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马海伦。
2021年的5月,马海伦在高台当代艺术中心带来了自己的全新摄影展览《乌鲁克林》,这个名字混搭着“乌鲁木齐+布鲁克林”的气息,也代表了马海伦自己最为重要的两段生活经历。她想通过这次的展览表达出两个城市之间的内在的文化共通性,也是对哺育自己的城市精神的一次回馈。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源于两年前初出茅庐的她举办的个展《故乡》。当时的马海伦刚从美国回来,从乌鲁木齐出发,去到了喀什,阿合奇与沙雅周边的许多村子,一路寻访父母曾经生活过的足迹,捕捉到新疆人日常中惊人的时尚之美, 也由此得到了很多关注。
《故乡》,2018
从《故乡》出发,马海伦拍摄了一系列以新疆为主题的人物肖像作品,在她的镜头里,不同性别年龄种族和身材的人都在自信表达自己。印象最深的一副是关于一条穿着粉色长筒丝袜的腿,袜子里还塞着钱。这种画面或许只有有过新疆生活经验的人才有,曾是新疆街头常见的一种景观,但就算对此不了解,也会被那种近乎于艳俗但又独特的美所吸引,同时拓宽自己对民族风情、时尚和美的理解。
在马海伦的镜头里,新疆不再作为“异域风情”的代名词出现,而是年轻活力且现代的。“每次在网上搜到的新疆都是千篇一律的样子,其实只要真的到这里看看,才知道新疆的魅力。”马海伦说,“渐渐地,我也会想我拍摄的时候,闯入了他们的生活,记录了珍贵的瞬间,也带走了照片,得到了很多东西,但被拍的人还留在原地。这让我有些不安,也迫使我开始思考拍摄的道德问题。”
带着这样的心情,马海伦想要做点什么,突如起来的疫情更让她感受到一种紧迫感。终于,在各方面条件否比较成熟之后,她开始筹备这次的展览,计划为几百位生活在乌鲁木齐的普通人拍摄肖像,《乌鲁克林》就这么诞生了。
18岁那年,马海伦踏上了美国的土地,在纽约这座“世界之都”一待就是八年。先是上预科,然后是本科和研究生,喜欢艺术的她选择了时尚摄影专业,并在21岁的时候就拿下了IPA国际摄影奖的提名。
超出很多人意外的是,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活并没有给带来马海伦太大的文化冲击,她很快就融入了在纽约的生活。“我在新疆出生,收获的最大一笔财富就是拥有了理解差异性的能力。乌鲁木齐某种程度上和布鲁克林很像,不同民族的人在彼此尊重的前提下共同生活,而各式各样的文化在这里融合、碰撞、生长,以至于人们的审美能够打破常规,每一种不同的可能都有被认可、被接受的机会。”马海伦后来这么总结。
美国辽阔的土地激发出她强烈的乡愁,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说的最多的话是“新疆也有”,“美国的风景常常会让我想起家乡的景色。走在路上也会发现各种形形色色人,他们和我在新疆街头看到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我觉得新疆有巨大的文化潜力,需要有人能够发现它,并用一种年轻的方式传播出去。”
《哈萨克牛仔》,2019
有人质疑马海伦的拍摄合法性,认为她不是维吾尔族,不能真正理解新疆文化。其实,对于马海伦来说,她拍摄的作品不是针对哪个民族,也不属于少数民族文化,而是新疆人的一种集体记忆。
初中的时候,因为家人工作的原因,马海伦有一年在上海读书的经历,因此彼时的缺乏了解,新疆在内地人的心中多少被看作是贫瘠和落后的代名词,被想象成遍地是“小偷”的地方,作为新疆人,她总有一种被排斥和轻视的感觉。“我特别可以理解BLM(Black lives matters)运动,也很能共情少数族裔的生存状况。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生长在新疆,让我看待事物天然就有更宽广的视野。”
这样的经历或许是很多新疆人共享的,却并不妨碍新疆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比如我的外公是陕西人,他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从陕北来到新疆建设了银行。到了我这一代人,我没有回过祖辈出生的地方,反而觉得新疆才是我的故乡。”
马海伦的内心还被激发出一种对新疆文化的使命感。成长在新疆发展的黄金期,她和同代人一样享受着经济发展和人口流动带给乌鲁木齐的繁荣。“这里曾是当之无愧的西北第二的城市,我内心深处一直觉得很自豪。但是这几年的发展却有些滞后,很多人选择了离开。而我离开又回来,才意识到这座城市如此的独特。”
因此,在马海伦的理解里,与其说她在拍摄新疆文化的厚重传统,不如说自己在拍摄一个未来的新疆。美国的生活经历让马海伦获得了一个新的视角审视自己的家乡,她不但发现了新疆文化的独特性,也发现了它和世界文化得以共振的部分。
2016年Gucci换了新的创意总后,马海伦至今还记得自己看show时候的惊讶与振奋。T台上的模特身上的华服是自己从小在维吾尔族姐姐身上常常看到的浓艳和华丽。“整个世界的文化潮流是融合,新疆文化看上去是很边缘的,其实反而是符合这个趋势的。当新疆妇女都会带的头巾被放在全世界最大的时尚平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振奋。”
生长在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大院里,马海伦从小就喜欢维吾尔族姐姐身上的裙子、头巾和blingbling的首饰,这也成为了她的“时尚初体验”。少年时代,她就跟随着父母走访过他们曾成长过的南疆,给马海伦留下深刻印象的则是,在当地生活比较艰苦的情况下,维吾尔族的女性依然没有放弃打扮自己。“艾德莱斯绸就诞生在沙漠之中,那里都没有什么植被,却有像彩虹一样的艾德莱斯,我觉得特别美。”
“研究生的专业是时尚摄影,结果学得并不开心,这不符合我的预期。后来很长时间我开始思考自己和时尚的关系。我当时拍摄的东西其实和我的生活离得很远,反而会很怀念我小时候在乌鲁木齐街头看到的一切。我的照片的色彩一直很强烈,我也是后来才认识到,这就是小时候日常所见的感受,因为紫外线强,站在太阳地下会睁不开眼睛,所有的颜色都会变得更加鲜艳,甚至亮晶晶的。”
《新疆时尚指南》,2020
渐渐的,马海伦开始厌恶自己学的那套固有的东西,也不愿意再和所谓时尚人士打交道。于是和学校请了长假,带着一包衣服回到自己生长的新疆拍摄。在当时,马海伦镜头里的新疆是一种既不“人文”又不“时尚”的摄影,其实并不被看好,但马海伦却觉得自己一直在学习和思考“时尚的未来”这件事。对她来说,时尚就是一个平台,用衣服讲故事。她从来就对所谓的“高级”充满疑问,摄影应该是一种自我的表达。
马海伦决定重返新疆,第一站就去了父亲的成长的沙雅,一路上走走停停,花了大半个月。整个过程就好像典型的美国公路片,她一再遭遇让自己兴奋的人。“就好像冥冥中注定一样,想要的人总会走进她的镜头里。“这一切给了我很强的浪漫感觉,一直宿命的直觉让我觉得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拍摄方式。慢慢地,我发现我已经不再是为了拍摄我心中的时尚,而是新疆的潜力和前景”。
《乌鲁克林》,2021
在筹备《乌鲁克林》的时候,马海伦再次调用了自己的成长经验,在高台艺术中心的场地里搭建了三个典型的新疆风格的客厅,复原了新疆传统的社交空间。马海伦用五天时间每天为30-50名前来“做客”的陌生人拍摄肖像。“我就是通过自己的微博和画廊的公众号进行了招募,一开始并不确定每天能来多少人,但最后真的让我十分意外和惊喜。”
这些人里有和马海伦祖父母一样从内地移民到新疆参与建设的老奶奶;有个性张扬,喜欢抖音的维吾尔族Drag queen;有商场的清洁工大叔;也有街头摆摊商贩的小女儿……这些人有的是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也有从别的地方迁移来的,人们汇聚在乌鲁木齐这座城市,渐渐形成一种全新的融合文化。
“乌鲁木齐是我心目中最有街头文化的中国城市”,电话里的马海伦抑制不住兴奋。在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她接触到了各种形形色色的家乡人,记住了一个个五光十色的精彩故事,并且将它们永远定格在自己的作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