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是村子的名称,其实是银杏树。
顺着弯弯曲曲的土路往里走了一会儿,花蕊娘就瞧见了三棵已经沉甸甸挂了果的银杏,那树干比成年人的腰肢还要粗些,应该是有了点年头。小扇子一样的树叶后面隐着一截土胚院墙,院墙里面露出来的几间屋顶上都盖着青瓦,颜色还是鲜亮鲜亮的,和周围的庄户房子一比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这会儿银杏树下头影影绰绰地站了好些人,看见花蕊娘一行出现,就有人大声喊了句什么,其中一人便转身迎了过来。
来人正是花蕊娘的大伯花庆余,应该是方才在村口有人瞧见了花蕊娘几个,过来向他传的信。花庆余和花蕊娘的父亲样貌并不相像,花蕊娘的父亲肤色白净,身上有一副读书人自然的儒雅气质。花庆余却生得有些木讷,再加上可能长期在地里做重活,脊背被压得有点弯曲,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从来都是半眯着,叫人瞧了很不舒服。
听说花庆余原来也是读过几天书的,后头自认不是考功名的料,再加上家里头实在供不起两个读书人,才转头踏实干起了农活,所以待人识物还是要比别的庄稼人强上一点儿。花蕊娘冲商姨娘递了个眼神,向花庆余走了过去。
“大伯……”花蕊娘哽咽着喊了一声,眼眶立时就红了,花庆余“哎哎”地应着,木讷的脸上似乎也有了些动容。花蕊娘赶紧回头招呼花玉朗过来叩头,自己也随着拜倒下去,花云娘牵着花玉朗走上前来,冲着花庆余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都起来都起来,哎,总算是到家了啊,都受苦了,受苦了。”花庆余一手一个将两个小的拉了起来,语气里却夹着一丝慌乱。花蕊娘偷眼往他那张褐色的脸上瞧了瞧,也瞧不出来什么端倪。
商姨娘缓缓地走上前来,冲着花庆余福了下去,口中低低地唤道:“他大伯……”
“哎,那个弟……都受苦了,没啥,赶紧的,咱们回去。”花庆余哗啦啦地搓了一下手,走到车夫跟前向他指着路。商姨娘是妾,按理说论不得正经亲戚,花庆余好歹要比别的庄户人懂理,所以那声弟妹,到底是憋了回去。
那边又跟过来俩人,花蕊娘仔细一瞧,走在前头的是自己的大堂哥花广文,一旁的那个比他矮了半个头,眉眼却是差不多的,应该就是二堂哥花广武。平辈不用磕头,所以花蕊娘只是冲着他二人轻轻一福。
“广文哥,广武哥。”
花广文来县城的次数多,和花蕊娘要熟一些,所以只是点了下头。花广武却没怎么出过门,他在花蕊娘身上来回打量了几眼,竟然嘿嘿嘿地笑了出来:“妹子真不愧是县城来的,刚才那一下,十里八村的小媳妇都不会,嘿嘿,真好看。”
花蕊娘登时气结,花广武怎么着也该是十五六岁的人了,说话竟然这么不过脑,讲出这样粗鄙的玩笑话,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花广文立刻皱了皱眉头,侧身向着花广武低声喝了一句:“别闹,乱说什么浑话。”
身后的花玉朗蹬蹬蹬地跑上前来,怒气冲冲地瞪向花广武。花广武似乎觉着被下了面子,立刻一梗脖子,不服气地嚷嚷道:“我自家妹子,夸她两句又咋啦……”
“好了好了,啥话进家再说,走了,走了,”花庆余赶紧上来打了圆场,却并没有呵斥花广武,花云娘在旁看了,扭过头轻轻哼了一声。
花蕊娘向着花云娘轻摇了下头,从板车上取下置办的东西,跟在花庆余后头向他家的宅子走去。花家的宅子在一处矮坡上,板车只能走到白果树附近,站在树下的其他人应该是花庆余请来帮忙的,见状都围上前来,搭手将棺材搬进了院子。
这些人都是做惯了力气活的,三下两下就把两具沉甸甸的杉木棺抬进了堂屋。花蕊娘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不管大伯一家先前有没有听到消息,起码眼下看来,他们并没有像旁人那样避之不及,肯让棺木进门,说明他们心里,还是认这个弟弟。
花庆余张罗着安放好了棺木,又领着花蕊娘姐弟认了前来帮忙的那几个人。花蕊娘姐弟几个挨着叫了人道过谢,那些人纷纷摆手说不用,都退出堂屋站到院子里去了。
花蕊娘抬头环视了一周,花庆余家的院落修得宽敞,从堂屋延伸开去是两排厢房,看着有四五间的样子。土坎下面是推得平整的院坝,院坝再往下走,有一片篱笆围着的菜园,菜园边上搭了两间土胚房,应该是猪圈之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看见人都散进了院子,花云娘轻声骂了一句。花蕊娘闻声回头看了花云娘一眼,走过来到她身旁蹲下取出包好的白蜡烛,一边向着花云娘低声道:“别人不会说话你还不会想?这有什么好置气的,咱们家不比从前了,你这脾气还得收一收。”
花云娘不服气地张了张嘴,却看见花广文拿着两个大萝卜墩子走了进来,只好悻悻地住了口。花蕊娘直起身子道了一句:“谢谢广文哥,”便接过萝卜墩子插上白蜡烛,寻火折子点了端端正正地放到棺木前面。
“谢什么,都是自家人,”花广文不自在的摆了一下手,转身想往外走又踌躇了一下,回过身来向花蕊娘轻声询问道:“二叔这件事,是已经铁板上定了案了?”
“京城下来的巡查史大人亲自定的案……”花蕊娘面上僵硬了一下,涩涩地答道。
“不应该啊,”花广文叹了口气,思索着说道:“二叔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再说了,税银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你们家有多少进项,那都是有处查的。”
花玉朗听到这话眼睛明显一亮,连忙巴巴地附了过来,小脑袋用力的点着:“我爹爹是好人。”
“我也这么想来着,这案子定得草率,咱们家也直接给抄了,怕是没那么简单。”花蕊娘没敢将话说得太白,这两日她一直在琢磨,父亲为官多年一直没有爬上去,早就淡了许多心思。也常常教育她和花玉朗做人要懂得知足,怎么突然间就私吞了税银。
可惜眼下这样的境况,自己姐弟和商姨娘都是妇孺,想要打听详情也没处去。还有一点花蕊娘不敢想,万一父亲眼见升官无望,变了心思想趁着还在任上替自己和家人留条后路……花蕊娘只觉得心头好像堵了一团棉花,塞得人喘不过气来。
“先别想这么多了,去拾掇拾掇吧,你们这两天怕是也不容易。”花广文赶紧止了话头,转身疼爱地摸了摸花玉朗的脑袋,口中劝道:“咱们也别泄气,朗哥儿还得好生把书读起来,将来得了功名,二叔在泉下有知,也算是欣慰了。”
花蕊娘若有所思地望着花广文的后背,又看了花玉朗一眼,眼神微微亮了起来。
这些年花家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花庆余自己读书不成,却没忘了将两个儿子送进学堂。花广文到县城的时候,花蕊娘的父亲只要得了空,都要考较考较他的学问,偶尔也夸上那么一两句。如今瞧自己这个大堂哥,说话做事有条不紊,又没有半点读书人的迂腐。想到这儿花蕊娘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同父同母的兄弟,花广武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
“广文哥,怎么没见着大伯娘?”花蕊娘跟在花广文后头走出堂屋,顺嘴问了一句。
“老何叔说你们进了村,我爹就叫我娘做饭去了,说你们这一路上怕是没吃好也没睡好。”花广文脸上突然现了一丝尴尬,回身看了花蕊娘一眼,见花蕊娘直直地盯着他,连忙又将脸扭开。
“蕊娘来啦,哟,朗哥儿都串这么高了,我这才多长一段没进城,瞧这胳膊腿生得多肉实。”
一个膀大腰圆的村妇从院坝左边的屋子钻了出来,朝着花蕊娘这边大声咧咧地说道。花蕊娘细眼一看,正是自家大伯娘秦氏,瞧她那寒暄的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家只是来了走亲戚的人。
花蕊娘使劲压下心头的不喜,走上前去冲着秦氏弯腰见了个礼。秦氏眼睛一眯,咧开满嘴的黄牙笑道:“还是咱家蕊娘懂事,你们家不是给抄了?这是咋回来的?你爹你娘停好啦?”
秦氏这话问得阴阳怪气,花蕊娘只觉得一口气呛到喉咙口。花玉朗和花云娘年纪虽小,也知道秦氏这话说得不好听,立刻跑上来紧紧挨着花蕊娘,花云娘更是捏紧了拳头,若不是花蕊娘一把将她拉住,就要立刻冲上去发气。
便是商姨娘也有些经受不住,她脚下晃了晃,向着秦氏颤声道:“当了朗哥儿的玉牌,凑的……”
“停放妥当了,多谢大伯娘关心,大伯娘这话外道了,什么你家我家的,这不都姓花么?”花蕊娘上前一步拦住了商姨娘的话头,抬眼直视着秦氏:“瞧大伯娘一脸的笑,是有什么喜庆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