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道金斯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作为畅销书《自私的基因》的作者,他自传的第二部分现已出版。
尽管在Twitter上的他总是一副好斗勇猛的形象,但私底下的他却要安静得多。撰文 卡罗尔·卡德瓦拉德(Carole Cadwalladr)
翻译 杨科
审校 魏若妍
理查德·道金斯在牛津的家中。图片来源:《观察家报》Graeme Robertson
全英国最著名的无神论者低调得实在有些出人意料。那个在公众面前好斗、直率甚至有些冷酷的理查德·道金斯,在私底下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任何曾在电视上、纸媒中或是不能多于140个字符的Twitter上见识过道金斯的人都会了解他处于“战斗模式”时的样子:对自己的事实及观点确信无疑,并坚定地加以表达。然而就在牛津大学新学院的一间办公室内,也就是他完成几乎全部工作的基地内(尽管理论上来说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他却要安静许多,省去了那些高谈阔论之后,显得更近于常人。整个访谈中,他有问必答,也会权衡自己的答案,而且流露出了一种最不像道金斯所拥有的情感——疑惑。当我提及Twitter上的争议时,他甚至有些畏缩。“我并不是有意的,”他说,“我真的不想去惹恼任何人。我只是想去澄清我的观点,有些时候这种澄清确实会引火烧身,但我的目的确实是为了解释清楚。”
但在当时,正是道金斯给我们创造了模因(meme)这个词,表现某些事物像病毒一般在互联网上传播的现象。他在互联网还远未存在之前就发明了这个词。这个词出现在他1976年出版的《自私的基因》的最后一章中。而与此有些相称的是,在他74岁并已取得诸多学术成就的时候,道金斯开始在Twitter上发表自己的冷言妙语,并看着这些评论瞬间传递到地球的每个角落并最终出现在一些报纸的头版。有一次当他想要解释一个语法问题的时候,他居然用强奸来举例。“哦,天啊!”当我提醒他这件事的时候他说道,“我不得不说那次并不是什么美妙的经历。”
正是《自私的基因》这本书让他走入了公众的视线,并进入到了学术界的前沿。这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壮举:用一本书改变了世界。或者说至少改变了我们理解自身文化及看待组成我们的基因的方式。《自私的基因》不仅是一部学术著作,更是一本全球畅销书,它已售出100多万本,并被翻译成25种语言。道金斯的最新著作《黑暗中的烛光》(Brief Candle in the Dark),也是他自传的第二部分,讲述了他在出版那本畅销书(《自私的基因》)之后发生的故事。
当时35岁前后的他就加入了世界范围内播放的电视剧的制作当中,并在各式会议上发表出色的演讲,在异国他乡尽情游荡(带着戴维·洛奇式恶作剧的腔调)。道金斯的人格在《自私的基因》中并没有太多的表现。他的个性来自之后走遍各地阅人无数经历的各种冒险,只在少数几处地方才显露了出来。
从很多方面来看,道金斯似乎都拥有着令人艳羡的生活——巨大的成功,同行的尊重,追寻更高愿景的机会。但他耸耸肩说:“生活自有它的潮起潮落。”如今他与自己的第三任妻子,曾出演神秘博士助手的艺术家及女演员拉拉·沃德(Lalla Ward)生活得很愉快,但他也提到了先前的悲剧:他的第二任妻子(当时已是前妻),也是他唯一的女儿的母亲,因癌症去世。
如果说《自私的基因》的出版标志着他早期的成功,那么2006年出版的《上帝的迷思》(The God Delusion)则是他后期里程碑式的作品。也正是这另一本畅销书释放了道金斯作为尖锐的无神论者的一面,而这种面貌或许已经盖过了其作为科学家或是伟大的知识传播者的一面。但从某些方面来讲,这多多少少是有些令人羞愧的,至少是不太平衡的。在《黑暗中的烛光》这本书中,他讲述了自己如何策划了硅谷亿万富翁查尔斯·西蒙尼(Charles Simonyi)捐助牛津大学设立“公众理解科学教授”(the Oxford Chair for the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这一职位,他也成为了牛津大学第一位在公众理解科学这一领域内任职的教授。而恰恰是让公众理解科学这件事巩固了他的职业地位,并在今日依然激励着他,这也解释了为何在有如此多的纠纷与头条加身,甚至于他的哲学家朋友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告诫他可能正在毁掉自己的名声的状况下,道金斯依然可以安坐在那里,在Twitter上谈笑风生。“这有点儿像一部卡通片。男主角在深夜依旧坐在电脑前,”道金斯说,“他的老婆在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点睡觉吧!’男主回答说:‘不行,有些人正在网上发傻呢。’”
尽管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了解道金斯本人,但公众确乎是因为他的努力才更好地理解了科学。在访谈中,他谈到自己有时其实是个爱哭鬼。他还引用了一首他母亲因死去的狗而写的诗。他也简单提及了他和拉拉曾接受的试管婴儿技术,这段经历使他们疲惫不堪。他对这个世界抱有最真实的敬畏与惊叹。但现在,这个“碳基生命形式的道金斯”(他的自称)甘愿为无情鞭笞一切非理性现象的道金斯做副手: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许多人需要被校准,而在网络世界尤甚。
《黑暗中的烛光》这本书开篇写到您在70岁生日典礼上表示:“我感觉自己像是只有25岁。”现在还是这样吗?
我感到自己很年轻,我能感受到生活的乐趣、活力以及类似的东西。我并没有感到那么多的责任,也没有感受到成长的感觉。
能和我们说说具体表现在哪里吗?
我想这代表着以一种无拘无束的方式表达自己。我希望我总是礼貌的,但我想,用流行语来讲,我倾向于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尽管我还是很在乎一些事情的。我不会对周围发生的事无动于衷,事实上我相当在乎这些。
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下了《自私的基因》。回过头来看,您现在会觉得它是本“年轻人的书”,有点“图样”吗?
我不会撤回这本书中的任何一个观点——这甚至称得上是一个遗憾,因为科学家对于自己思想的改变是引以为豪的,而不像政客那样会因前后不一致而遭到非难。但是,时至今日我依然坚定地支持《自私的基因》中的核心思想,在某些方面甚至会更加坚定。我想这些核心思想在我写下它们时就已被证明是正确无误的。
从那时起世界又发生了令人震惊的改变,对于遗传学的世界来说尤其如此,是吗?
生物学的一切几乎都已变成了信息技术的分支,因为DNA跟电脑语言如此相似。这一点对于1953年的沃森和克里克来说并不明显,但正在变得越来越显而易见。
很多人说生物技术将会成为下一个前沿领域。而且生物领域似乎也有能力像计算机那样取得指数型的爆发性增长。这种说法会让您感到激动,还是恐慌?
这种说法让我感到相当激动。我之前去洛斯阿拉莫斯参加了第一届人工生命大会。我认为这一领域的前景是相当令人激动的,因为作为一个自然主义者,从哲学角度来说,我深信生命并不存在什么神秘或者超自然的东西。因此,通过化学手段构造生命,也就是通过化学创造你自己,或者用一台电脑(来构造生命),在原理上都必然是可能的。我觉得这两种方式都令人激动,但也存在着一些隐忧。
这些隐忧是什么?
碳基生命最终被硅基生命所取代的可能性。我能想象到在新的科幻小说中将会出现下面的场景:两个硅基生命的“机器人”相对而坐,讨论着是否存在某个光明纪元,某种更柔软、潮湿的碳基生命将会把它们取而代之。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我也能够理解,但我认为这同样令人兴奋。
理查德·道金斯在2014年爱丁堡国际书展。摄影:《观察家报》Murdo Macleod
您身上似乎并没有我们大多数人的脆弱与疲软。对很多人来说,这就是宗教的作用:在黑暗的时代给予我们安慰与慰藉。
是的,即便它是假的。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说过一句相当精妙的话:“如果你正被一只老虎所追赶,那么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只兔子来安慰自己。”但事实上,它还是一只老虎。
我无意让那些处于绝望的人们幻想破灭或是幡然醒悟。但我珍视真理,我坚信在真实世界的真理中,就存在伟大而积极的价值观,甚至可以说存在着一种慰藉。对于我们这些进化到如此程度的人类,最令人惊叹的事实就是我们拥有能够思考并理解我们为何在这儿,我们从哪里来,世界从哪里来以及世界将向哪儿去这些问题的大脑。
您在牛津大学公众理解科学领域担任教职。那么您认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理解科学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认为最令人吃惊的事情是,在不违背物理规律的情况下,从最原始简洁的物理学原理出发,能发展到像你我这样极为复杂的生命。我们人类可以研究数学,运用语言,还能写作诗歌。你可以看到,原子在宇宙中其他大多数地方仅仅只能组合成砂石,而正是这样的原子以惊人的复杂方式聚集,就可以创造出这种能说话,能爱,能跑,能游泳,能思考,能演奏音乐并能够惊叹的生物。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不是吗?
您认为科学正在压过宗教吗?它有没有提供更令人信服的故事版本去对抗世界上的几种伟大宗教?或者说您认为它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如果将世界视作整体,说科学正在胜出有些过于乐观了。如果你去看那些教育足够好的地方,如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地区和大学校园,在那里,社会福利保障人们有时间去思考,去做他们自己确实想要做的事,而不是挣扎在生存线上,我认为在那样的地方我们的确正在胜出。
您早年曾创造了模因(meme,指通过非遗传的方式,特别是模仿而得到传递的文化的基本单位)这个词,而现在看到自己坐在那里发一条Twitter就可以让你的想法传播到整个文化圈,这会让您吃惊吗?
这是我在1976年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事。互联网是现代世界里一件令人惊叹的发明。我被它迷住了。这是我自己从没想到过的一个有趣的想法,而且它居然成功了。它的工作方式非常奇特,所以它确实吸引着我。我可以把它看做生命的一种模拟,以一个文化人类学家的超然方式来对它进行研究,拿它来进行测试。
您是Twitter上网络风暴的掌控者吗?
我不确定“掌控者”是不是一个合适的词,也许用“受害者”可能更好一些。
您是否觉得自己被严重误解过?或者说您其实享受着跟人掐架的感觉?
我讨厌跟人掐架,因为它们总是因误解而产生。
陷身于风暴之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我很欣慰自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成为政治迫害的牺牲品。因为Twitter,或者广义上说,互联网,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由暴民统治的政治迫害。在中世纪,这种迫害的结局就是一些人被烧死。
您谈到了诚实和热情,但是您认为您的一些言论确实是有益的吗?比方说,你指出20%的诺贝尔奖得主都是犹太人,而穆斯林们赢得的次数则少得可怜。
我觉得这种差异是惊人的:犹太人仅占世界人口中极小的比重,却得了这么多诺贝尔奖,这里面一定有些有趣的联系,对此我真的感到很好奇。
你的回忆录中提到你是一个女性的欣赏家。你曾记述了一个进行得不那么愉快的演讲,一个女性朋友走过来在你的头上亲了一口,然后您说了类似“女性的柔情,是我活下去的一个理由”这样的话。
确实是这样。这都不需要“偶然提到”啊,我当然是一个女性的欣赏家。我倾慕女性。虽然并不是所有,但……
女性有哪些男性不具备的特性?
柔情,你刚才已经提到了。男人也会有。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是一个直男。我很容易被……征服。
您有想过衰老与死亡吗?
是的。我并不喜欢死亡的过程,部分原因是因为医生们不是兽医,他们不能把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是对于死亡,我想我的态度就像马克·吐温曾幽默的说法那样:“在我出生之前我已经死了亿年之久,也从未感到过有哪怕一点不便。”死亡最令人恐惧的因素可能就是来世。既然来世如此令人恐惧,消解它的最好办法可能就是让自己在死亡时处于全麻状态,而我们在死亡时的确是会这样的。
您有什么遗憾吗?
在约翰·贝哲曼(John Betjeman,英国著名诗人)晚年的时候,也有人问过这个问题。那个采访者说:“约翰,你有着长寿而精彩的一生。那么你有什么遗憾吗?”他回答说:“欲求不满。(Not enough sex.)”你可以用打趣的口吻来把它当作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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