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有眼光的读者可能是一个作家的幸福。你完成作品的那种绝望后,你翻译、传播作品(那种& amp# 039;烧掉& amp# 039;的渴望有时会占据动作的主流),未来任何一代的任何人都会看到,并且能够创造出接近多巴胺天机的洞察力。(莎士比亚,莎士比亚。)
当你去明白吉卜林的时候,你不容置疑地会相信即使他写的是色情小说,他也还是写出《七海》的那个人,同理,对于《原来如此的故事》的分类法,同样应该以作者而不是种类来作为索引的方式。
撰文:刘仲敬本书为《原来如此的故事》序言
吉卜林不是近代意义上的童话作家,他营造的特殊世界始终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下,因此他的作品永远不会是《珊瑚岛》和《海角一乐园》的替代品。习惯了安徒生童话的读者和批评家会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因为童话的小天地已容不下吉卜林巨大的神话结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和“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文明者爝火之余烬”的苍凉况味时时流露于他的笔端,仿佛这是来自托马斯•哈代和霍斯曼的世界。在《丛林之书》面前,丁尼生和狄更斯的作品反倒像童话一样纯真。除了刘易斯的《纳尼亚王国》系列,很少有其他童话蕴含如此丰富的寓意。不过,吉卜林和刘易斯仍有重大的不同。刘易斯的作品化用基督教神学,寓意体现在结构上,显然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像狮王阿斯兰的牺牲与复活、白女王的诱惑与奴役、埃德蒙的嫉妒与背叛等。如果读者迟钝到看不出刘易斯的布局,大概就会连《失乐园》和《天路历程》都看不明白了。吉卜林作品的寓意却是投影性质的,非但没有刻意的寄托,反而常用刻意的屏蔽。他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淡淡地说出“天凉好个秋”,却比“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口气更苍凉。
《原来如此的故事》是吉卜林写给小女儿约瑟芬的故事,可想而知就是为了逗孩子开心,断无其他作品经常承载的微言大义。然而文章本是个性的投射,吉卜林又从来不是那种善于节制的典范,所以他总是一再进入到作品人物当中,把个性的不同侧面分给他们。狼孩莫格里和导师巴鲁、吉姆和西藏僧人都不太像他们应该的样子,不断替作者发言。而作者个性投射不及的地方,故事就会突然加快进度,给人以干瘪草率的印象。《原来如此的故事》中大鲸鱼和骆驼的故事就是这样,随着原始人父女开始发明字母,作者的灵魂化身完全找到了感觉。最后五篇仿佛魂魄完成附体,完全忘记了约瑟芬的存在,直奔《丛林之书》的老练读者,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也就是说,这些部分即使抹去作者的名字,也不会妨碍读者在三段内认出《如果》和《七海》的创造者。如果读者不大喜欢吉卜林的性格和价值观,大概就不会喜欢他的童话了。
鲁德亚德·吉卜林 - 《如果》 - 英文封面
最初几篇的风格类似李尔的《谐趣诗》和《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假海龟之歌》,咿咿呀呀的语气比内容重要。或者更正确地说,内容就是恶趣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小小结巴鱼、枝枝桠桠、魔儿与苛儿来自《威廉老爹》的世界,认真你就输了。威廉老爹一脚把多嘴的年轻人踢下楼梯。七只画眉鸟在白胡子里面安家这种故事除了好玩,难道还需要什么意义吗?小朋友喜欢的口气就是这样:“好强大”“打了又咬,拉了又扯”“智慧无穷法力无边”“所以,现在大鲸鱼不吃大人,不吃小男孩也不吃小女孩”“骆驼骆驼出来吧”。这样的作品一般是成年人和小朋友共同创造的结果。刘易斯•卡罗尔和爱丽丝、李尔和小女孩们、吉卜林和约瑟芬是在互动的过程中边说边改,才会形成这样的结果。纯粹成年人在书斋里创造的故事通常是首尾完整、情节连贯的,但绝对模拟不出这样逼真的儿童思维。儿童对故事的想法不同于成年人,对色彩和语气非常固执,不准讲故事的人错一点点,一定要说故事的人修改到符合儿童心理世界的标准才会满意,就像魔法师对待他们的咒语一样严肃。至于故事情节,则不过是载体而已,对小孩不是很重要。
道德寓意更不用说了。成人的道德需要一整套复杂的社会系统,十岁以下的儿童本来就理解不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喜欢滥用道德教化,当然不肯放过儿童文学。他们觉得自古相传的儿童故事都没有提供好的道德榜样,比如《杀巨人的杰克》是不是鼓励残酷呢?《穿靴子的猫》是不是鼓励欺骗呢?所以需要新一代作家大动干戈。于是在这种思维之下产生了金斯利的《水孩子》,到处歌颂善良、勤劳的市民阶级美德,甚至把当时还是最时髦的达尔文进化论都拿来反向运用,让懒孩子退化成猿猴。如果读者的心理年龄小于十五岁,对这样的作品大概很难从头读到尾。吉卜林虽然时代稍晚,但也属于这种类型。惯孩子不是他的本色,没有多久他就要故态复萌。自从他忍不住跳出来教育孩子们“不要像骆驼那样游手好闲”,本书就需要比约瑟芬大一些的读者了。
金斯利 - 《水孩子》 - 英文封面
当然,说教并不意味着童心的消失。儿童的语气消失了,但儿童的心理还在。犀牛皮为什么有褶皱?因为沾了蛋糕屑呀;豹子皮为什么有斑点?因为有埃塞俄比亚人的指头印呀;小象宝宝的鼻子为什么这么长?是被鳄鱼拖出来的。这种“扯淡故事”仍然配得上李尔的“扯淡诗”,但作者的人格已经在小朋友的欢闹当中隐约可见。袋鼠老老的故事堪称全书的转折点,在这里我们会看到《丛林故事》的创造者又回来了。他饱经世故,学会了“神态自若地相信最坏的事情”,不因几乎不可避免的失望而放弃责任。在肤浅的道德教化和俗丽的异国情调背后,文明使徒律法卫士的伟岸人格屹立在蛮荒的边界。他就是那个“在你睡觉时守卫你的英国大兵”,经常遭到忘恩负义的嘲笑。吉卜林的创造如果有什么隐秘的动力,那应该主要就是为了这些壮健、淳朴的英国大兵,因为他们的身影会从你最意想不到的角落里现出。在这里,帝国建设者的眼睛和小朋友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禹贡初开辟,鸿蒙未界州。雁阵平分线,羊归特雷峡。三匝临海隅,一麾尽苍冥。当年竞逐地,此日乐游园。夸父能空沼,逢蒙解射鬃。袋鼠凌飞电,两洋一脉通。小儿不解事,哓哓欲效颦。岂知幼儿园,哪得长股班!
此后,作者索性摘下了小朋友的面具。只有在这时,他才达到挥洒自如的本色境界。发明书信和字母表的两篇堪称炉火纯青的杰作,没有辜负“短篇小说之王”的盛誉。螃蟹的故事也不令《水孩子》专美于前。猫儿和彩蝶的故事即使置身于翁贝托•埃科和朱利安•贝尔的世界,也仍然足以傲视群伦。这些作品都有高度复杂的层次,向非常不同的读者群传递非常不同的信息,比如:为好玩而好玩的扯淡,大巧似拙的故事,念天地之悠悠的悲怆,别有怀抱的治愈,结构和寓意的相互映射……
鸿蒙有部泰古迈,遗种今朝久不闻。子规啼尽伤丘垄,他生月照故园荒。孰能系日结长绳,重续洪荒击壤曲。泰菲娇儿舞葑菲,歌回桃源万籁春。蛾眉皓齿郁金香,玉步常留葭蝶芳。碧瞳顾盼轻良玉,圆盖无私且羡君。朝有野麋夕采薇,万古天人任自由。青烟有信传芳迹,不误当年游猎人。山河砥砺沧桑换,灵筠寂寂伴青溪。大父独还经行道,百代风华待我传。
在这里,一切都将回到终曲的世界。吉卜林以天才特有的预见能力,已经看到了“最坏的事情”。他胸中的意境翻译为成年人的语言,就会变成下面的内容。前后两首诗的差别仅限于风格,从清脆的撒克逊谣曲变成朴重的希伯来箴言。《旧约》先知为以色列的灭亡而生,吉卜林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毁灭的旧欧洲而生。他们都想在洪水中捞出宝贵的种子,传给自己不会看到的精神苗裔。
“他们都想在洪水中捞出宝贵的种子,传给自己不会看到的精神苗裔。”
熙熙攘攘终归缄默,霸主雄略一枕黄粱。唯余上帝古老的祭礼,以及谦卑忏悔的心灵。如果我们陶醉于强权,犹如没有律法的下等人。万军之主的上帝,不要遗弃我们!不敬神明的外道狂徒,只信杀气腾腾的枪炮与铁血。沙上建塔顾盼自雄,愿上帝宽恕子民的骄妄、愚昧和虚荣!
旧世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怀抱种子的老人却留了下来。与其说吉卜林是说故事的人,不如说他是意象的载体,他传递的意象一向比他自己的原定目标更强大。他的童话和谣曲源于《圣经》和莎士比亚,因此吸引的成年人比儿童更多。虽然大多数读者没有也不需要领会其中蕴含的全部层次,那些赞美和批评也都经常是矮化了他;但他的意象是如此有力,一再逸出形式的羁绊,点燃一代又一代读者内心的火焰。
《原来如此的故事》
吉卜林/著 刘仲敬/译
广西师大出版社·新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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