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青青
文丨牛旭斌
九曲十八湾的西汉水,在山谷间蜿蜒奔腾,钻石般的阳光,照耀着高山与两岸。
沟沟岔岔的山村里,硕果累累的核桃正当丰收。山梁上的学校红旗飘扬,风传来放学铃声。穿着时新靓丽的孩子们,满头细汗,顺着水泥路回家,西部计划派来的志愿者,目送着他们。
学生们响亮的笑声,矫健的奔跑,给沉默过亿万斯年的大山,带来几分灵秀、波澜和生机。
对小小的成县镡河乡闫山村来说,我是来过十多次的稀客,被这片土地震撼着。
站在梁顶,眺望远近高低和不见尽头的层峦叠嶂,看山里人迎风深耕细耘。
2014年寒冬腊月,我第一次来到这个顺江而下,再走不远路就可抵达陕西略阳的成县边寨里,遇到一位叫春草的女孩。她腼腆得不爱言语,就像山坡的野棉花,正在经历生命的寒冬。
第一次见她,也头一回听说她遭遇的多舛境遇。望着熏黑的屋壁,感觉除了电灯,没一样电器,但满墙的奖状焕发着希望之光。望着躺在土炕上她瘫痪的姥姥,辛酸涌堵住心口。她已经读完高二停学,专门在家种地、挖药材,补贴家用、伺候姥姥。
当问及她的读书计划时,她眼神突然炯炯有光,是那种不放弃、不甘心的热望。
春草还是一个少女时,她入赘的父亲离家出走,母亲改嫁,剩下她与生命垂危的姥姥相依为命。
姥姥见人就掉泪:“这人心咋比石头还硬哩。我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养活娃,让娃一定念成书”。
17岁的花季少女,无奈承受了家庭的摇摇欲坠与支离破碎。
她一边在做饭,一旁放着打开的书本。她在做家务的时候也在思考和学习。
我们同行的帮扶人,为她读书的梦想和勇气,背过身擦去眼角的泪。
大家看不过去,给她家慰问金助学金,一些组织想发起捐助倡议,都被她谢绝。
她说:“我最难过的时候,已经度过了。我现在完全可以自食其力”。
帮扶单位送去她急需的东西,嘱托学校老师关心她,有什么困难来找我们。
后来人熟了,她对我们说出了心思:“我不想有什么特殊,尽管我看起来确实困难,但我想活得轻松,接受别人的帮助,我会有负担”。
我知道她所指的负担,是不想成为被救济的弱者,不想得到施舍,和因受施舍而背上包袱。
花样年华的春草早当家,懂事而要强。
她心里有自己的主意,当大家提出帮她照顾姥姥,让她回城里学校时,她说:“我不会丢下姥姥,书我明年还可以念,但姥姥照顾不好就没有了。”
我们无不落泪。
“我是珍珠班学生,老师同学都很鼓励我,我可以在家自学,照顾姥姥,明年参加高考”。她的语气很坚定。
听到这里,环视她的家,我们都有一种替她而感到十万大山将要压垮她的沉重。
第二次见到女孩,还是在那座山尖上的家。门楣上白色的对联字迹清晰,透过“音容宛在”的字眼,我明白她的姥姥已与世长辞了。心想她正在悲伤中,便都不说话。可她好像更坚强了,热情招呼起我们,先端出了一碗刚摘的野草莓,又洗了一碗红樱桃。走进屋子,家还是那个家,家当还是那些家当,但干净了许多,泥土地板扫得光亮,刚洒过水花,是那种朴实勤劳的农家。
阳光正照穿院边的大树,透出树梢的光线照进窗棂,在地上斜映出一幅窗。春草就站在阳光恰巧照到肩上的位置,看起来愈发俊秀、伶俐。
我们也被她感染而轻松起来。问这问哪,又一次探问她眼下有啥困难,她执拗不讲:“啥都好,啥都好。”临走时,看不下去的一个乡邻说穿了话。她这才翻开一个本子,上面是这些年她欠下过的账,她突然满眼泪花。
她哭了,不是因为穷,更不是负债偿还不起,而是欠别人太多发自心底的感动。
她说:“帮我的人情账,我一挣到钱就全还清了,但那些善心我还不上还不尽,要用一辈子报答”。
两个月后,她被河西一所大学的生物专业录取。
离家前,她跪守堂屋,跪拜姥姥坟前,跪了很久,心里想了许多。
离家那天,她关住家门,打上锁,三步两回头地下山到河谷,泪在流,心在笑,她终于长大了,要飞出山沟,完成对姥姥的许愿。
第三次见春草,她已出脱成一位美丽大方的女大学生,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看起来更加文静、干练和洒脱,如孕育这片土地心魂的迎春花那般美,朴素,清纯,喜辣,谈笑自若。
她微笑着说:“我很幸运,作为全校本届本科生中选拔出的五名优秀学生之一,将在后两年赴复旦大学接受校际联培,成为一名复旦生”。
说这话时,我再次注意到她明眸深处的瞳光,那种专注的憧憬与热切,承载着山中女孩不凡的理想。
我听出她内心的不甘与骄傲,是那种滴水穿石能穿透岁月沉积岩,而自然流露出的无愧心音,是咬定青山不放松而执着求索的坚忍不拔,是绝不服输的山里孩子才有的倔强、坚强与顽强。
外界的扶助,收下的,她都铭记并报恩回馈。能过去的难关,她都谢绝别人的好心好意而挺过。利用周末和寒暑假她勤工俭学,当青年志愿者,从不向社会求援求助。
她说:“国家给我的太多了,家里遭灾时救助,我读珍珠班免学费,考上学校还奖励,毕家山矿业公司也扶助我,我受之多愧。”
虽然她错失的太多太多,但她不奢求不劳而获。
当她离开山村再次回家后,她放下伦理上常人必有的怨恨,找到了嫁在邻乡的母亲,抛开十多年没有亲人关爱遭受的委屈。她克服一切困难让自己释怀。母亲后悔万分,跪求她的原谅。
她悲伤而高兴,向母亲下跪,抱在一起。
她感恩这一场阴差阳错的母女团圆。
春草开开心心地去读复旦大学。去上海的路上,虽然一步步越走越远,但她变得愈加阳光而从容。
她如七月里盛开在荒原的野棉花,亭亭娑娑,又像扎根岩石遒劲茁壮的草木,成为大河两岸头一回飞出的金凤凰。
一个女孩,何以会如此坚韧而刚强,她怎么能偏偏不服命运的裁决呢?
开门入怀的大山,从来不怨,命运之错。春草离离,向阳而生。回答了这个疑问。
嗡嗡的蜂群在草地采蜜,戴草帽的农人佝腰挖洋芋。绿色的邮车开进山村,她对着大山,对满坡欢摇的花儿,致谢鞠躬。
她永远不会忘了,西汉水一带的父老乡亲,集体目送着她远行背影的情景。
满山高梁正弯下沉甸甸的谷穗,绵绵雨水滋润着遍野的庄稼,丰收的景象铺陈在高山深壑间,奔流不息的犀牛江,在石榴挂灯的盛夏,礼敬着大山。
分别时,人群中有手机响起汪峰的《光明》,就把这支歌送给她吧,往远方,祝愿她好运!因为奋斗,从不辜负孜孜矻矻追梦的人!
写到这里,我又打听了一下。在县教育局的特岗教师招聘名单里,看到了她。
她已是一棵好大的树。
牛旭斌,1982年生于陇南。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文学报》《人民日报》《延安文学》《牡丹》《雪莲》《金山》等报刊,入选文学选本、中考试卷若干,出版散文集《在离乡》《风起离乡》,现居成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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