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富和那些东西——海二姐
海二姐,陈文的普通女性,她不是崔发、郑二姐、九姑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是抓一边的大姐头。只是混着力量的平头老百姓。但是发生在这位二姐身上的事,让天津委的“淘气鬼”把严地形都挑平了。
为嘛海二姐如此受人敬重,还需从一件小事说起。这事儿要追溯到民国时期,那会儿的津门百姓日子过得大都紧巴,为了混口饭辙,真可谓神仙老魔,各显神通。
海二姐家住南台子,夫妻两人靠着做点零碎小买卖维持生计,一年到头闲不住,瓜果梨桃、水产海货,赶上什么好卖,就趸来卖什么,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总算辛苦没白费,日子眼瞅一天比一天好。
这一天,海二姐趸来两大桶刚出水的鲜鱼,就近找了个菜市,挨着边儿撂下挑子,支开小马扎,坐定之后,开始吆喝着卖鱼。
古往今来,甭管多大的市场,管保有人把持,有主儿的摊位按月交钱,外人不能占,有些边边沿沿没主儿的空地,可以临时摆摊,但也要多少交纳一点占地费,这是历来不成文的规矩。
海二姐整天闲不住地忙活,自然懂得街面上的所有规矩,因此甭管到了哪儿,都规规矩矩做买卖,跟谁都不会红脸,有管事的过来伸手要钱,该给多少就给多少,犯不上矫情。人家不让摆,陪着笑脸说几句好话,求人家高抬贵手赏口饭吃。有道是举手不打笑脸人,都是苦哈哈,谁也不比谁高一等,也就没人再好意思刁难。
可偏偏有一种人,专以欺负老实人为己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海二姐这天就遇到了这么一位。
这位的年龄跟海二姐差不多,虽然也是一介女流,却生就一脸横丝肉,长得五大三粗,出口成脏,目中无人,不折不扣的女棱子。
她姓贾,别看长得凶,名字倒挺柔,叫兰花。这娘们儿不光凶悍,且力大无穷,浑不讲理,她哥哥贾六是大红桥一带出了名的“大耍儿”,有哥哥撑腰,故此贾兰花横着走路,还得了一个“贾老虎”的外号。
贾老虎见过海二姐几回,但没有搭过话,平日相安无事,也不知今个儿贾老虎是不是吃了枪药,撇着大嘴到了海二姐的摊子前,指着海二姐的鼻子尖儿,问认不认得她?
海二姐一笑,依照天津卫该有的称呼,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姐姐”,还让贾老虎拿几条鱼回家熬。
要说海二姐够意思,换做别人也就不再生事,贾老虎则不然,恶狠狠地问海二姐,谁允许她在这里摆摊?
海二姐说没人允许,这地儿空着没人用,所以临时摆个鱼摊儿,赶明儿不来了也就是了。
贾老虎骂骂咧咧,不依不饶,非要海二姐立马收拾摊子走人。
海二姐说鱼儿出了水活不久,趁着鲜活卖完就走,绝不会多耽搁。倘若再挪地儿,这两桶鱼非全都死了不可,死鱼卖不上价,不但不赚钱还要赔钱,所以请姐姐允许她把鱼卖完了。
贾老虎不答应,用脚踢鱼桶,诚心刁难海二姐,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贾老虎欺负老实人,可谁也不敢说话,生怕给自己惹麻烦。
海二姐行走街头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不再理会贾老虎,继续吆喝着卖鱼。
贾老虎一瞅海二姐不拿豆包当干粮,顿时恼羞成怒,叫嚷道:“好啊,诚心跟我作对是么?瞧我这暴脾气啊,你想干嘛,干嘛,干嘛——”
贾老虎扯着脖子一连叫唤了十几个“干嘛”,再看海二姐,该干嘛接着干嘛,压根就不搭理她。
这一来,可把贾老虎惹毛了,她大喊大叫:“你也不打听打听,大红桥一块儿谁不知道我哥哥是谁?我让你滚,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海二姐此刻也上了脾气,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笑呵呵地说:“人话听得懂,你说话听不懂。叫老少爷们儿都听听,人话有你这么说的吗?”
贾老虎把眼珠子瞪得好赛两个小铃铛,喷涂着唾沫星子,跳着脚嗷嗷反问:“你说该怎么说?”
说着话,上前两步,跟海二姐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叉着腿,掐着腰,歪着脖,撇着嘴,摆出十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个不含糊的架势,单等海二姐回她话。
再看海二姐,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活计放下,看着贾老虎那张八月十五的兔儿爷脸,慢条斯理地说:“姐姐,该怎么说话你别问我啊,这得回家问你妈妈去啊,长这么大,你妈妈没教过你啊?”
“吆嘿!”贾老虎更加急眼了,“教没教,你管得着么?我跟你说,你别跟我耍里格楞,今个儿你惹了我,你啊——走不了了!”
好么,唾沫星子溅了海二姐一脸。咦!味儿比臭鱼烂虾还难闻。
海二姐止住笑容,不再跟她废话,就问她一句——想要怎么着?
“怎么着?你说怎么着?你惹着我了,还问我怎么着!”
贾老虎脸红脖子粗,脑门上的青筋蹦出多高,用力在海二姐的鱼桶上踹了一脚,水撒了不少,鱼儿也蹦出两条,在泥地上乱扑腾。
列位,说实话,街面上戗火就怕这样,耍横的,玩硬的都不怕,但不能两头都横都硬,只要有一边儿稍微软一点儿,给对方一个顺坡下驴的机会,两人之间顶多也就是争几句嘴,叫唤几嗓子“干嘛干嘛”也就拉倒了。
可若是石头碰砖头,一个赛过一个硬,戗着茬儿一句顶一句,那可就是“拱火”了。越是吵吵,火苗子就越旺,末了儿两边都没了退路,管保上演全武行。
贾老虎这么一闹腾,周围做买卖的也都不盘算生意经了,走过路过的行人也都站住了脚,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天津卫有句俗话,叫做“有热闹不看王八蛋”,既然有不要钱的热闹看,谁又愿意当王八蛋。
有人想要劝两句,结果还没等张口就被旁边的人一把拉住。
“哥们儿,脑瓜子进水了吧?管这闲事儿干么?别给自个儿找不顺心,那可是母老虎,你也不是武松,你惹得起么。”
说话在理,似贾老虎这一号的母大虫,发起威来不认人,明明你向着她说话,可她却偏偏认为你是拉偏手,眼珠子一瞪连你也咬。索性只管看热闹,不是自己的事儿别掺和,免遭皮肉之苦。
贾老虎满嘴的炉灰渣子,说出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您再看海二姐,满脸的随和,一点儿都不在乎,弯下腰把跳出水的鱼儿捡回来丢进水桶里,随后站直了身子,目视着贾老虎,笑呵呵地问出一句话:“姐姐,还有完么?”
列位,您可别以为这句话平平淡淡毫无分量,您各位不了解天津人,往往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是火苗子被拱到头的时候了,下一步就该动手了。
“没完!”贾老虎嗷了一嗓子,猛地在海二姐的肩头上搡了一把。
海二姐脚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稳住了身子,往下一哈腰,顺手把豁鱼肚子的小刀抄了起来。
一见海二姐要动铁器儿,贾老虎有点儿含糊了,快速往后退了两步,疯一般地咆哮大叫:“怂了啊,想动刀子啊,有能耐你把刀子撂下,咱俩空手比划,敢吗,你敢吗——”
就见海二姐冷冷一笑,一手持刀,一手抓住左裤腿,随后听到“哧喇”一声响,再看海二姐自个儿把裤腿撕开个大口子。
大伙儿不明白怎么回事,打架就打架,动武就动武,把自个儿的裤子撕个大口子,这算哪一门的路数?
没等大伙儿明白过来,海二姐已经把刀子抵在了自己的大腿上,自上而下这么一剌(注:剌不是刺,读音LA),一大条皮肉顺着刀锋被剌了下来。
看客们一瞅,傻眼的傻眼,叫好的叫好,这才明白,海二姐要跟贾老虎玩“文打”。
列位,这可是剌自个儿的肉啊,您各位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在手指头上切个小口子还疼得呲牙咧嘴,可人家海二姐自打刀子挨在大腿上的那一刹那,再到亲手把大腿上的一块皮肉剌下来,始终脸上挂着笑,愣是一声不吭。
带血的皮肉连同小刀一并丢在贾老虎的脚下,海二姐嘛话也不说,先是用水舀子在鱼桶里舀水在流血的大腿上浇了浇,而后转身到了旁边烙大饼的摊子前,伸手在灶膛子里面掏出一把冒着火星子的炉灰渣子往流血的地方一拍,回身来到自己的摊子前,笑对一脸茫然的贾老虎,等着贾老虎把脚下的小刀捡起来。
叫板了!依照天津卫的规矩,一方对自己下了狠手,另一方则必须也要对自己下狠手,并且要比对方下手更狠,方为津门好汉。倘若不敢下手,那就是怂了,往后也就别想在天津卫这一亩三分地上立足,甭说混混儿瞧不起你,就连不入流的小狗烂儿也能朝你脊梁骨啐唾沫。
君不见《神鞭》之中的混混儿玻璃花,让神鞭傻二揍服了之后的下场吗?连白天出门都不敢,只敢在天黑了之后,贴着墙犄角缩着脖子走路,生怕让别人认出模样朝他脸上啐唾沫。
海二姐敢在自己的大腿上剌肉,贾老虎就该捡起刀切掉自己几根手指头,要不然剜一个眼珠子出来丢地上当泡儿踩。
可这会儿老虎变成了病猫,不但不敢把地上的小刀捡起来,甚至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冷不丁大叫一声:“你等着,我喊我哥哥去!”挤出人群,撒腿就跑,狼狈至极,令人发笑,这算哪门子老虎,纯属南洋舶来的万金油——唬牌的。
贾老虎跑了,大伙儿围拢上来,无不挑大拇指称赞海二姐巾帼不让须眉,是天津卫响当当的女汉子。
有人好心,劝海二姐见好就收,赶紧回去治伤,不要在此逗留,万一贾老虎把她哥哥贾六喊来了,只怕不好收场。这块儿是贾六把持的地盘儿,那是个耍胳膊根儿的狠角色,没人不怕他,就连头戴大壳帽的“副爷”也要让他三分,最好快走,等他真的来到,万一他要替妹子“拔闯”,可就麻烦了。
海二姐也不多话,只是很平淡地说:“谢谢老几位的好意,我今个儿就等他贾六来,他要不来,他就是小妈生的,丫头养的。”
大伙儿一听,知道多劝无益,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等贾六来,看他如何替妹妹“拔闯”。要按照规矩,他要帮人出气,就要替人受罪,本该贾老虎要干的事儿,就必须由他全部扛起来,他就要捡起地上的刀子对自己下狠手。
随着一阵喧哗,贾六果然来到。脚步匆匆,脸色凝重,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只顾大步朝前走,在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脸慌张的贾老虎。
人们赶紧让开一条路,贾六快步走到海二姐近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定身形,看着坐在马扎上朝他微笑的海二姐,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瞅贾六傻兮兮地发愣,有好事之人立即起哄架秧子。
“贾六爷,你不是大耍巴人儿吗,你妹妹挨欺负了,你要替你妹妹‘拔闯’才行啊——”
“是啊,人家海二姐剌大腿,你怎么着也要剜个眼珠子出来吧——”
总之喊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一个向着贾六说话,全都等着看他如何表现。
本以为贾六会耍狠动刀子,没想到老小子朝着海二姐深鞠一躬,当着父老乡亲的面,高声说了一句:“二姐,我服!”
得!日本洋船——满丸(满完)。
后面的事儿不必细述,打这天起,海二姐的摊子在此摆开,谁也不敢驱赶,来收地皮钱的混混儿见了面儿,无不毕恭毕敬地叫一声二姐。老百姓也都敬仰这样的女中豪杰,争抢着来买鱼,买卖好的一塌糊涂。
贾六也够意思,给海二姐治伤送礼不说,还特意让人关照海二姐的买卖,并且发出狠话,谁要跟海二姐过不去,就是跟他贾六过不去。那只贾老虎自此之后也老实了,很少在街面上抛头露面,生怕让人戳脊梁骨。似贾老虎这号的人物,平日看着挺凶,到头了也是怂货一个,您说这叫什么玩意儿。
贾六晚年命运不济,因为做过不少恶,到头来免不了要偿还。天津解放后,他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他曾在狱中对狱友说,天津卫的大娘婶子,姐姐妹妹之中,他只佩服两位二姐,一个是丁二姐,一个是海二姐,身为七尺男儿,在两位二姐面前,他自认矮人一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贾六所说,一定不假。
“大狮”作品,谢绝抄袭,望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