常是这个时候,张福老太监用捧盒把一碗冰糖银耳送到储秀宫门外,交给当差的宫女。这个凡饮、馔、药必须亲自经手的老太监,只知道低头当差,向例不多说一句话。老太后在面前摆一个矮茶几,用银勺舀着银耳。这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大家谁都感谢梳头刘,因为他一大早就伺候得老太后高高兴兴,我们的差事就好当了。
“梳头刘和别的太监不同,对任何人也不偏不厚,除去当差以外,也不闲言碎语,更不争功抢脸,在老太后面前说话的时候最长,从不阴别人一句坏话。自从我进宫第一天起,就看见他在储秀宫当差,我离开宫的时候,他已经佝偻身躯了,但还是勤勤恳恳地当差。我在宫里头很多的地方都得到他的照顾,在他当完差要离开宫的时候,我经常在东廊子底下等着他,这是他必走的路,我恭恭敬敬地给他请个双腿跪安,叫声‘干爸爸’,他也亲亲热热地叫声‘小荣儿’。可惜他离开宫就老了(死了的代称)。我一想起他来,就流眼泪!”她回忆起往事,想起她的亲人,想起曾经对她有过好处的伴侣,不由得心里发酸,眼泪随着也就掉下来了。
“我又惹您伤心了”,她强作笑脸说,“这一打岔又打出个梳头刘来了,还是书归正传,说老太后的事吧”!
小命离着阎王爷只隔一层窗户纸啊!
匆忙的早晨(1)
前面我屡次谈过,我们的谈话是断断续续、枝枝节节地漫谈。记忆好像是一片儿水胶,把那些片纸碎屑粘合在一起,但这片水胶现今已经老化,快要失效了,因此所记叙的当然会琐碎、零乱、不连贯,给读者带来了不愉快。力不从心,我自己也深深感到内疚。不过说也无益,因为记忆已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黯淡了。
“还是叙说老太后的事吧”,她沉默了好长的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上次很想把老太后‘叫起’以前的事,大概给您说说,谁知您横插一杠子,什么唐啦、汉啦的几大套,我也没法答茬。现在我想想,接茬给您往下说。”她半开玩笑半责备我。她永远是这样,带着笑脸去责备人,显得有礼貌而让人听了又舒服。我赶紧陪礼说:“再也不打搅您了。”和上等的旗下人相处,时常感到一种麻烦,就是他们礼节上的讲究太多,日子长了使人有种厌烦的感觉,可是他们反倒认为只有上等人才能讲究礼貌,这个界限是很不容易打破的。闲话还是少说,静听她的叙述吧。
“在给太后梳头的同时,侍寝的已经让司帐司衾的两个宫女整理好床上的一切,退出寝宫,只有伺候梳头的宫女捧着梳头匣子在旁边侍立。外面更衣间里管服饰的宫女此时已经准备好当时当今的服装鞋袜。梳完头以后,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鬓角,敷粉擦红。60多岁的老寡妇,一点也不歇心,我们都觉着有点过分。当老太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镜子时,侍寝的总要左夸右赞,哄老太后高兴。这种见喜的活儿,永远是侍寝的人包干的,旁人挨不上边儿。老太后站起来必定要把两只脚比齐了,看看鞋袜(绫子做的袜子,中间有条线要对好鞋口)正不正,然后方轻盈盈地走出来。
这时侍寝的宫女把寝室的窗帘一打,在廊子外头眼睛早就紧盯着窗帘的李莲(连)英、崔玉贵(桂)、张福等,像得到一声号令一样,在廊子的滴水底下,一齐跪在台阶上,用男不男女不女的鸡嗓子,高声喊着:‘老佛爷吉祥!’老太后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笑盈盈地接见他们,有时特别给他们脸,还走到中间正座上接受他们的朝见。这都是侍寝的打窗帘给暗号的功劳,起床伊始就来个碰头彩。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天天如此。李莲英他们从不得罪储秀宫的宫女子,因为我们都是一窝里的,彼此都要有照应。
“这时我这个敬烟的就是个大忙人了。前面已经说过,老太后不吸关东烟,吸水烟,到我手的是一两一包的小绿包。金黄色的烟丝,闻着有股香气味,也有些辛辣味,但不浓,丝很长,捻在手上比较柔软。太后习惯是左边含烟嘴,所以我必须站在左方,站的距离大约离太后两块方砖左右,把烟装好后,用右手托着烟袋,轻轻把烟嘴送到太后嘴边(轻易不跪着递烟)。我左手把烟眉子一晃动,用手拢着明火的烟眉子点烟。说起来简单,但这样用左手干活的习惯,不经过多次苦练是不行的。”
“我不是向您夸口”,她显然有些激动了,匆忙地由暖壶里倒了一杯开水,用右手托着说,“我60多岁的人了,手脚都不灵活了,可我挨打受骂的这点功夫,始终也扔不下。您请看。”她托着一茶杯热开水在右掌心上,足足有四五分钟,纹丝不动。同时用左手取东西,喝茶,眼光左顾右盼,右手始终不抖不颤。“姑姑的话,我记一辈子,纸眉子是明火,如果火星子烧了太后的衣服,出去(宫里把拉出去说成出去)就许是打死。我端着热水杯,练功有半年多,才许可我当差。如果左手一晃烟眉子,火苗子乱跳,心里再一扑咚,右手乱动,烟袋嘴就会在老太后的口里打滑溜。您知道‘伴君如伴虎’,我们天天提心吊胆,小命离着阎王爷只隔一层窗户纸啊!”她说着说着眼圈已经红润了。她是个多情善感的人,想起过去,不由得伤起心来。我只能静静地听着,根本没有话来安慰她。
她继续说:“瞧吧!只要老太后脸一沉,掌事的姑姑发觉你手脚不利落,下去不问青红皂白,这顿藤条面是铁定吃上了。宫廷里没有训话,一是罚,二是打,三是杀,永远拿把子说话。”她沉静一会儿说:“我说这些又离板了,还是接着说老太后的事吧!”
“吸了两管烟以后,老张太监的奶茶就献上来了。老太后最习惯喝人奶和牛奶。宫里的早点还保留东北人的习惯,喝奶要对茶,叫奶茶。奶茶不由御茶房供应,由储秀宫的小茶炉供应,一来近,二来张太监干净可靠。就在这同时,寿膳房要敬早膳,有各种粥,如稻米粥,有玉田红稻米、江南的香糯米、薏仁米等,也有八宝莲子粥;有各种的茶汤,如杏仁茶、鲜豆浆、牛骨髓茶汤等。用大提盒盖好,外罩黄云龙套,俗称包袱。
这该李莲英献殷勤了。他守在寝宫门口里,崔玉贵站在寝宫门口外,张福站在老太后桌旁。崔玉贵先接过太监的包袱,传递给李莲英,再由张福解开包袱,由李莲英捧到太后面前。宫里有个特别严的规矩,不当太后的面食盒是绝对不许打开的。太后坐在明间有条山炕的地方,坐东面西,摆上炕桌,地下抬过一张花梨木茶几,这个茶几和炕桌不高不矮正合适。食盒里有二十几样早点。除去前面说的之外,还有八珍粥、鸡丝粥,有麻酱烧饼、油酥烧饼、白马蹄、萝卜丝饼、清油饼、焦圈、糖包、糖饼,也有清真的炸纟散子、炸回头,有豆制品的素什锦,也有卤制品,如卤鸭肝、卤鸡脯等等。
匆忙的早晨(2)
“吃过早点,漱完口,喝半杯茶,吸一管烟,然后宫女们把太后请到更衣室。太后换上莲花底满是珍珠的凤履,戴上两把头的凤冠,两旁缀上珍珠串的络子,戴上应时当令的宫花,披上彩凤的凤帔。这时李莲英就忙着指挥一切了。轿子抬到储秀宫门口,我把上朝专用的小轻便的水烟袋交给李莲英捧着。太后上了轿,左边是宫廷总管太监李莲英,右边是内廷回事太监崔玉贵;一个手捧着水烟袋,一个手捧着绿头签(即叫起的名单)膳牌,两个紧扶着轿杆,后随着一群护卫,前呼后拥地上朝去了。也许上干清宫(轻易不上干清宫,除非召见封疆勋吏),多半上养心殿,宫廷的术语名之为‘叫起’。
“老太后一离驾,储秀宫里就大忙特忙了,该当差的全都‘出笼’了。掌班的姑姑往宫门口一站,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眼珠子乱转,盯紧了人们。扫院子的、擦玻璃的、收拾游廊的、擦抹屋里屋外陈设的,里里外外全都是人,但各有分工,丝毫不乱,而且动作有节奏,没有一个人敢说闲话,都要抢在‘叫起’这段时间里,把储秀宫收拾得一干二净。”
手纸和官房(1)
“叫起大概要用一个时辰上下(约两个小时)。回来时,轿子缓缓地走着,太监们按照等级,整齐、严肃地拥簇着,仍是左边李莲英,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扶着轿杆;右边是崔玉贵。这是老太后的两个近侍。‘叫起’一下来,李莲英就打发小太监先报信来了,掌事儿的把右手两手指在左手的掌心清脆地一拍,临近的宫女挨次序传递下去。大家心照不宣,紧张地工作着,一不嘀嘀咕咕,二不挤眉弄眼。一转眼,该退避的人退净了,剩下的就是该当差的人了。那种鸦雀无声的规矩,真让你佩服。”她屡次谈到储秀宫有一股储秀宫的味儿,这大概也是其中的一种吧!
“除去有差事的宫女上前请跪安外,一般的人照常当差,所谓熟不讲礼。
“老太后回来后才有闲工夫了。先到更衣间换衣裳,主要是头上的首饰,因为太重,需要轻装。饽饽房敬献一次点心,都是新做出来的,大体是满汉饽饽之类。太后是福大、量大、造化大,就拿正常的三餐和三加餐共六遍吃的来说,都是吃得痛快淋漓,随后喝上碗茶,吸两管烟。一会儿,就该传‘官房’了。
“宫里头有两大奇怪的事:一是数千间的房子都没烟囱。宫里怕失火,不烧煤更不许烧劈柴,全部烧炭。宫殿建筑都是悬空的,像现在的楼房有地下室一样。冬天用铁制的辘辘车,烧好了的炭,推进地下室取暖,人在屋子里像在暖炕上一样。另一个是整个宫里没厕所,把炭灰积存起来,解大溲用便盆盛炭灰,完了必须用灰盖好;解小溲用便盆,倾倒在恭桶里。每天由小太监刷洗干净,所以无论冬夏,宫里绝没有臭气味。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就是要便盆,要大小解了。”
老宫女慢条斯理地说,可她手里头决不空闲着,不是平整白天洗的衣服,就是择第二天要吃的菜,把工作安排得有条有理。这是她后半生孤独一个人养成的习惯。
她笑着说:“您要不嫌絮烦,我慢慢地按照次序给您说下去。有好多是见不得人的话,请您闭着眼睛听。先说说用的手纸。
“手纸是宫女加工好的。领来细软的白绵纸,先把一大张分开裁好,再轻轻地喷上一点水,喷得比雾还细。这一点我们都能办到,我们经常比赛,同时含上一口水,同时喷出,看谁的力气足,喷的时间长,雾星又匀又细。俗话说:拙裁缝,巧熨斗,这也是做针线活的一种技术,我们都下死劲地练。把纸喷得发潮发蔫以后,用铜熨斗轻轻地走两遍,随后再裁成长条,垫上湿布,用热熨斗在纸上只要一来一往就成了。千万不可烙糊,糊纸发脆,爱碎,就不能用了。这样把又柔软、又干净、又有棱角的便纸,折叠好备用。熨两遍,一是图干净,二是要把纸毛熨倒了。不带毛的纸发滑,带毛的纸又发涩,只有把纸毛熨倒了的纸最好用。便纸经常是放在更衣间里南窗子的茶几底下的一个木盒子里。”
她慢声细语地说着,我眯着眼睛听,脑子里也在回味着她的话。我轻轻地问:
“宫里头是不是把便盆都叫官房?”
她说:“不是,只有皇上、太后、主子、小主们的叫‘官房’,我们用的一般都叫便盆。”
我又问:“是不是旗下人有把便盆叫‘官房’的习惯?”
她说:“我当然是旗下人了,也听老辈的人这样叫过,不过不常用。”她反问我:“您怎么啦,这句话里头还有什么名堂吗?”
我说:“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小说。也是你们旗下人作的,叫《儿女英雄传》,叙说在一个客栈里,何玉凤救了安公子后,呆头呆脑的安公子,拿起一个盆来就洗手,何玉凤这时就嚷着说:“唷!他怎么在我的官房里头洗手哇!’由此我才知道便盆的官称呼叫官房。小说里说何玉凤是旗下一个将军的后人,将军被年羹尧给杀了,何玉凤习武要替父报仇。将军当然属于上层人物。官房大概是你们旗下人兴的名词,别的地方我可真没见过这种称呼。”
她说:“我可不是自夸,我们臭旗人就爱穷讲究。譬如说,我的外祖母来了(我们叫姥姥),晚上住下,临睡觉前,奶(母亲)叫我给姥姥预备便盆,就可直接说把便盆拿进来,因为是我奶的亲人,没忌讳,不属外;如果便盆痰盒是出了阁的姑姑,回娘家来住,临睡前让我拿便盆,就要说把官房给姑爸预备好,因为她跟我奶是姑嫂关系,又是出了阁的,说话就比较客气了,要讲究点礼貌分寸。宫里说传官房是又庄重又雅致的一种礼貌话。”
一提起传官房来,老宫女又眉飞色舞了。她说:“哎唷,老太后用的官房,真真地可以说是件国宝,要是现在,可以拿到万国展览会上去展览。我不是眼皮子浅,自从离开宫里以后还没有看到那样精美的东西。”老宫女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连连地赞不绝口,一定是件值得夸赞的东西。
她说:“官房有各式各样的,一般瓷盆比较多,可老太后常用的是檀香木刻的,外边刻着一条大壁虎。啊呀!这条大壁虎刻得不用说有多好看了,它好像碰到什么猎物要进行捕捉一样,四只爪子狠狠地抓着地,这就是官房底座的四条腿;身上有隐隐的鳞,仿佛都长起来了;肚子鼓鼓地憋足了气,活像一个扁平的大葫芦,这正好作官房的肚子;尾巴紧紧地卷起来,尾梢折回来和尾柄相交形成一个8字形,巧妙地做成了官房的后把手,壁虎头翘起来,向后微仰着,紧贴在官房肚子上,下颌稍稍凸出,和后边的尾巴正好是平行的地位,手的虎口恰好可以托住,正好做为前面的把手,壁虎头往后扭着,两眼向上注视着骑在背上的人,嘴略略地张开一条缝,缝内恰好可以衔着手纸;
两只眼睛镶着红红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宝石,闪亮闪亮的。整个官房比瓷盆略高一些,可以骑在上面。官房的口是略张的椭圆形,有盖,盖得正中卧着一条螭虎,做为提手。这也是老太后非常心爱的东西。我当差的时候,已经是老太后的晚年了,约在她五十七岁到六十五岁这个阶段。老太后晚年肠胃不和,经常要用官房。所以我对这件东西非常熟悉。以后我也打听过这件东西的下落,有的老太监说随着太后上东陵了,有的说大概是‘宾天’了。清朝有这样一种风俗,皇上、太后、皇后死了,在百日期内,遗物除赏赐给亲贵外,其余一律用火化的仪式烧掉,这就叫宾天。回想起来,我不知有多少次看着老太后骑在上面,用手纸逗着大壁虎玩。
手纸和官房(2)
“大壁虎的肚里,是香木的细末,要干松而蓬蓬着,便物下坠后,立即滚入香木末里,被香木末包起来,根本看不见脏东西,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恶气味了。
“老太后一说传官房,立刻就有几个宫女行动起来,各有各的差事。一个去传专伺候官房的太监。这个太监自从‘叫起’回来,就随时准备着传唤,所以宫女出去,点首自来。太监把用黄云龙套包着的官房恭恭敬敬地顶在头上,送在寝宫门外(一般不许进寝宫),请跪安(因头上有官房没法磕头),然后把黄云龙套迅速打开,把官房请出来,由宫女捧进更衣室。在这片刻的时间里,太后几乎已经宽衣解带了,所以不许任何太监进寝宫。
第二个宫女赶紧去取油布(在更衣间茶几底下),把地面铺起来,约二尺见方。每次解溲都用油布把地遮上,把纸放在壁虎的嘴上。一切完毕,官房由宫女捧出寝宫。在寝宫门外伺候的太监,垂手躬身恭候着,双手接过官房,再用黄云龙套装好,头顶回去,清除脏物,重新擦抹干净,再填充香木末备用。因为大致能估计用官房的时间,所以太监、宫女的动作也就比较迅速。另外,在寝宫的廊下僻角处,备有轻便的瓷盒,以备临时或晚间用。”
老宫女把宫廷中的生活微末细节,仔仔细细地又给介绍了一个片段。因为这是她亲自经历的事,所以她说的话也比较真切,含有她的喜悦也有她的辛酸。现在我回忆起来,好像她仍在一边不停地做着零碎活,一边絮叨地说着往事。可惜我记忆力减退,不能把她的话记全了,是我的遗憾。我写这篇东西,是很苦恼的,因为我想的时间比写的时间要多好多倍。回想着她是怎么说的,在什么情况下说的,尽量做到一不炫耀,二不虚浮,如实地叙述老宫女的话。
看奏折
“依我看,老太后不是在享福,简直是在受罪。”这是老宫女早饭后一开口对我说的话。我赶紧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她的下文。看官,您可不知道老宫女的古怪性格,只要是她的亲的、近的或她所敬仰的人,她爱怎么评论都可以,可你千万别顺口答腔,如果你不识相,顺口帮腔跟着说了几句逆耳的话,那就认为你是揭了她的疮痂,她的脸立刻会阴沉下来,一两天里都会不痛快。相处的时间长了,我们深深知道她这个脾气。这也是旗下人的普遍性格。旗下人一见了面,那种亲热劲儿,把全家的人由老至少,挨着个地都问过好,问到一个人,对方要请一个安,道声谢谢,问者必须还一个礼。彼此寒暄问候,要用半个多钟头,请安行礼要多达一二十次。可是一句话不顺当,马上翻脸就会吵起来。旗下人就是这种骄纵脾气。我可不敢惹这麻烦,所以我只能静静地听下文。
她沉静一会儿,继续低声地说:“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上是二十六七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滑的太监。那群六根不全的人(指太监),吃饱了饭没事干,整天在憋坏主意,揣摸上头的心理,拍你,捧你,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是真心,大的捞大油水,小的捞小油水。
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这不是受罪是什么!再说上上下下,整天像唱戏一样,演了今天演明天,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的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丝毫不能走样,您说这不是受罪是什么?所以太后在宫里能够消磨时间的正经事,就是看奏折。一到孤独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就用看奏折来消磨时间。
“看奏折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在皇上、皇后、贵妃们觐见以后,太后说‘皇帝歇着去吧’,‘皇后也歇着去吧’,对皇妃则说,‘你们请跪安吧’,那就是撵他们走。老太后左手往后一背,这是老太后的习惯,穿着莲花底的鞋一摇一摆地走进了静室。掌事儿的宫女赶紧把‘叫起’带回来的奏折黄匣子捧进静室里,出来时用眼一扫,所有的宫女就都退避出去了。这时宫里的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垂帘听政”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都格外小心当差。老太后在这时候最爱发脾气,也许心里本来不痛快,也许奏折里的事不顺心,保不定谁倒霉,在谁头上撒气。
李莲英和崔玉贵也低眉顺气地在寝宫门里一边一个站着,听候随时召唤。掌事的宫女最机灵,躲在更衣间里隔着玻璃向外望着,整个寝宫里只有我这个敬烟的和一个敬茶的紧贴在静室的门口外站着。
这是我们俩最难受的时间,像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只见太后把奏折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在新的贡宣纸折子上用拇指的指甲重重地画上几道,有的画竖杠子,有的画×子,有的打勾。
反正军机处的章京们都明白。看着太后把几个奏折一合起来,崔玉贵眼尖腿快,早踮着脚尖进来了,听候太后吩咐几句,就将奏折交到军机处去了。在这片刻工夫,老太后手指甲一动,不知什么人要荣升,什么人要砍头,什么人要发出流徙去了。只盼望一声:‘荣儿,敬烟来。’我‘嗻’的一声还没答应完,掌事儿的已经迈出宫门去指挥一切了。知道老太后处理大事已经完毕,全宫像雨过天晴一样,又各人忙各人的差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