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影双影,外号罗斯。
父亲搞研究母亲做学者,尽管男女有别,术业有专攻,一概被扣以“高级知分”的帽子。就像女人过了三十岁还没结婚,别管你美若天仙、大字不识、日进斗金还是根本不喜欢男人的蕾丝,一概被划拉进剩女的大焖锅。焖锅大了,难免扑腾个把臭鱼烂虾,高级知分的高级女儿单影双比谁都能贯彻“近墨者黑”的古训,新年伊始,她终于承认自己沾染了老姑婆的挑剔、爱静、看穿世事和不那么烦狗毛,她终于心虚起来。从前的心虚无力都是对父母,只有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真不行了。三十二岁的剩女单影双,终于找到了男人四十岁就阳痿的感觉——
我怎么这么对不起我自己啊。
一定是有原因的,看《进化论》长大的高级知分坚决相信,既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灭绝,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单身——
“单影双,这名字起得多好啊,一个变俩,俩加上原来那个就是仨,三生万物啊——”
“玫瑰,玫瑰象征爱情啊,何况满世界都长玫瑰,玫瑰肯定不是怪胎啊——”
终于,科学了一辈子的高级知分决定为了女儿不科学一把,带上女儿的生辰八字去“知了天命”,算命先生的批语差点让笃信唯物主义的老两口跪了——
“你家女儿,是命犯情人节。”
命犯的具体解释是,你可以在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里天天招桃花、睡男模、生葫芦娃,但你没办法控制、没办法预防、没办法打破魔咒,反正每到情人节这天,你就是一个人。换句话,命犯情人节,就是每逢情人节流“天”不利,所有恋情,都熬不过情人节这天。
原来这才是高级女儿四段高级恋情前仆后继地于不到一岁幼龄非命夭折的玄秘啊——高级知分一面折服于天,一面又生出人定胜天的奢望,他们特想打破魔咒。
“相遇即命犯。于情人节相遇,时命犯遭人命犯压制,天长地久可求矣。”
▌相亲第一回合——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你知道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吗?”
2012年2月14日,已经三年没谈过恋爱、从来没和恋人过过情人节的单影双穿着一身滑雪服,以一副只差两只雪橇就可以往下冲的架势,坐在了等候的雪人面前。
真是白啊——单影双的气至少消了一半,难得的眉目还俊朗,眼睛鼻子没长到一块去,跟野地星星一样分得很疏——这种小清新怎么也不该单到现在啊,单影双虽然不欣赏,也懂得他的市场价值。
聊过了裹脚布式荒废时间的工作、两口子企图把爱情结晶铲除但一直未遂的三口之家、初恋的草色风向小心动和扼腕心伤,单影双这时已经放松地从桌边拽上来一本旅行杂志,把随手翻到的美景用简单的言语转述,借以延续话题。
——“你知道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夹在马尔代夫的阳光、巴厘岛的椰子树和毛里求斯的珊瑚礁里,其实不算突兀。可当单影双听到这个问题,她还是头抬了抬,然后,“啪嗒”一声,铜版纸撞钟一样合上,伴随着她心内涟漪般漫延开去的声声叹息——这个问题,她应该在十年前遇到,现在,她已经皮糙肉厚得没脸浪漫了。
单影双就这样看着比自己还老两个月的雪人——其实挺好的,至少对三十二岁的单影双来说刚刚好,不至于老到五年后就领养老金进夕阳红合唱团,也毫无夏天没到就嫌她年老色衰的危险——三十二岁的他对三十二岁的她来说,刚刚好;可他还是不合时宜地问了一个,她应该在二十三岁上回答的问题。
雪人看着呆若木鸡的单影双,声音如常:“我已经很久没有付出诚意,有些诚意是宿命,有些诚意是决定。到了这个诚意很难变成下意识的年纪,我希望你和我的决定一样。”
像首诗一样。
既然单影双好歹硬着头皮相亲还出手不凡,看似走上了“人命犯压制时命犯”的光明坦途,高级知分的爹娘也就屏气凝神,不再计较其出门前的“宁死不屈”、“非暴力不合作”等诸多动作戏码。当第二天的阳光照耀,老两口将对女儿的敢怒不敢言捣成碎末,随清晨的宿便排出,桌上重新出现了三碗豆浆和七根油条。父母和子女间,又一次达成了谅解。
单影双也不是不长心,光长年龄,她明白:只要她好,就永远能得到父母的原谅。
单影双决定好好的。
雪人就像单影双儿时吃的雪人头雪糕,绵软的香草刚要吃腻,浓烈的苦咖啡就来安抚你的味蕾,他有点文的武的都来得,而且最难得的,是他温柔,呵护一把年纪的单影双如婴儿。
单影双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第一个月,雪人请单影双的父母吃了顿牛排。男女高级知分虽然一个吃塞了牙一个半夜就闹了肚子,还是和单影双言简意赅地表明了态度:“好好处”。
第三个月,单影双的父母请雪人来家里吃饭。一餐完毕,做娘的女高级知分从雪人握筷子的姿势断定他手笨:“上回吃西餐没看出来,握个筷子都这么难的话,应该和你爹一样,家里活啥都不能干。”
第五个月,单影双祖母九十大寿,雪人等到了拜见单家七大姑八大姨的殊荣。做爹的男高级知分冷眼旁观:“我觉得他没什么上进心,而且不懂得人情世故,吊儿郎当的,好像都不在乎,将来不会有大出息。”言之凿凿,完全忘了他是六十岁上才懂得人情世故的。
单影双有点懵。她从没带过男朋友回过家,她所有的恋爱都是自己谈黄的,难道到了三十二岁,反而要为父母包办的相亲反抗家庭?
看来高级知分还是经得起时间考验,他们看起来很急,但真的,每临大事有静气。
单影双也冷静下来,三次见面,随大气温度的升高,雪人在父母的印象中一次比一次炮灰——也许不是父母的问题,至少,不全是。
单影双有点说不上他是成熟还是不成熟:你说他不成熟吧,他把自己照顾得挺好,该交电费交电费该交水费交水费,出去玩提前半个月就能定下酒店规划好路线,上下车知道扶胳膊进出电梯知道扶住门,一起风就把不宽的肩膀挡在自己飘摇的刘海前面;你说他成熟吧,无论是和他去自己的主战场还是他的朋友圈,他一律沉默不语晾她和他或她的一众好友在一边。一次两次,她觉得是他状态不好,开了节能模式,次数多了,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父母口中的“不会来事儿”——或者他有他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可是,他不该请这么多人来观摩他的世界。咱们没兴趣、没耐心也没鉴赏力去观赏一个好像有点瓜葛却没什么透明信息的世界。
真的,大家都挺累的。
单影双忽然想到他们相遇那天,她正给他念“毛里求斯道路通行靠左”,他连打断都没有打断她,似问非问地说:“你知道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吗?”
单影双很想说: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在我心里,那个地方,对你没有任何清规戒律。
单影双很想说:我之所以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比别人,更懂得你的价值。
但她三十二岁了,她对人生的认识,已经从“自负”顺理成章地走到了“怀疑”。她连浪漫都怀疑,怎么会不怀疑他呢?
第八个月,两人和平分手,高级知分们重新捧起了《资本论》。
▌偶遇第二回合——阳光有流水的影子
玫瑰不明白,为什么阳光会有流水的影子——在地上。
如果玫瑰的第二个情人节男友是月光疑是地上霜,那么她和他的恋情,就是胜似潺潺流水叮咚作响的阳光——他和爱情,毫不相关、毫不相似、甚至根本从来不会遇上。
2013年2月14日,大年初五,星期四。还在床上休假的、刚刚三十三岁的、没有枯萎仍在长脾气的玫瑰,黑着脸被黑脸包公高级知分撵出了家门。又过了一年,经历了封杀“准女婿事件”,高级知分似乎真不那么急了,反正待价而沽也沽了这么久,不差这一会儿。唯物史观在恬淡的心性下得以重新建立,偶尔还会拿那个不靠谱的“化解之语”跟玫瑰开玩笑,但与生俱来的实验精神、永不服输的革命斗志,都让他们觉得,不试白不试——我们不给你安排相亲,你总要出去自力更生一下吧?
玫瑰就走到“光叮咚”去了,推开门,看见年前二十八坏掉的看起来波西米亚其实不过人民币六十八的黄罩子灯还没有换,觉得自己就是那盏灯,一冬一冬,残破,对付着过。刚坐下,吧台后面的人钻出来给她丢根烟,餐牌倒是没拿。玫瑰把烟屁股撂在手背上颠一颠,没抽。她从十六岁就开始被男男女女扔烟,女的给,一般都抽,虽然不喜欢,可她不想装得比看得起她的女生乖、纯洁、更矫情。她去年去相亲都是这个心理,虽然不喜欢,可她不想装得比抓心挠肺的父母淡、轻慢、不知愁。她其实不想让任何人不舒服,她已经跟这个世界缴械投降,很久了。
“这店你兑下来了?”
“嗯,总得有个地方过日常生活。”
玫瑰抬眼,表示理解。
“你叫什么?”
“玫瑰。”
“真名字?”
“如果我是,我会叫蓝色妖姬。”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
是啊,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呢?我又没跟女人谈过恋爱。我又没结过婚,我怎么知道我不需要婚姻呢?所以,我是不是得跟女人谈把恋爱,我是不是得结了婚再离,才能证明我单身的有理性、难以抗拒性和不可推翻性?
——“得,我信你,你真不是蕾丝,大过年的,你又不比我愁苦,千万别在我面前哭——要不,我把我前男友介绍给你?”
玫瑰没想到,她还有前男友。
这个前男友,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男人。
玫瑰最初的印象,是他的声音:“我能坐下吗?”
玫瑰点点头,见他仍杵着,想起在这粘稠的黑暗里,他根本看不见:“哎,坐吧,椅子在左前方。”
“为什么我可以?刚见你拒绝掉两个。”
“他们的耳朵背上涂着荧光,你没有——绿色,女同志;蓝色,男同志;我,两者都不是。”
“你的观察力很好,但——绿色,代表性取向为女;蓝色,性取向为男——你知道,在黑暗里,你没必要标榜自己是什么,你只需要让其他人知道你要什么。”
玫瑰:“你啥都不涂,男人女人都不要吗?”
风华绝代:“你呢?在这标榜性取向为异性,不怕没等来我就被轰出去?”
“——你是前男友?”
“其实我挺惊讶的,她怎么能说服你在同志情人节派对里坐这么久。”
“因为我一直好奇,到底是哪个选项伤害更大?女朋友爱上了别的男人?还是发现女朋友是女同志?”
“其实都一样,如果你爱她。”
世界忽然亮了,配对成功的女女男男相拥着挤进舞池,乱光交错间,玫瑰终于看清风华绝代的脸——
“你前女友肯定是弯的,天然弯。”
风华绝代笑了。
这么漂亮的男人,玫瑰顺理成章就和他上床了。
做完爱,风华绝代完全意料之外:“没想到你不是处女。”
玫瑰看他一眼——三十三岁的老处女?不知道他是觉得自己特纯洁;还是认为自己毫无吸引力,没有做爱的资格。
“你知道她为什么信你不是蕾丝?——因为你对她不感兴趣——她跟我说过,这辈子对不起我一次,不能一辈子对不起我,她负责,介绍一个没有半点变弯可能的女朋友给我。”
是啊,玫瑰想:我都三十三了,从男人那得不到信心,都没求助于女人,直的是挺坚定的。
“我还是挺爱她,真的。我爱她爱得,好像就算她是个男人,也没什么。”
“你要是做变性手术,我借你钱。这年头挺难碰见真爱的,你肯让我目击,我赚大了。”
玫瑰就走了,走到宾馆前台付了一半房费。
玫瑰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你得到得太容易了,爱情对你来说太容易,容易得都不像爱情了。
▌梦圆第三回合——这里四季如一年
2013年夏天,单影双卖出了生平第一个剧本《三人行》,三十五集,六十三万。拿到汇款单那天,她忽然不会拨电话了,买一张长途车票,下车走两个钟头,一头撞进父亲研究所的野营地,对着老头子脚前的泥地眼泪直流:“爸,我成了。”
六十三万,在单家不是小数目,老两口一年不吃不喝搞下来个项目,加一起,勉强够数。单影双三十三岁,终于宏伟实现了“不被父母养”的卑微愿望,她以为自己有了话语权,宣布道:“我明天辞职”。
男高级知分差点没哭出来,连忙带着十五年作家梦不碎的女儿回城找他妈,女高级知分倒淡定:“没工作,你拿什么找对象?”
真懂得往人心口戳。
单影双忽然不掉“天将降大任于斯”的眼泪了。
做爹的感觉这是要变天的节奏:“最早,咳,嗯,也得过了明年二月吧?”
做娘的才想起来,柔情地抛个媚眼,感佩老头子三十年如一日的好记性——什么叫命悬一线绝地逢生?辞职前夕,无业耍流氓前夕,钓得金龟婿一名,就算以后当家庭妇女也成啊。
“——说好了,过了二月再辞。我那征婚广告都登出去了,你妈一辈子讲真理说真话,你可别毁你妈!”
单影双终于觉得,农村子弟好,考上个中专家里就跟活佛一样供起来,以为文曲星转世。她那双高级知分父母?好家伙,和著名导演拍片都不能满足他们那满汉全席的胃。
第二日是8月13,单影双动用了年假、事假、探亲假和病假,南下宝岛拍片。
初到卓溪,单影双感觉像成都温江区,男男女女都骑着电动坤车,树老大,就是看不着树荫,杂货铺横七竖八,市招还有用布的,迎面走来个穿跨栏背心的老伯,她险得问他:“你做咋子呦?”
“场景怎么样?”导演问。
她差点吓吐:“整村都布了景?”
“整村都不用布,阿音找的,太他妈适合了。”导演惬意地爆句粗口。
阿音是玫瑰年少时的梦,现在竟然也“拜读”了她的剧本,来演她的男主角。梦幻吗?真梦幻,当年的玫瑰都开得抽筋扒骨状若刺头;对于几乎唱了一辈子歌的阿音来说,是他妈狗血的梦醒时分。
单影双于心有愧,虽然她相信这部剧会火。
荡完村子,全组人马回旅舍,旅舍是一幢日式的二层小楼,灰突突的,东西长得横无际涯,走廊采光基本靠摸,单影双一下子想起大学宿舍,东西一上一下俩楼梯,楼梯两头各一个公共浴室,上厕所得跑出二百米冲刺的状态——“哎?谁钱包掉地上了?”
“我的,你抬脚。”声音近在咫尺。
单影双一抬脚,这团软绵绵的凸起物就没了,敢情是只脚:“对不起啊。”
那只脚就走了,单影双立在原地,被后来赶上的收音师撞上:“哎?什么声?得,你站着别动,我再撞一次。”
“这都什么奇葩?”提着便捷电源的服务员觑着眼走过。
单影双经过一束光,堕入黑暗,然后,第二次撞击。
——那是阿音。
单影双和阿音基本没有工作上的连结,因为导演是著名的,根本轮不到编剧置喙,带她来,不过是让她长见识,连给演员顺词的活儿都轮不到她,至于晴天下雨临时加场雨戏,导演更是怕她越俎代庖,一清早就带着全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么玩了几次,单影双也就真把自己当成了游客。
又是下雨天,阿音敲她房门。门开了,阿音见玫瑰穿着咖啡色棉布蛋糕裙,额头碎发用两个毛绒发贴贴起,鼻梁上架一款黑色宽边近视镜,眼睛晶亮,先往上看,又往下看,最后换了轻松的口吻:“你也来借书?”一闪身,让阿音进来。
阿音先看见一桌子的书,他有点诧异自己和她是不是住在同一间旅舍,玫瑰这间有奇大无比的餐桌一张,配只小小单人床,像后厨的临时休息室,硕大一间屋只有桌子亮,一只节能灯本分地一灯如豆——他看看她,坐下来,开始翻书。
玫瑰也坐下来,看他,看了两个钟头,眼睛几乎没瞎。他安之若素,感染了她,她终于坐下来翻书。
自此,阿音每天拍完戏,都来玫瑰这看书。玫瑰的房间也没有变整洁,照老样子,找一本书要老久,有时阿音得陪着她搭积木拆城堡,“哎”是望其项背,“呦”是釜底抽薪,阿音闻声而至,总能一眼看到要找的那本,轻轻巧巧拽出来,四目相接,若无其事地,再回到桌前各行其是。
再后来,阿音染上了雨天焦虑,一下雨,就担心从不关窗子的玫瑰,把窗边一摞书搁潮了。剧集进入尾声时,卓溪已入冬,仍然在下雨,阿音一天比一天焦虑,玫瑰给他开处方,一笔一划写:欠债还钱,每天带本书给我。
第一天:阿音带了一本《小团圆》。玫瑰看过,只是没带来,繁体版封面比简体版俗艳,竖排版,慢不要紧,主要是看一会儿就晕了。
第二天:阿音带了一本《小团圆》。玫瑰随手搁在第一本上,没去管,过一会儿给阿音添水:“你是喝咖啡的,我知道。”
第三天:阿音带了一本《小团圆》。玫瑰这回不敢小觑,把前两本一同翻出来,一本本一页页翻过去,都是九莉对邵之雍的痴情。
第四天:阿音带了一本《小团圆》。玫瑰像第一天那样,看他半晌,看到不能再看,去翻书,眼睛瞎了。
第五天:阿音带了一本《小团圆》。玫瑰突然口感舌燥,烧开了水往杯子里倒,几乎没浇在他脖颈上,她错以为声带长在脖子里。
第六天:阿音带了一本《小团圆》。
第七天,玫瑰终于没法忍受没有暖气的冬天,这里四季如一年,来过,没来,都一样。要走,说走就走了,阿音送的《小团圆》一本没带走。
▌归途第四回合——我不会陪你对
单影双旷工半年再回原单位,异样眼光接得满盆满钵,多数同龄已婚妇女都以为她当小三跟人家跑了,结果没跑赢大奶,打回原形。少数知道内情的领导为她惋惜,问她片子哪天首播,问她每集卖了几万,然后气氛清冷地把她提干名额被顶的事一笔带过。单影双立马要辞职表达愤怒,可去了把台湾,她不想演偶像剧给自己看。
想象中的事,就让它存在于想象中吧。
恢复工作第一天,单影双早退,一月中旬的冬日,三点钟天就暗下去。单影双背着麻袋似的帆布包,扎紧了军大衣腰带往风里冲,脚下积雪“吱吱呀呀”呻吟着,乐此不疲地矫情,单影双的马丁靴一下比一下跺得狠,都滚他妈的,不爱被踩就都他妈的滚——她抬一下头,觉得不对;再抬一下,还是不对;再抬,我天——单影双的第一反应是把左眼闭上——雪人就在她左前方——她以为她看不见他,他就看不见她了。
但是雪人说:“你长大了吗?”
单影双提分手时,雪人说:“离开我以后,如果你长大了,我会特别伤心。”
单影双不知道,雪人是想她长大,还是不想,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雪人:“有些诚意是宿命,有些诚意是决定,你相信宿命吗?”
单影双摇摇头。
雪人笑了:“吃个饭吧,看你冻的。”
还是在第一次见面的西餐厅,雪人努力给她找来讲毛里求斯的那本旅行杂志:“现在,你可以问我毛里求斯的任何问题。”
单影双摇摇头,有点烦躁地翻着菜牌:“上次我点的——”
“上次你穿着粉玉色滑雪服,头发里有一只簪——”
“你那么细心,让我一度以为你的细心是爱,别再给我这样的错觉,不道德。”单影双叫来服务生,点了最简单的可乐汉堡。
雪人什么都没点,就这么看着单影双一口汉堡,一口可乐,又一口汉堡。单影双吃完了,买单,抹抹嘴走掉。
然后就过年了,高级知分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女儿拖家带口,勤奋的连第二胎都生出来了。新年伊始,新生儿加紧练习路上游泳,噼里扑棱一顿瞎蹬乱刨,声音比玻璃弹珠雄浑,而有玻璃弹珠的细密,一阵阵宛如小鬼踢踏人间,不给别人活了;到正月初七,刚清静清静的高级知分气了个倒仰,单影双一上班就办了离职手续,二度南下宝岛。此时距离2014年2月14日,还有八天。
元宵情人节,女高级知分出门买减价元宵,房门一开,看见清清瘦瘦一小伙子捧着一束玫瑰,站在门口。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是雪人,玫瑰的男朋友实在都是这个款,等雪人自报了家门,女高级知分才对上号:啊,同一款里条件最差那个,汽车标配。
女高级知分给玫瑰当娘当得憋气,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有雪人赶来备胎:“玫瑰现在工作也没了,当个破落编剧,二十年才卖一个本子;她现在都三十四了,生孩子也难生——孩子,以前是阿姨没看上你,可阿姨也是当妈的,不忍心坑你妈的儿子。”
雪人想了想:“要是您觉得我在坑玫瑰,我还可以离开。”
女高级知分有点感动了:他不说承诺,不说苦情话,不说被玫瑰坑他心甘情愿;只说事实,只表明态度,只强调因果、条件与结论——他的脸并没有更成熟,但他的简洁风格比脸成熟。
“我记得,你和玫瑰,是前年情人节认识的。”女高级知分忽然认了命。
听说玫瑰去了台湾,雪人立刻办通行证,加急需要七天,然而第六天,玫瑰回来了。
回来后的玫瑰,是个长大成人的单影双,她忙得气急败坏,跟导演斗智,跟演员斗勇,忘了京骂“你丫”,改骂较直白的“干”,一辈子想当文艺工作者的她,反而这时候最不像搞文艺的,甚至都不像识字的。雪人默默跟在她身边,看她在各种场景里钻进钻出,衣衫不整地指手画脚,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她更相宜的女子。
——我是真爱她。雪人这样告诉自己。
“干!”单影双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又用脚去蹉,“你一定觉得你特爱我吧?”
雪人摇头。
单影双吓了一跳:“没觉得?”
雪人:“不是觉得,是事实。”
单影双的心还在砰砰跳——他能觉出我的不堪,还好,他能觉出来。
她情不自禁地往地上再吐一口,这回雪人替她伸脚蹉掉,她的脚,踏在他的脚上——“我的,你抬脚。”
雪人的吻跟上来,她不知怎么,毫不费力地松开了牙齿,他的舌,一点点舔着她齿根和牙床的衔接部;紧接着上下游走,在她口腔的边界画出狂风海岸线的波澜;刹那间,忽然风静云止,它窝在她的舌窝,半天不动一下,一点一点舒适地拱着、蹭着,腻歪;他吹一口气,把她舌的茅草屋吹吹散拢成一束稻草,两条小生命滚筒甩干衣般地相互绞在一起,拔河,死命往两边拽,要把对方扯离归入自己,咽下去吞进胸腔。
——玫瑰竟然想起阿音。
她每天都看到他,她可以每天看到他而想念他,但她不可以每时每刻看到他还想起他——这不符合逻辑,就像深蓝背景上不可能再有深蓝色的形状。
玫瑰好想哭一场,为雪人。他有那么腻的吻、那么多愁善感的舌头;她的身体,和他的身体,无需挑逗就能互动;她和他天生一对,就像砂纸打磨过的白墙,他完全为她设计;然而玫瑰怀疑自己,在等待打磨。
砂纸还是白墙,这是个问题。
后来玫瑰和雪人还接了360次吻,多到像一部媲美《小王子》的童话,其实不过是半本主角单调的《金瓶梅》,到第354次,往后的一次比一次像阿音送她的四季如一年的《小团圆》,舌头和舌头,器官和器官的团圆,果然只是小团圆。
通往和雪人分手的路上,玫瑰遇上风华绝代,他对她有印象,似乎真记得她的光滑大腿和浑圆乳房,玫瑰感激他,不吝惜把自己想得那样好——
“你得到得太容易了。”
说别人的话,终于应验到自己身上。
然而单影双还是和雪人分了手,第二次。
雪人委屈冲天:“从前我们在一起,我像你,你像我,我嫌你没长大,你嫌我没长大,我们最大的共同需求,就是要找一个最懂的人宠自己——现在我够懂你,够宠你,不要求你懂我,不要求你宠我,我的所有需求都不需要你满足。”
“你是在跟我说‘放弃’吗?”
“我在求你给我‘放弃’的机会。”
“你会反悔的,求来的‘放弃’,反悔得更彻底。”
“我不会。”
“我也不会——我不会陪你去验证。”
而雪人也没机会承认自己错了,他就一直相信下去。
2014年夏天,玫瑰要结婚,俩高级知分都认了,觉得自打算完命,两年前的情人节他们就栽了,人算不如天算,嫁了也就嫁了。没想到玫瑰领回个老头子给他们,四十七岁,大了玫瑰整整一旬。
女高级知分疑:“他不会是停妻再娶吧?”
男高级知分愁:“他得上过多少女人啊?”
女高级知分惊:“他俩不是情人节认识的?”
男高级知分怕:“不会明年情人节就离吧?”
玫瑰可不管这些,她带着她的他,跑到爸妈的出生地内蒙古沙丘。这小县城刚建成两条公交线路,炙热天际下,独门的公交小巴士窜得像碰见蛇的狐狸,玫瑰拽着她的他,在公交站点狂奔出一千米才坐上车,上了车,车厢空无一人,他和她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坐着,中间隔着一排座位,她看他半晌,久久才发觉他还习惯性地戴着帽子、墨镜、眼睛往下看,她走过去把他的墨镜摘了扔出窗口:“没有人,有人也没人认识你。”
——“只有你认识我。”
——“只有我认识你。”
高级知分趁着请柬还没发出去,找到算命先生:“不是情人节认识的,能结婚吗?”
算命先生还是那一套说辞:“能不能结婚,得看生辰八字。”
女高级知分愤愤然报出两个日子,只等他一算出大吉,就撕他的卦书。
谁承想算命先生大惊失色,硬是没给三段论高手女高级知分推出伪命题的机会——
“你这是凶婚!除非情人节相识!否则夫死妻亡,多硬的命都扛不住!”
“你不是添堵吗?她都明说了不是情人节!你这也叫算命!”男高级知分忍无可忍,当下拉着老伴就要走。
算命先生忽然叫住马上就要不信邪的老两口,誓死挽卦象主义于既倒:“是情人节!没错,是情人节!”
“得了。”女高级知分泄气地摆摆手,“夏天里有情人节?8月13是情人节?”
“你看卦书上,癸巳蛇年七月初七——”
活到老学到老,高级知分今天又学了一招:卦书,是看阴历的。古七夕,也叫情人节。
花边粉丝:默暖轩
201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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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号: huabianyuedu
-情人难求 爱人总是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