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作者|沈丹阳
编辑|良政
旅程一度觉得自己离京剧越来越远了。
虽然出生于京剧世家,他早年间却因爱好投身影视行业,执导过《我的兄弟叫顺溜》《我是特种兵》等家喻户晓的作品。程箓本以为与京剧相伴的岁月已慢慢尘封,却没想到再次站上舞台时,京剧的曲牌、锣鼓点、急急风依旧令他热血澎湃。
那一瞬间,他想起当年老师和父母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京剧是一种绝症,一旦你爱上了他,就永远无法摆脱。”
命中注定般地,程箓不仅回到了戏曲世界,还导演了一部京剧电影《大闹天宫》。
“不分主次,我们都是孙悟空”
自接手《大闹天宫》开始,程箓就知道这个担子不好挑。因为是“京剧电影工程”中第一部武戏,《大闹天宫》并没有前作可鉴,还好京剧界的老前辈们对文化传承之事非常上心,听说此事后纷纷到场坐镇。
制作阵容如此豪华,程箓在电影选角上也没有放松。
以福建京剧院为班底,《大闹天宫》汇聚了全国11家院团的武戏精英,为了塑造出最传神的美猴王形象,孙悟空的戏份被拆分开、由四位优秀青年武生演员饰演。
饰演美猴王的四位武生演员 图源:《大闹天宫》
然而,习惯于舞台表演的京剧演员们,为了适应镜头也着实花费了一段时间。
“剧场演出中,我们跟观众是有互动的。观众刺激演员,演员也在回馈观众,他们是有交流的。但舞台演出的布景切换等流程,也需要观众耐心等待,这与电影的快节奏很不一样。” 美猴王饰演者之一的王璐,在接受刺猬公社(ID: ciweigongshe)访谈时说。
相较于剧场演出,京剧电影最大的好处,是将很多舞台上观察不到的细节无限放大,观众可以更加直观地欣赏演员细腻的表演。但优点被放大的同时,舞台表演的瑕疵也随之放大。
在电影拍摄前期,程箓不断地跟演员们沟通表演要求。演员们大多是第一次拍电影,面对众多不同的场景和景别,他们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不适感。此外,电影开机时正值酷暑,顶着京剧浓厚妆容的演员们,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来确保表演状态不受影响。
对另一位美猴王饰演者李哲来说,他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偷桃盗丹”。这是一段属于孙悟空的独角戏,虽没有其他情节那么热闹,但戏份长达20分钟。
“这么长的时间里,完全要靠一个人演绎,没有任何人辅助,也没有打斗。”李哲说,他曾经非常担心这段戏会让观众感到枯燥,在拍摄中也确实NG了无数次。“有时候从下午开始,一直能拍到半夜12点、1点。”
电影中偷桃盗丹的场景 图源:《大闹天宫》
还有一位美猴王的饰演者詹磊,为了在荧幕上呈现出最好的状态,不惜对自己“下狠手”,通过节食来控制体重。然而节食也要把握好尺度,太胖了演不出孙悟空的灵动,太瘦又失去了齐天大圣的威风。
在京剧圈中,武生、武丑、武旦和武花脸等武戏演员,被统称为“武行兄弟们”。与现代娱乐工业的造星体系不同,培养一个京剧武戏演员的时间成本极高。他们大多从10岁左右进入戏曲学校,早上一睁眼就练功,压腿、下腰、翻跟头这些基本功,一练就是几十年。
基本功之一:跳叉 图源:《大闹天宫》
“前6至7年的时间里,我们是不允许学猴戏的。” 王璐告诉刺猬公社,孙悟空的造型非常特殊,即便过了打基础的阶段,老师也不鼓励他们专门研究这一路戏。虽然都是武生的戏,孙悟空的精神气质与赵云、武松等历史人物截然不同,只有非常成熟的京剧演员才能做到切换自如。
从“入行”到“成角儿”,四位美猴王用了三十年。年近四十的他们提到京剧的传承,期望中带着些许忧虑。
“现在很多武戏演员年龄已大,但新一代还没有接上来,处于一种很匮乏的状态。我们非常希望电影这种大众艺术,能带动京剧的繁荣,这也是为什么这次四个美猴王不分主次。” 詹磊说。
“我们都是在为同一个人物服务,大家的名字就一个:孙悟空。”
“京剧”与“电影”,融合加速度
在导演程箓、艺术指导专家团,以及众多武戏演员的努力下,《大闹天宫》终于在全国公映了。
很多人走入影院后发现,《大闹天宫》没有仅仅将舞台上的京剧原封不动地搬到荧幕上,而是在保留其原汁原味特色的同时,与电影做了一些巧妙的融合。
从时空结构上,电影比原舞台增设了两个场景,强化视角上的沉浸感和延伸感;此外,《大闹天宫》还结合了动画CG等技术,营造神话感的同时,也突出了演员“手眼身法步”的细节和心理变化。
“比如御马监中’悟空驯马’那段戏,在以往的舞台上,演员仅用一条马鞭作为道具,依靠唱腔形体身段就能展现出驯马的整个过程,这是戏曲特有的一种表现手法,独到且高明。但我们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了CG技术来强化视觉效果,当孙悟空跳叉的时候,后面有一匹巨大云雾状的马,以此来体现烈马难驯的场景状态。”
程箓表示这样一来,不懂戏曲的观众也能看懂这段表演。
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同样用CG技术做出了内外透视效果,将孙悟空和老君在炉内外的斗法演绎地淋漓尽致。而在聚灵台和凯旋图的场景中,电影利用了抠像合成技术,这边花果山的天空乌云翻滚,那边天兵天将随即踏云而来。兵临城下的紧迫感在镜头下被渲染到了极致。
除此之外,京剧脸谱艺术也是一大看点,勾脸的京剧人物形象多达50余个,每个脸谱与其人物角色的定位也息息相关。
勾脸的艺术 图源:《大闹天宫》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脸谱,除了齐天大圣孙悟空之外,还有巨灵神。他的脸谱五官是错位的,上面是个小孩子,下面又像是个怪物。” 影迷阿童说,京剧电影让他对脸谱文化萌生了兴趣,但却有些摸不着门道。
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张关正,是《大闹天宫》的脸谱顾问。在接受刺猬公社访谈时,他分享了京剧脸谱背后的设计理念和文化内涵。
“《大闹天宫》是神话故事,里面的人物都是神仙,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们如何能既能让观众感受到神话的浪漫色彩,又觉得这些人物很亲切呢?这时候我们就给巨灵神的上半脸画了一个小孩。” 张关正解释说。
“但巨灵神又是比较凶的一个形象,所以下半脸的形象是巨齿獠牙的。这样一个身材魁梧的凶神,上半脸却是个小孩子,彰显出他智商不太高。这也从侧面衬托出孙悟空的机智。”
巨灵神的脸谱 图源:《大闹天宫》
事实上,京剧电影由来已久,中国第一部电影《定军山》(1905年)便是一部以三国时期定军山之战为主要内容的京剧电影。
拍摄于上世纪60年代初的京剧电影《野猪林》,在中国古典戏曲风格加入了苏联电影学派技巧,自此京剧电影中正反人物的面部特写有了鲜明的对比。
而2018年上映的《曹操与杨修》,更是引进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全套杜比全景声制作流水线,聘请了英国声音制作大师罗杰·萨维奇担任制作工作,荣获了国内外多项大奖。
即便如此,京剧与电影的融合仍处于初级阶段,未来能做的还有很多。
“目前看还是以舞台为基础,做了些简单的特效。我觉得依靠强大的后期和特效,能做的还有很多。可以多一些人物故事,对金箍棒的特写也可以增加一些,这都是我们这代人儿时的记忆。” 王小帅导演说,京剧电影未来的想象力还很大。
京剧文化,一直“破圈”一直爽
以京剧为代表的传统戏曲文化,近年来一直在试图走出“舒适圈”,不断通过与其他艺术形式的融合走入大众视野,在实现“破圈”的同时,也创作出了一批国人喜闻乐见的优质作品。
2020年初爆火的剧集《鬓边不是海棠红》(以下简称《鬓边》),以上世纪三十代北平的梨园行和抗日战争为背景,讲述名伶商细蕊和好友程凤台的传奇故事。该剧不仅请来了梅兰芳先生的关门弟子毕谷云担任顾问,剧中涉及到的旦角流派就有近十个。
图源:豆瓣
虽然《鬓边》一经播出便热度空前,但观众的评价却褒贬不一。
部分人觉得虽然剧中的国粹元素很多,演员举手投足之间也都有“角儿”的气质,但仔细琢磨会发现这些戏曲元素并没有跟剧情做深度融合,戏曲更像是一个华美的装饰品。但也有很多观众表示,她们从《鬓边》里感受到了戏曲美感和文化内核,这部剧让更多人开始关注京剧。
制片人于正则表示褒奖与批评都在预期之中。
“做《鬓边》需要勇气,京剧门槛高也好,普及难也罢,该做的总是要去做的,或许会收获一些惊喜,或许能让一部分人去关注京剧,那便够了。” 于正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梨园不像宫廷可以按照史料来编写。“梨园行当多,忌讳也多,合适的参考资料少,要找一本这样的小说,故事还能动人的就更少了。”
或许,在传统戏曲文化进行破圈尝试时,大众也应该多点耐心和包容。
但令人惊喜的是,随着短视频的普及,越来越多京剧人的身影出现在抖音和快手上。
李政宽的戏曲新探索 图源:《大闹天宫》
90后戏曲人李政宽,自诩是一个活在梦里的戏曲导演,本命是赵味麒派,兼爱小汪难拔。他曾在戏曲学校“坐科”八年,师从南派京剧名宿孙国梁和京剧裘派花脸名师田恩荣。
自2019年初,李政宽为自己起名“龙猛寺宽度”,并开始在抖音、微博、B站等上传短视频,试图探索传统戏曲文化的跨界表达。在他看来,京剧与电影、流行音乐、脱口秀等艺术形式一样,在技术能力允许的前提下,可以百无禁忌。作为一门传统文化,京剧应该被视为创作的乐土,是挖不尽的宝藏、玩不够的游乐场。
他在短视频中用民谣来演绎经典京剧段子《大登殿》《武家坡》;用戏曲腔调演唱流行歌曲和二人转;就连《阿凡达》也能被他改编成“外星文明戏”,《天官赐福》则被他唱成圣诞歌。
这种以短视频作为载体的京剧内容,成功地吸引了很多年轻人的注意。
“我弹吉他就是为了他(李政宽)。”从小热爱京剧的伊伊,看到戏曲还能被这样演绎,被深深吸引,还特意去报了吉他班。
而像李政宽一样,通过短视频传播京剧文化的戏曲人,还有很多很多。
“我挺佩服他们的,他们的思维其实很棒。无论是戏曲跟摇滚乐的结合,还是与现代流行音乐的结合,它只是改变了一种传播方式,并没有改变京剧的韵味。”程箓说,他希望有更多京剧人加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将中国的戏曲文化传承下去。
京剧作为国粹,或许本就该雅俗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