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儿子易
原著中的苏大强吼了一声。
那嘶吼,如老狗的悲鸣,歇斯底里。他卑微着求着自己的儿女:
你们不要逼我,求求你们,你们行行好啊。
他的儿女不过是带着他一起去整理妻子的遗物,而他却爆裂似得大哭起来:
我没害过人,我一辈子没害过人,你们都冤枉我,我被你们妈害了一辈子,你们都瞎眼了吗?你们没看到吗?啊……啊……啊……
原著里,这样描述此刻的苏大强:
一向胆小怕事、走路无声无息、脸上总是挂着谄媚微笑的苏大强此刻疯了一样,老泪纵横对着苍天号叫,仿佛是想申诉过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仿佛是想痛泄过去三十年被压制的抑郁,仿佛是想找回三十多年的公道。他双手无意识地一拳一拳地捶着粗糙的水泥地,任滚滚眼泪沿着皱纹飞溅,任苍苍白发映着晨光颤抖,任双拳在地上敲出乌青,敲出血痕,最终敲出热血。他号叫,三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热血又在体内奔腾,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受到终于一次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着脖子号叫,叫得痛快,叫得酣畅,终于叫出来了。
这三十多年,苏大强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让他对妻子的遗物如此恐惧和厌恶。仿佛赵美兰根本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孩子们的母亲,而是虎狼,而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一种存在。
这种存在,于苏大强而言,是压制,更是毁灭。
初中毕业。
在苏大强的眼里,赵美兰从初中毕业开始,就已经不清白了。
苏明哲整理的苏家家史,几乎全部来自于苏大强的口述,而在这段家史中有这样一笔:
妈妈初中毕业,自己找关系成为镇卫生所临时工,开始挣钱养家,不久转正。
苏大强新婚之夜,发现赵美兰不是处女,于是打听出了这样的一段话:
赵美兰之所以能进卫生所做临时工,并转正都是因为她被县卫生局一个人睡了。
关于这样的叙述,苏明哲和苏明成虽然不肯相信,但他们的心里也是存疑的。而苏大强却是完全相信的。他不仅相信,并且把这当成耻辱,一直深埋在心底,嫌弃了赵美兰三十几年。
苏明成的孕育。
赵美兰怀着苏明成的时候,开始办自己的户口迁移。
原著里有苏明玉这样的一段心理描写:
她想,妈的户口转移、档案关系转移,是谁在奔波?谁能为妈奔波这些?当然是妈挺着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个声响儿都没有的爸吗?想到这个,明玉感到妈非常不容易,挺着大肚子啊,明玉记忆中小时候回乡的车子颠得都能让人脑袋顶车顶。那时候的马路,有一段还是沙石的,车子开过,飞沙走石。难为小明成钻在娘肚子里牢牢攀着没给颠出来。
一个女人最金贵的怀孕期间,不仅没有得到丈夫的照顾,反而自己要到处去奔波这样的事。
并且,当妻子去奔波这样的事情时,因为工作量太巨大,也因为难度系数太高,还要受到来自丈夫的“恶意揣测”。可想而知,那时候的赵美兰面临的是怎样的伤害。
身体的劳累,精神的疲惫,还有灵魂上的屈辱。
苏明玉的出生。
苏大强对赵美兰这样的“恶意揣测”,还发生在苏明玉出生后。
在苏大强的叙述中,苏明玉的出生,就是赵美兰的阴谋:
她怀孕哺乳期间我不能提离婚,她就到学校吵着把房子又要了回来,硬是又通过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你舅舅的户口弄进城。
一个“硬”,一个“又”,一个“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猜测和不尊重,发挥到了极致。
在苏大强的这种叙述中,苏明玉的彻底崩溃了,她觉得自己是丑陋的果子,她甚至想到了一个更可能的可能:
天晓得,她是不是妈在外面不小心怀的野种,为掩人耳目,又死活将丈夫拖回家制造既成事实。这样的妈,什么事做不出来?
更令人恐怖的是,连老蒙也对赵美兰能办成如此困难的事情,表示了惊讶。因为,连他要办这样的事,都是极困难的。而赵美兰只是一个护士,她到底是凭什么上上下下敲出章来。苏家和赵家都不富裕,也没有后台,难道是赵美兰“以诚感人”?
没有人会相信赵美兰的“以诚感人”,哪怕是最爱她的两个儿子。他们从不敢去触碰母亲赵美兰的这些黑料,哪怕是对赵美兰恨之入骨的苏明玉,都是不敢深想赵美兰的这些黑料的。
因为不可想象。
血泪史。
赵美兰长得好,能力好,单凭她自己,她原本可以拥有美好的一生。
可她这一生却过得何其痛苦和不堪。
初中开始承担养家的责任,同时面对的还有那个年代对女人最致命的流言蜚语。
那个时候,有几个家境好的男人,愿意娶这样“名声不好”的女人。而她想要在那个年代,过得好一点,想要在她的原生家庭里,可以被认可,她就不得不去做这种“招惹”流言蜚语的事情。
那么小的年纪,生存对于她的意义,就开始远大于了所谓的名誉。女人最重要的名声不重要,能养家糊口,能帮扶弟弟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样的名声下,在娘家的逼迫下,她嫁给了苏大强。她难道就不想跟苏大强好好过吗?
可是,娘家的烂摊子,不堪的过往,加上婆婆的强势,丈夫的无能,她只能把自己逼成疯子。
怀孕和哺乳期间,是女人最艰难的两个时期。可是,赵美兰所有这样的艰难时期,都没有得到过娘家和丈夫的一丝关心和爱意。
娘家逼她“不堪”,而苏大强把“最脏的黑料”想象在了她的身上。
赵美兰的黑料史,又何尝不是她的血泪史。
那声嘶吼的卑鄙。
第一遍读《都挺好》的时候,会觉得苏大强的那一声声嘶吼,是对赵美兰最极致的控诉。
那么重男轻女的赵美兰,那么帮扶娘家的赵美兰,何其令人厌恶。可等到第二遍读,从苏大强这嘶吼的背后,又开始觉得这个懦弱的男人,始终以最“嫌弃”和最“恶意”的内心来对待自己的妻子,何尝不是一种卑鄙。
到了第三遍,把赵美兰初中毕业开始的那些细节,一个个列举,一点点还原赵美兰“那一身不敢想的黑料”,那些女人最艰难的时候,一一开始呈现,才惊觉,周围如此恶劣的环境,赵美兰的行为,怎能不疯癫,怎么不无所不用其极。
赵美兰对苏明玉的种种,可恨到了极点,可是,她又何尝不可悲。
娘家不爱,婆家嫌弃,丈夫暗恨,到死连儿女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她这一生,又是多悲凉的一生。
而苏大强的嘶吼,看似委屈到了极致,看似被压迫到了极致,可深想,他不是苏明玉。他不是那个家庭里的孩子,他本就该是那个家庭的承担者和付出者。
他不想承担,他不配当一个丈夫,当一个父亲,而赵美兰逼着他承担了,于是他委屈了三十几年。
这委屈,何其懦弱和可笑。
那个时代的“罪恶”。
三读《都挺好》,尤其是一点点去深思了赵美兰身上的那些黑料。我突觉赵美兰的所有不堪,在那个时代是合理的。
那个时代,崇尚的就是“天下无不事的父母”,它对儿女“孝”的要求是极端的。
这个时代,父母重男轻女,女儿可以反抗,也不会受到太多人的谴责,反而会获得同情。而那个时代,是把“女儿的奉献”当成了典型英雄去歌颂的。
谁家女儿奉献多,就会被肯定,被羡慕。而谁家女儿不想付出,就会被骂不孝,不讲亲情,甚至会影响婚嫁和工作。
赵美兰在那个时代,其实是很难觉醒的。
至于她那一身的黑料,以及那黑料的不敢想象,其实也是有着时代的烙印的。
那时候,姑娘为了进城,有多少都有这样的黑料。我依稀记得《北风那个吹》里也有这样的情节。
那个畸形的时代,造就赵美兰这“一身黑料”。
苏大强的嘶吼,不是那个时代最深的悲鸣。
赵美兰“那一身不敢想的黑料”,才是那个时代女人最大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