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其实很渺小。要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就得硬伤。那个伤口只会越来越大，真是愚蠢脆弱的生物。
因此人们才会有梦，梦想的实现总伴随着困难。有时，梦想也折磨一个人，但我还是相信能开创未来的，这就是把热情投注在梦想的人们的力量，不过，连志向都被遗忘之时，荣耀也将远去。但我，为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呢？这是《华丽一族》的主人公万俵铁平在临终前的遗言，这部日剧于2007年上映，由木村拓哉主演这位具有英雄气概和悲剧色彩的主人公万俵铁平。
01 激荡时代下的冰山一角——剧情概要
《华丽一族》背景设定在上世纪70年代日本经济快速发展、社会剧烈动荡的时代，当时的日本银行在日本普通民众眼中是“恐怖的存在”。而剧中的万俵家族便掌控着以阪神银行为核心的一系列金融及实业企业。万俵家族的掌门人是心思缜密、冷血无情、诡计多端的万俵大介，他的大儿子万俵铁平专心实业和技术，实际负责阪神特殊钢企业的运作，而小儿子银平则跟着父亲在阪神银行里学习企业管理之法。两个儿子的特点截然不同，铁平无论从外貌神态还是做事风格都与祖父万俵敬介如出一辙，他心怀大志，试图通过阪神特殊钢提升日本的炼钢实力，从而提高日本钢铁在国际上的认可度，可谓是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新世纪五好青年。而银平则资质平平，在父亲高大的身影下甚至显得有些怯懦和胆小，他对父亲充满了不满却无力反抗，只能借酒消愁、游戏人间、放纵人生。
人物关系图（图源网络）
故事的冲突点发生在日本金融重组浪潮即将来临的时刻，为了避免被吞并，万俵大介出人意料地提出“以小吞大”的计划，试图吞并实力在阪神银行之上的大同银行，为实现目的不择手段，将自己的女儿作为政治联姻的筹码，通过金钱贿赂打通关系，甚至不惜牺牲了铁平的岳父、自己的亲家。而于铁平而言，他的特殊钢处处受限于帝国制钢，继续建造高炉来实现原材料的自主供应，为此他需要一笔巨大的投资， 从常理看，阪神银行无论如何都应帮助自己的嫡系企业，父亲无论如何都应帮助自己的儿子，但大介不仅没有帮助铁平，反而利用了铁平达到自己的目的。高炉的失败最终成为逼死铁平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波澜诡谲的表面斗争之外，万俵家族的私生活更令人瞠目。万俵大介公然过着一夫两妻的荒淫生活，在他的卧室里摆着三张床，妻子宁子与情人高须相子共侍一夫。宁子出身名门，高贵典雅；而相子出身平民但才华出众，是大介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即使大介公然如此，但他的几个子女也只能敢怒不敢言，除了铁平会公然与父亲及相子对抗外，其他人都在长期的斗争之后变得忍气吞声，尤其是宁子，在多次自杀而不得之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来源于大介怀疑铁平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自己的父亲与妻子乱伦所生。真相在铁平自尽后得以揭开，通过血型推断，铁平只能是大介的亲儿子。
整个真相来得太迟，父子之间再也没有和解的机会。但如果真相来得更早一些，事情会有所变化吗？
本文以豆瓣上评分8.8的《华丽一族》为分析蓝本，重点关注其中的三对父子关系，分别从铁平与大介的父子关系、银平与大介的父子关系，以及大介与敬介的父子关系入手，分析不同的父亲形象和教养方式对子女的影响。
02 “日本的巴尔扎克”——作者其人
《华丽一族》改编自同名小说，在国内的版本也翻译作《浮华世家》，作者是日本著名的社会派女作家山崎丰子。为方便理解，下文中的文学作品统一称为《浮华世家》，影视作品统一称为《华丽一族》。
山崎丰子本名杉本丰子，1924年出生在大阪，2013年去世，享年88岁。山崎丰子毕业于京都女子专门学校（现京都女子大学），毕业后曾就职于报社，受主编的鼓励，一边当记者，一边写小说，年仅34岁便斩获直木奖。真正引发文坛轰动的是她的作品《白色巨塔》，这部以医院为背景的社会派小说自1963年开始连载至今一直畅销不衰，是很多医学生的必读书目，也为山崎丰子赢得了“日本的巴尔扎克”之称。在《白色巨塔》出版的10年后，山崎丰子发表了《浮华世家》，再次引发轰动；在她随后的几年里，她一直笔耕不辍，即使在病床上也坚持完成自己的作品，不愧对自己的良心。
《浮华世家》出版之后引发舆论热议，小说中的人物在现实中几乎都能找到对应的原型，让人不仅诸多猜测，有人提到作品中的阪神银行是现实中的神户银行（现三井住友银行），大同银行是协和银行（现理索纳银行），帝国制钢是八幡制钢（现新日铁住金），万俵家族便是神户的冈崎家族等等。这些都是猜测，但无疑因此吸引了更多的读者关注。同时小说里反映了很多现实的问题，包括不为人所知的银行业的内幕、金融与实业的发展等等，为日本的经济敲响了警钟。
在创作《浮华世家》之初，山崎丰子就明确表示要“以银行为舞台，真实地写出银行内部的卑鄙奸恶，以及同银行相互勾结、沆瀣一气的那些官僚的丑行劣迹”，有作者曾问山崎丰子写作缘由，她提到：“我家很有钱，在关西地区很有名，但还算不上财阀。你看，我这个戒指很值钱，卖了可以用很久。我自幼熟悉资本家那种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生活。我家里过去佣人很多，我怜悯、同情他们。因为他们拼命干活，小心服侍，还是很穷，而什么也不干的人，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我憎恨金钱社会，所以才写了《浮华世家》。我要把这些写下来，留在世界上。” 正是山崎丰子的亲身经历和嫉恶如仇的性格，让我们得以欣赏到这样一部揭穿黑暗的作品。
03 猜忌是把杀人利器——大介与铁平的父子关系
父亲在血缘关系中处于天然的尊崇地位，而对于父辈权威的质疑与审视是子辈成长的必然过程。
在中国、日本等东亚文化国家里，父亲天然具有权威属性，整个社会遵从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道德规则。在《华丽一族》里，虽然父亲的行为方式不为铁平所接受，但铁平一直在努力试图证明自己以博得父亲对自己的认可和好感。他曾经多次直接询问父亲是不是讨厌自己，他也曾经向父亲表达过自己的困惑，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能够赢得“父亲对待银平一样的笑容”。铁平一直不知道的是，父亲大介的心结在于猜忌。
在铁平出生之前，大介的父亲敬介曾闯入他的妻子宁子的浴室，宁子受惊吓而晕倒。待到大介赶到家中只看到父亲在床边守护宁子。从此，大介心中便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他始终不能确定铁平是否为自己亲生骨肉。
而铁平偏偏在外貌神态、一举一动上都像极了敬介，甚至在参加宴会时都会有人赞叹铁平的举止和抱负颇有祖父之风。而铁平自幼与祖父亲近，继承了祖父的遗志，想要发展日本的炼钢业，敬介去世之前也专门指定铁平接手阪神特殊制钢公司，这些都让大介足够怀疑两人的关系。而更令大介介意的是，万俵家的池塘里有一条金色鲤鱼“将军”，这条鲤鱼只有敬介拍手时才会出现，无论大介如何尝试，“将军”均不见踪迹，但敬介去世之后，铁平的拍手居然也可以唤来“将军”，这一点让大介几乎是坚信，铁平是敬介的儿子。
而这一猜忌直接导致了后续的一系列悲剧的发生。大介对于铁平的冷酷无情不仅牵连到阪神特殊制钢公司无法建造高炉，建设中的高炉突然发生事故导致众多伤亡；而且大介还利用这一点分别害死了铁平的岳父大川一郎，并吞并了铁平好友三云祥一担任行长的大同银行。这一系列的打击最终压垮了铁平，让他选择在新年来临之前到经常去的丹波山上吞枪自尽。
对于铁平之死，无论读者还是观众都会有难以接受之感。铁平的形象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在技术上受到国内外认可，在企业里亲力亲为、声誉颇高，在家庭中夫妻和睦、父慈子孝，对待过往的恋人拿捏分寸、清楚身份，对待兄弟姊妹宛如家长般可靠。这样一个完美形象的逝去，却刚好是作者刻意所为，山崎丰子曾表示，她之所以安排这样的剧情，正是为了表现万俵大介的反面形象，“为了钱，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逼上死路，从而表现他被铜臭熏黑的灵魂。铁平之死，对于读者也是个冲击，会促使人们去深思：是谁把他逼上了绝路？是父亲，金钱，还是这个社会？这样，艺术效果比他活下来还好。”
万俵大介作为父亲，完全被猜忌冲昏了头脑。铁平变成了一个非常具体的、他要摧毁的目标，即使铁平至死都在表明心迹说“自己的一生都是以父亲为核心”，但猜忌让大介从来没有相信过铁平。
铁平的岳父大川一郎曾经是通产大臣，这是大介一手安排的政治联姻，但没想到铁平不仅与妻子早苗相敬如宾、恩爱甜蜜，而且岳父大川一郎也将铁平视为己出、竭尽所能帮助铁平实现理想。而这又进一步激起大介的猜忌，使得他在拿到大川的丑闻时，不顾大川尚在病榻的事实和两人之间亲家的关系，而”痛下杀手“买通媒体爆料，直接逼死了大川一郎。他的猜忌已经扩散到了与铁平有关的所有人。
直到站在铁平的棺材前，大介才得知真相，原来铁平真的是自己的亲儿子，此时，除了唤一声“铁平”，大介还能做什么呢？
但换个角度想，假设大介一早便知铁平是自己的儿子，假设他知道铁平与敬介之间的相似也许只是表观遗传学里的“隔代遗传”现象，结果会有所不同吗？我不认为如此。如果大介多疑猜忌的性格天生如此，他依然会担心过于出色优秀的铁平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和权威，在父权思想的影响下，恐怕大介对于铁平的嫉妒依然难以消弭，而压制依然会继续。
04 希冀也可杀人于无形——大介与银平的父子关系
父亲的过度权威将挫伤以至抑制儿子的个性和精神自由，使之无法成为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成人。假如儿子始终无力逃出父亲的权威，则终为父亲权威的阴影所吞没。
不同于对待铁平，大介对于小儿子银平的态度则截然不同。他真正将银平作为接班人在培养，对待银平的态度也和蔼的多，以至于让铁平都羡慕父亲对于银平的笑容。但在银平看来，父亲的关爱和希冀却是沉重的负担，这负担完全摧毁了他的人生。
银平的本质还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他无法做到像父亲大介一样的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只计算利益、不考虑人心。剧中有一个插曲展现了银平与大介在价值观上的根本差异。在试图吞并大同银行的过程中，阪神银行必须提高储蓄额，为此大介通过种种手段要求下属各银行为提高储蓄额而立下军令状，尤其是那些老员工，他更是打出感情牌。其中一个银行的行长去求人存钱而帮人下田插秧，因劳累过度而倒地不起。参加葬礼的银平深深地感到银行“吃人”的本质，但大介却毫无波澜，即使去世的员工曾与自己患难与共。看到父亲假惺惺的一面之后，银平更加陷入人生的虚无之中。
但银平又缺乏铁平的独立与果敢，无法自立门户，只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在这种现实中，他只能日日借酒浇愁，对待政治联姻也采取无所谓的态度，甚至期望妻子不要怀上孩子，他不希望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家庭之中。在本该提醒铁平注意父亲的阴谋之时，银平也没有说出口，他选择了站在父亲一边，他的个性与精神自由终屈服于父亲的威权和自身的命运。
银平的悲剧是一个极端性、扩大化的畸形父子关系的缩影。在更多的情况下，子女的成长过程必然会打上父亲教养的烙印，所谓如父如子，见到孩子便会知道一家之主的作风何如，父亲对于子女的角色榜样作用本该如此。但如果父亲非要强调自身的威权而不给予子女质疑的空间，终会陷入对抗的亲子关系之中，子辈或者在质疑与反抗过程中获得独立，度过父权权威消解的阶段；或者被父亲的强势阴影所吞没，不得不唯命是从，成为父亲的附属品和人生的延伸。
05 死去魂灵终难摆脱——大介与敬介的父子关系
不在场的父亲往往是另一种在场，而且是另一种更深刻的精神在场。
《华丽一族》里没有登场却一直在操控每个人的是大介与敬介的父子关系，敬介虽然离世，但他对于在世的人——尤其是大介——的影响始终都在。
在剧中，敬介是以一副画像的形式出现的，在万俵家中，敬介的画像高高在上、睥睨众人。隐藏在画像之后的是敬介的雄才伟略和一生成就。
万俵家族最初以十座米仓发家，也是名字的由来，在一战期间，万俵敬介在神户建立了万俵船舶与万俵铁工两家企业，随后在船舶业发展到顶峰时刻卖出所有船只，用赚来的资金创立了万俵银行，随后万俵银行逐步吞并了周围的农村小银行，逐渐演变成阪神银行，同时也建立了以阪神银行为核心，包含钢铁、不动产、仓库等在内的万俵财阀。可以说，正是敬介的远见卓识、聪明才智和果敢，一手打下了万俵家族的江山，为后代留下了雄厚的家业。
而显然，父亲敬介的这些品质并没有完全遗传到大介身上，与父亲敬介的风格迥然不同，大介并非气势如虹、光明磊落之人，他擅长的是步步为营、缜密谋略，但与父亲敬介相同的是，大介同样具有极大的野心。这野心一方面是为了不断扩大万俵财阀的实力，在激烈变动的经济形势中不至于湮没在历史之中，另一方面，大介也是在向父亲敬介发起挑战，他要通过自己的成就向父亲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万俵家长，远不至于输给铁平。
大介对于铁平的猜忌与提防与敬介对铁平的关爱有加密切相关。剧中有一个镜头是大介透过窗口看到铁平在沙发上扶首深思的样子，那情形与自己的父亲敬介几乎如出一辙，令大介大吃一惊、心下不安。从某种程度上说，大介对于铁平的打压，也是向父亲复仇的一种方式；打压铁平负责的特殊钢铁公司，便是否定父亲曾经的梦想，也是表明自己有能力左右父亲的愿望。
剧中有一个标志性的情节是击掌唤鲤鱼。在敬介去世后，池塘里的金色大鲤鱼“将军”再也没有出现过。大介强烈要求铁平尝试击掌看是否能唤来“将军”，当“将军”真的而出现时，大介的脸上浮现出各种复杂的表情，先是闭眼深深地叹气，随后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铁平，吐出一句“你果然是你爷爷的儿子”，然后若有所思地离开。当时大介的反应之大，也让铁平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预感到，“将军”的出现将拉开家族内战的大幕。而“将军”就像是敬介的化身，是大介一生都在与之奋战的亡灵。
但不在场的人是最难打败的，对于逝者的执着是最大的、难以摆脱的心魔。当大介决定向不在场的敬介发起挑战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他永远是输的一方。
06 结语
《浮华世家》自出版以来受到读者追捧，也一再改编为各类影视作品，剧中人物的形象深入人心，作者山崎丰子曾讲过一个段子：“我家里养了一条狗，是千叶县驹市的名犬，名字与《浮华世家》中主人公阪神银行总经理同名，叫万俵大介。有一次，一个银行职员到我家里来，看到了这条狗说，它可比我们银行的总经理品行端正多了！”
段子归段子，但《华丽一族》里万俵大介的父亲形象却给我们诸多启示，也为诸位已为人父或即将为人父者以思考。
由于大介本人的性格，他与父亲、与两个儿子的关系都算不得融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即使于银平，他也只是将其当作是接手家族生意的继承者，与子女之间鲜有亲密的交流。所有的子女在大介的眼中都是任他摆布的棋子而已，都是为了实现他一己私利的牺牲品。即便如此，在铁平的遗言中，他依然认为，“无论如何相互憎恨，无论是否血脉相连，我的父亲永远是万俵大介。”子女对于父母是无从选择的，这对于父母来说，本就意味着更大的责任。
回到现实生活中，对我们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父亲的形象与财阀家庭中的父亲相去甚远，那么普通人的父亲又该如何呢？
早在1919年，鲁迅先生曾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在文章中鲁迅先生分析了古往今来对于父子关系的种种误解，也提出了在新时期下父亲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末的力量。……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这样，便是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
是以共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