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烤鸭对我这样的上海人来说并不是日常食物。去饭店点烤鸭,总是带着隆重和高兴的意思。到目前为止,每当谈到北京烤鸭,就会想起阳光充足的四合院。
那时飞机晚点,降落在北京已经下午两点了,想吃烤鸭,所以打了一圈电话,只有小李能迎接客人。“请从上午11点到晚上10点做我们的烤鸭。来啊!”电话那边爽快地回答,打车走了。
北翔凤胡同的老房子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唯有利群,人气尚存,葡萄架下摆了一排等位的小板凳,幸亏今儿是过了饭点,高峰时来起码排俩小时。
进门一条窄窄的过道,如同穿越烤鸭的历史,起头是金字刻的“烤鸭探源”,从明朝的金陵烧鸭说到了利群1992年开店。
跟着是各国元首和社会名流在店里的合影,照片微微泛黄,透着90年代的复古感。
走廊尽头,是烤鸭店的心脏,炉口的火熊熊燃烧,透过跃动的火苗,隐隐可见烤得油亮亮的鸭子。
一边是新到的鸭胚,干燥、洁净,翅膀下还留着疤口,师傅提起来,看着沉沉的,逐一挂进炉膛。
另一边是烤好的鸭子,刚出炉的鸭子胀满了气,鼓鼓囊囊的,稍许凉下来,热气蒸发,鸭皮塌陷。
这场面,我看得入迷,就连门上贴的操作流程,都读得津津有味。
烤鸭师傅客气,跟我搭话聊了两句,他姓康,算起来也是厨房老大,他说利群的鸭子烤得更久,55分钟左右,尽量走油,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
康师傅看似无意地拨弄果木,其实是在调节火候、控制温度。枣木硬,最耐烧,但有烟,桃树、杏树、梨树木质稍轻,能出果香,“店里每天要烧掉500块钱的木材呢!”
新出炉一批鸭子,把堵屁眼儿的高粱秆一拔,清澈的膛水汩汩流出,稍带油珠和血块,这才是真正“外烤内煮”的北京烤鸭啊。
回到店堂,翻看菜单,啊,椒盐鸭肠、火爆胗花、香辣鸭舌、芥末鸭掌、火燎鸭心……都好想吃!不过最后还是选了店里的经典双人套餐,另加一副椒盐鸭架。
康师傅端着烤鸭来到近旁,手起刀落,连皮带肉,片出好看的半月形,均匀排叠,“这叫鱼鳞片儿!”老北京话自带美感。
一只鸭子片两盘,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撕开热乎的荷叶饼,夹两片带皮的鸭肉,跟配菜一起卷起来,咬上一大口,唔,鸭皮脆、鸭肉嫩、面酱甜,配上荷叶饼散发的淡淡面香和葱白黄瓜条的清爽,四合一的口感相互交融,简单纯粹,完美搭配!
这北京烤鸭仿佛有魔力,吃完一个,趁热赶紧再包一个,手和嘴巴一刻不停。连吃好几个鸭卷,歇口气才有空尝套餐里配的小菜。
鸭肝,我喜欢这质朴的盐卤味道。
鸭膀,微麻微辣,一丝丝连着皮都是活肉。
鸭卷,鹅黄色蛋皮卷起韭菜、胡萝卜和鸭丝,五彩的配色沾着北京老菜的喜气。
西兰花,蚝油还没洒匀呢,像北方菜。
刚刚那带着刀痕的鸭子残余送到厨房,油炸了再炒香,做成店里经典的椒盐鸭架,下酒极佳。
吃到下午三四点,太阳斜照进四合院,一道金色的光缓缓扫过院子和厢房,我们把烤鸭吃成了豪华下午茶。
我感慨了一句:“这鸭子跟大董太不一样了!”刚刚好进了一旁收拾桌子姑娘的耳朵,这就聊上了,原来她正是店主张立群的女儿,张女士学法律出身,受父亲的影响,也精通烤鸭,听她讲家族的烤鸭史,简直是一部当代北京风云录……
京城所谓西贵东富,张女士的祖辈家底殷实,上世纪50年代买下东城区的这套四合院。
80年代,张立群从全聚德烤鸭的培训学校毕业,被派到了当时的全国政协分店,据说专为领导烤鸭,那个年代全聚德出了一波厉害的烤鸭师傅,多年后开枝散叶,将北京烤鸭推向了新高度。
到了90年代,粤菜开始走俏,京城不兴烤鸭了,政协店结业,张师傅无奈下岗。心有不甘的张立群决定另起炉灶,这灶头就在自家院子——造这个炉子,还有趣事,当时恰逢北京玻璃二厂倒闭,张师傅从废弃的工厂搬来许多防火砖,省下了砌炉灶的一大笔开销,炉膛多深、烟囱多高,都靠自己琢磨。
慢慢的,张师傅的烤鸭做出了名气,爱来吃鸭子的外交官帮他们翻译了一本英文菜单,让利群成了外国游客体验老北京烤鸭的热门之选。
张女士说,店里起初用的是顺义鸭场的鸭子,这两年因为北京建设行政中心,鸭场搬到了河北白洋淀一带,“不能更远了!鸭子要新鲜。”
店里选瘦肉型北京填鸭,做鸭胚需时一天,“鸭腋下开洞,两根手指伸进去,鸭心鸭肝鸭肠,按顺序掏出来,肝儿要保持完整,这不还要卤鸭肝嘛,最后有一段回头肠,拿手一勾……”都是亲手干过的活儿,张女士说的时候两根手指头顺势勾了起来,精确复原了当时的操作。
鸭子的皮水,单纯是麦芽糖,关键在于加汤,香料与中药混合的秘制汤水,加到六成满——你设想一下,外面是火,把鸭皮烤脆,肚子里是水,将鸭肉煮熟,每只鸭子都是一个独立燃烧的小宇宙啊!
“在我们家吃到的就是90年代全聚德的味道,咱不玩花哨的。”
跟张女士告别时,老胡同四下里静悄悄,唯有烤鸭炉在熊熊燃烧,我想,在这个金子般的深秋午后,我大约领略了北京烤鸭的真意。
是的,还打包了鸭架,回酒店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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