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黑马北京
来源 | 孔夫子旧书网动态
我来康沃尔却纯属偶然,因为我研究劳伦斯的生平,了解到因为此地荒僻,生活费用低廉,穷困潦倒的劳伦斯夫妇才逃到此地蛰居一年多,居住在一个海边小村子里。为了实地体验劳伦斯的作品,我才来康沃尔。但这里的景色竟是美得出奇,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这里独特的风情令我着迷,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绝好的去处。
一到普利茅斯港,浓郁的亚热带风情扑面而来。这里有棕榈树,这里有英国其它地方难得的灿烂阳光!汽车从19世纪建成的跨海大桥穿过,沿海岸西行,一路上成串的海边石楼小镇,游客如云,海滩雪白,海水湛蓝,分不清谁是游客谁是当地居民,整个康沃尔沿海一路欢腾度假的场景,似乎这个半岛陷入了夏日的狂欢中。
铁路和巴士均以圣艾维斯城为终点站,这座美丽的小山城,条条石子路小巷里都挤满了川流不息的游客,从高处看恰似一条条涌动的溪水,向海边汹涌而去。街边是生意兴隆的餐馆、古董店、咖啡馆、酒肆、书屋,稍微僻静的小街上则是风格各异的小门小户住家,往往是门口窗前花篮参差垂落,考究的绣花窗帘下露出些精美的陶器铜器小摆设,一派小家碧玉样。这种房子在英国通通称作村舍(cottage),其中多半是家庭经营的小旅店,店主一家住隔壁,里面有小门与旅店相通。康沃尔气候比较热,这里每家厨房的门都像中国南方沿海一带渔民的住家那样分成两截,下半截锁住,上半截则打开着通风。
康沃尔因为地处海边,民房均是石材所建,山峦起伏,各色石头小楼依山而建,楼前棕榈摇曳,花木扶疏,粗砺与柔媚相映衬,煞是朴素娇憨。这石头与鲜花绿树的小镇在蓝天碧海晖映下显得玲珑剔透。很多人来这里干脆带了帐篷,支在雪白的沙滩上,白天沐浴,晚上听着海浪声入眠,这样度过两天,很是浪漫。
更为让我惊奇的是,在寻找劳伦斯故居的时,我按照他小说中的描述,沿着海边小径一路走过去时那举世无双的景色。康沃尔半岛的奇特之处在于,北部沿海陆地高出海面几十米,沿岸全是笔直的悬崖,只有少数的海滩。人们专门在沿岸开辟了行人小径,供人徒步行走用,多少年过去,这条小径今日成了徒步观光路线了,这条小径在悬崖边起伏蜿蜒,一直从圣艾维斯通向“天涯海角”,有几十英里长。据说劳伦斯居住过的小村落就在这条海边小径旁。想象住在临海的悬崖畔是什么感觉?
那天我在海边灌木丛掩映的小径上跋涉,忽而下到峡谷底,涉过汩汩奔向大海的泉溪,忽而没入丛林中披荆斩棘。有时不免感到胆怯,生怕遇上什么野兽。但很快这种顾虑就打消了,因为我们不时遇上同样沿海岸线旅行的游客,有人竟是要沿路走到天涯海角的,几十英里路呢,实在顽强。据说这是康沃尔旅游的一大特色 - 沿海步行。
这是怎样瑰丽的景色啊。脚下大西洋湛蓝无垠,头顶碧空万里,远山浅草如烟,面前竟是漫坡的紫红石楠花,恰似一块漫无边际的厚重绣毯铺展向海边天际。哦,这就是我翻译过的劳伦斯小说中的欧石楠丛!这种植物覆盖了康沃尔大地,皮实茂盛得很,其花质朴憨厚,就像我们北方大地上的马齿苋,俗称“死不了”。但只有在这海边悬崖的山坡上,它才开得这么盛,与蓝天碧海构成简单醒目的三色图,让你一看惊诧,二看眩目,三看难忘。康沃尔的热烈、宁静和艳丽是它不同于英国其它地方的特色,很多英国人都说康沃尔无论从文化风光还是民风民情都和英国大相径庭,有一种异域风情,让人不虚此行。原来康沃尔的原住民祖先是古代的凯尔特人,现在本地人的方言其实是古代凯尔特语的变种,自称Cornish,几乎与外语一样。不同的人种,迥异的生活方式,又是与英格兰腹地全然不同的地貌,怎么看都像另一个国家。
劳伦斯蛰居的那座小楼就与这原始艳丽的景色近在咫尺,俭朴的农家石屋依山临海,深陷在野灌木丛中,远离尘嚣。劳伦斯曾给这房子起的雅号是“美人鱼村舍”,因为据说附近的海里确实有美人鱼出没,在夏夜里,能听到她们一家人的歌声。现在仍有人家租住在劳伦斯故居里。其中一间房子里住着一位从中部的陶瓷镇(即班奈特笔下的陶都五镇)退休来的老人,估计是个很特立独行的文化人,或许对劳伦斯作品也是情有独钟者,否则他为什么从中部地区专门选择孤独地住在劳伦斯的故居里?这房子现在的雅号是“拉纳尼姆”,这是劳伦斯努力联络一批文人艺术家企图成立的一个远离红尘的理想村落的名字,但终归人们抗不过现实的压力和诱惑,没人响应,劳伦斯只能将这房子命名之。原文典出《圣经》,是希伯莱文,意为欢乐。
如今的康沃尔已经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但当年却是地老天荒的蛮夷之地。劳伦斯夫妇选择了大西洋岸边沼地上的这个小村住下来,自己种菜,勉强糊口。艰苦的生活并没有泯灭劳伦斯的审美情趣:铺天盖地的紫红色石楠花丛与碧蓝的海水和浅绿的逶迤山影组成了粗犷妖艳的康沃尔景观,劳伦斯从这幅自然美景中获得了安慰和写作灵感。他说他感到了康沃尔的某种魔力:这寂静的荒野,拍岸的狂涛,原始的处女地,让人想到伊甸园。所以劳伦斯说,他在康沃尔有一种通灵的感觉。
劳伦斯1916年来到这天涯海角的蛮夷之地,是因为他陷入了生活与创作的深渊而难以自拔。这是劳伦斯人生中最黑暗和尴尬的一章,有人称之为劳伦斯的“噩梦时期”。
1915年,《虹》被禁毁,他几乎无法在英国出版自己的作品了,立即陷入穷困潦倒境地。伦敦之大,居之不易,只好选择生活费用低廉的西南一隅康沃尔蛰居。在这捉襟见肘、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劳伦斯仍然笔耕不辍,完成了另一部号称探索现代人方寸乾坤的长篇小说《恋爱中的女人》。但这部文稿在伦敦的各大出版社旅行数月,最终仍遭退稿(四年后才在美国出版私人征订版),理由很简单,劳伦斯是有“前科”的作家,哪个出版社都不敢承担再次禁书的后果。彼时他能够在英国出版的只有前几年创作的爱情诗和意大利游记这类销量很小、版税很少的非小说作品,既不能给他带来声誉,也不能改善他的贫困状况。
靠着微薄的诗集和随笔写作的收入他顽强地继续着自己的长篇小说写作,同时他准备战后移居美国,为自己移居美国后做一系列的文学讲演做准备,开始写作使他获得了伟大的批评家称号的著作《美国经典文学研究》。
但这粗犷美丽的地方生活肯定是寂寞的,尤其是在夜里,漆黑如墨的天地间,只有这几间小屋的灯光燃烧着一点人气。咆哮的大西洋,如注的暴雨和冬天的风雪,能把人逼疯。更为恐怖的是当地人把他们当成德国间谍加以监视,他们认为弗里达在石楠丛上晾晒衣物是在给德国飞机打暗号,连夜间偶尔从窗帘逢里透出的蜡烛光也被认为是暗号,不时会有警察抄查他们破败的小家,抓走他们的朋友去审讯,那段时间他们过得心惊胆战。劳伦斯后来在他的长篇小说《袋鼠》里专辟出一章《噩梦》记述他和妻子在康沃尔海边的生活和遭遇。读了那一章,我才知道,他和妻子就是在从圣艾维斯买日用品回家的这条临海小路上遭到警察无理搜查的,他们把弗里达袋子里的盐包当成了照相机。结果十分尴尬,令劳伦斯夫妇欲哭无泪。他们最终因间谍嫌疑而被驱逐出康沃尔。
这之前他一直在想,即使离开康沃尔,也要等到荒地上的洋地黄盛开、欧石楠绽放、大西洋海边的报春花漫山遍野。真离开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离开了,但他的灵魂已经深深扎进了康沃尔荒地,自己的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在这片神奇通灵的天涯海角能留下两部传世大作,还留下了《鸟语啁啾》这样清丽可颂的散文诗,日后还在《袋鼠》中对康沃尔的生灵有长达五万字的记录,这种文学成就应该说是康沃尔对劳伦斯的宝贵馈赠,反之亦然。
离开康沃尔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过。但康沃尔美丽的荒地永远留在了他的作品里,这就足够了。
离开劳伦斯故居,我是步行在蓝色的大西洋与紫红的石楠花地中的小路上,一路走回圣艾维斯的。劳伦斯则是坐着马车,带着辎重从大路上到了圣艾维斯。
翻译《噩梦》那一章时我曾极力想象康沃尔海边的景色,想象这座空旷潮湿的荒地上的石头房子,想象劳伦斯夫妇和朋友们在这个背景上的活动。如今我真的身临其境,将我的译文与这里的景物一一对照,真有一种还乡沧桑感觉 – 我来过这里,我用心的眼睛早就把这里巡视了多少遍了,我这分明是故地重游。现在这里的景色依然如故,陪伴我的还有那首著名的双簧管轻音乐曲子《康沃尔的早晨》,如同一只轻灵的信鸽在蓝天碧海和紫红的石楠丛上飞掠而过,留下一串清越的鸽哨声,让人怀乡怀旧,在心头划出一道淡淡的凄楚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