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漆掉了,边缘露出斑驳污脏的黑木,桌面完好的地方也磨得黯淡,暗沉的杏黄桌面上晕开一团团乌青污垢,像是挨了时间一拳后永远散不去的淤青。
早上八点、十点,或下午三点、五点,但凡有空,张世光就会在这张伤痕累累的旧书桌前落座,然后打开电脑,继续自己的成都话研究。其他时候,他要带孙女儿,处理家务,陪老伴儿出门买菜散步,或者同老朋友出门喝茶……时间被他切割成一截截零散的小块,十多年来,张世光把这些零碎时间拼起来,组成了一部《张氏成都话拼音方案》。因为长时间伏案,他的颈项和背脊落下了毛病,成天僵痛。
他为什么要耗费巨大精力编撰《张氏成都话拼音方案》?他是怎么编撰的?其中经历了哪些鲜为人知的困难与挫折?他自称这套《张氏成都话拼音方案》“准确、简便、易学”,实际上的价值与意义有多大?近日,成都商报记者采访了张世光及相关专家,讲述《张氏成都话拼音方案》的诞生始末。
怎么小孩都说普通话了 成都孩子应该会说成都话才对呀
张世光颇有语言天分,仅凭爱好,他就熟知四国语言。据他介绍,因为父亲曾经留美,耳濡目染之下,他自然而然熟稔英文。后来在北京轻工业学院念书,凭兴趣选修了日文、俄文,而他的普通话学习,始于1956年。那年2月,《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发布,张世光12岁,正在成都十九中念初一。
川人由于说贯方言,舌头不分平翘,很难把普通话说好,张世光却不假时日便说得流利顺口,听惯成都话的他,对这新鲜语言很感兴趣。可惜当时供他展示这一口流利普通话的机会不多,学生除语文课和必须讲普通话的集体活动外,日常生活都说方言。直到1962年,张世光去北京念书,与人交流才基本都说普通话。终日浸在普通话圈子里,他却开始有些怀念成都的乡音,“有时碰到老乡,几个人用成都话摆两句龙门阵,欢欢喜喜一下午。”
1979年10月,张世光回蓉,在四川省科技交流中心从事外事工作。重回故乡,每日乡音绕耳,他异常高兴。但近些年来,他陡然发现,出走经年,在故土生活的人们部分乡音已改。
“有次我在川音散步,在校园里看见两个十来岁的艺校女生,其中一个普通话十分流利标准,问她哪里人,竟然是四川荣县人,叫她说两句荣县话,却说不会。再一问,原来其父母觉得方言土气,认为以后要到大城市发展必须说普通话,从小就不准她学当地话。”
张世光发现,不仅孩子,连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兄弟姊妹,在四处奔波中,说话腔调也被外地语言影响,不会说纯正的成都话了。“有次吃酒碗,听见我弟兄把路边一条林荫路喊绿(lv)道,但成都话其实该读绿(lu)道。”
“作为源远流长的成都文化的语言载体,成都话日渐衰落了,那话中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怎么办?就此失传吗?”张世光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焦虑与悲哀,他觉得,“如不加以保护,纯正的成都话很可能会逐渐消解。”
其实,在保护地方方言、传承民俗文化上,有关部门也在努力。四川省于20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出版了《四川方言词典》和《成都话方言词典》。1998年由中国社科院牵头组织编写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中也有一本《成都方言词典》。但张世光发现,“这些词典在成都话语音及其用字用词方面,各说不一。”
他突然萌生自己编撰一套成都话拼音方案的想法,“自己本身喜欢语言,又是资格的老成都人,对成都方言烂熟于心,何乐而不为呢?”
参考普通话拼音方案 历时十年编著《张氏成都话拼音方案》
自行编撰一套成都话拼音方案的想法,一直压在心头。2004年退休后,张世光终于有了精力完成心里的计划。他开始以汉语拼音方案为蓝本,进行成都话拼音方案编撰。
之所以参照汉语拼音方案,原因有两点:“一是成都话跟普通话同属北方语系,有很多相通或相似之处;二是今人都学过汉语拼音方案,以它为模板创造成都话拼音方案,易于快速学习掌握。”
他对照着汉语拼音方案,依次对字母表、声母表、韵母表、声调符号和隔音符号进行本地化处理。由于自身语言功底扎实,“在增删字母、声母、韵母阶段,基本一帆风顺,只是需要耗费精力标出常用字的成都话音标。与汉语拼音对比,整理归纳后,再在汉语拼音方案中加入成都话特有的字母、声母、韵母,删除其中成都话中没有的字母、声母、韵母。”
张世光用字母 Êê(诶)取代了汉语拼音中的 Ee(鹅),借用俄文增加了字母 Зз(热),去掉了n(讷)、zh(知)、ch(蚩)、sh(诗)、r(日)五个声母;增加了 v(乌)、ɡn(尼)、nɡ (我)、з(日)四个声母,补充了io(约)、ue(喂)、iɑi(延)、ier(眼儿)、uer(玩儿)、üer(园儿)等六个成都话特有的韵母……
困难的是如何确定声调符号的调值。“关于声调符号的调值,业内众说纷纭,大家都凭感觉判断,有说55,有说22,意见不一。”张世光解释道:“声调符号简称调号,用小号阿拉伯数字标注在音节的右上角,括号内为调类和调值。例如:妈 mɑ1(阴平45),麻mɑ2(阳平42),马mɑ3(上声53),骂 mɑ4(去声13)。和普通话一样,成都话也有四个基本调值。调值是声调的实际读法,它是音节高低升降曲直长短的变化形式。”
张世光认为“成都话音调比较平缓,高低变换不超过两度,且无曲折,音长也较短。阴平调一般音高都较低。”但他的观点在北大中文网站方言板块上与人交流时却遭到反驳,对方认为阴平调是升调。为了确定成都话的具体调值,张世光固执地较起了真,他录下“ba”的四声读音,并将录音发至北大中文网站方言板块,请版主沈先生代为测定声波图,从而最终确定成都话四声调值依次为45、42、53、51。
历时十年,《张氏成都话拼音方案》几经删改,终在2014年告成,并在四川省版权局登记。
收集老成都童谣 引导孩子传承方言文化
“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吃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幺姑儿说闲话。”
除了《张氏成都拼音方案》,张世光另外还编有《成都话语音研究》《古诗词成都话读物》等书(尚未出版)。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张世光特地把朗朗上口的老成都童谣收集成册,希望借助活泼有趣的儿歌,吸引孩子主动传习方言文化。
张世光认为,普通话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标准统一,便于地域之间交流;但方言同样值得传承。“方言是一座城市成百上千年历史文化的浓缩,每一个方言词汇都是一个人文密码,背后都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故事。”他解释说:“比方‘安逸巴适’体现出成都人的悠闲自得,‘雄起’显示出四川人的顽强不屈。而‘摆龙门阵’一语,则是因为以前临街的院坝门子叫龙门,人们在闲暇之时喜欢聚在那里闲聊,因此得名。而且,这些词背后的神韵,换成普通话就没有那个味儿了”。
高校语言专家点赞 “精神可嘉,但方言学专业门槛过高”
对于老人亲自编写拼音方案,保护方言文化的举措,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方言学教授黄尚军高度点赞:“他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以及为此所做的尝试与努力,十分值得肯定与推广。”
但黄尚军同时表示,“方言拼音方案编撰专业门槛过高,非方言学专业的人去做,很容易漏洞百出。用汉语拼音标注成都方言,在理论上虽然可行,但难度太大,就算方言学专业的研究生,也要经过若干年浸淫磨炼,才能保证提出的音标足够准确。在老人的拼音方案里,有不少地方尚需继续推敲,但他的思路或许可以为成都方言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提供新的提示。”
“年轻人应正确认识普通话与方言的关系。雅言与方言不是非此即彼,有你无我的,而是相辅相成,休戚与共的。方言是雅言的基础,雅言不断吸收方言扩充自身内涵与外延。”面对现在小孩普遍不会方言但是普通话很好的现象,四川大学汉字学专家雷汉卿希望他们能正确对待方言,好好继承这笔具有地方特色的遗产,做到普通话与方言兼而习之。
“方言是一个地区,一个群体的文化活化石,是历史的浓缩。通过研究方言,除了得知语言发展史,还可以探究移民史,比如通过研究现代成都话的形成,可以发现湖广填四川这段史实。”雷汉卿提醒道:“从沟通效率上说,相比方言,普通话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不能说学了普通话就放弃方言,甚至鄙视方言。二者应该是并行不悖,不应该厚此薄彼。”
成都商报客户端记者 沈兴超
摄影/视频 陶轲
编辑 杨渝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