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比较公平,只要你东西写得够好,玩家自然会被吸引。一是作品立刻能出名,二是作者立刻能有钱,三是立刻有人给你反馈。”
作者 | 郭贴
编辑 | 孤鸽
寒冬中的热潮
这是一次绝地求生的经历。
2017年,林先生在北京成立了编剧工作室。时机不好,他先是迎头赶上“税改”下的影视寒冬,继而遭遇疫情暴击。到了2020年下半年,合作的甲方影视公司破产,他手头揣着几部已写了两年多的剧本,无处可卖,血本无归。
听朋友说剧本杀很火,他便去了一次剧本杀展会。两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一是供需不平衡,店家为了剧本抢破头;二是网剧《成化十四年》改编的剧本杀在展会上大卖。
“我手上的影视剧本,能不能也改成剧本杀?”他想。
没有退路了。在两个星期里,他将一部探案剧的部分内容改成剧本杀《金陵长恨歌》,再用两个星期内测,根据玩家反馈改剧本。2020年10月,这部作品在大连展会上以2000元/本的城限价卖出200多本,一下子收回40多万元。
从此,他的编剧工作室转型做剧本杀,告别影视冻土,汇入这股新兴的热潮。
剧本杀起源于欧美派对游戏,以剧本为核心,几位玩家分别扮演不同角色,在DM(主持人)推动下完成最终目的。该形式随着《明星大侦探》等节目的热播走入大众视野,以其悬疑推理、角色扮演、社交互动等属性,逐渐吸引了大批年轻受众。
2018年影视寒冬来临之际,剧本杀市场规模仅65.3亿元,为同年电影票房十分之一。而到了2020年底,数千家影视公司倒闭,剧本杀市场规模一路狂飙至117亿元,直追疫情后暴跌至204亿元的中国电影票房。
“为什么2019年剧本杀大爆发?因为太多人闲了。”这是马心羽的理解。
影视寒冬来临之时,她手头有个200多万的都市情感剧项目。项目暂停,整个工作室的编剧们都没事干。她趁空闲拉着同事天天去打剧本杀消磨时光,越玩越入迷。当时许多玩家都在业余写剧本杀,她和同事反正闲着,便在2019年11月尝试创作了首部剧本杀作品《海妖之泪》,在贵阳展会上爆火。
同样是在2019年,金金开始了“没项目做”时期。在玩剧本杀打发时间的过程中,店长听说她是编剧,便问她要不要试试写剧本杀,吐槽剧本不够用,“全国几千家剧本杀店,只有2000个剧本。”在2019年短短一年内,全剧本杀门店数量从2400家暴涨至12000家,由此逐渐引发了巨大的供需不平衡。
截然不同于影视的萧条图景,急速扩张中的剧本杀市场正疯狂渴求更多剧本。由于每个玩家之于剧本都是一次性消费,故各家剧本杀店需要高频率更新剧本、并高价购买独家本、城限本(每个城市仅3家店拥有该本)来留住老客户、吸引新客户。
如今,全国剧本杀门店已有近4万家。昔日“高莱坞”高碑店如今已是“500米,12家店”的剧本杀聚集地,白热化的竞争催生了巨大的剧本缺口。对于影视寒冬中失业的编剧们来说,这无疑是一条有吸引力的“出路”。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剧本杀创作周期短、成本低、变现快的特点,也让编剧们敢于踏出第一步。
在正式踏入剧本杀市场之前,林先生算过一笔“最悲观”的账:创作一个剧本杀需要两个月左右时间,如果自己做发行,那么印刷加上全国各地参展的费用最多10万。哪怕最后一个本都卖不出去,最坏结果不过损失两个月时间、十万块钱。
比起他在影视寒冬中经历的一系列项目夭折悲剧,这点损失太小了。
金金自己开始创作剧本杀作品,并观察到周围越来越多的编剧踏入了剧本杀行业,包括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在内的不少院校也都开办了剧本杀编剧选修课、兴趣小组,“让学生有更多就业机会”。
一件有趣的争论也因此发生。她曾跟某资深编剧朋友聊起,学校的教授带学生学习写剧本杀。该编剧虽然自己正在创作剧本杀,却并不认同,“科班的孩子们还是得好好写话剧、影视剧本,不能因为赚快钱走歪了,会变得浮躁。”
而她觉得,“不是快钱问题,是生计问题。”在她看来,“写部电影100万、写一集剧二三十万”的资深编剧,自然没必要涉足剧本杀;但对于许多资历浅的新人编剧来说,影视创作周期长、署名难拿、稿费拖欠都是客观存在的生计问题。
今年3月,她与编剧帮创始人杜红军商量,先是试着办了一期沙龙,发现“来得人还挺多”,便决意成立剧本杀创作联盟,方便北京地区资源互助。5月14日,编剧帮正式宣布,牵头成立剧本杀创作联盟,并创办了剧本杀编剧实战训练营,旨在“尽快地为想要跨界和入行的作者提供帮助”。如今,该联盟已有400多名成员。
“有公平,有钱赚”
林先生的工作室在半年内推出了三部剧本杀作品,又有了稳定现金流。招聘剧本杀编剧时,他在BOSS直聘上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影视编剧优先。我们也是从影视跨行进入剧本杀领域,并且取得了成绩,相信我们,剧本杀比影视更加公平,现实上而言它能养起电影梦想。”
在接受《博客天下》采访时,他坚信剧本杀市场是一片红海,值得更多影视编剧入场:“这里有公平,有钱赚。”提到“公平”时,他加重了语气。
刺激他尝试剧本杀创作的《成化十四年》IP,更为大众所熟知的是它引起的舆论纠纷。该剧播出后不久,青年编剧方怡发文称自己作为初稿编剧,工作一年仅得4万元稿酬,且剧本被改得面目全非、失去署名权,一时激起关于编剧地位的探讨。
编剧话语权低下,是中国影视圈的沉疴痼疾。而这份隐痛,刺激着编剧们掉头走向另一份天地。
2019年,资深编剧马心羽带着整个编剧工作室转向剧本杀,其中主要原因是更喜欢剧本杀的创作环境——“作者话语权很高”。
她有过十余年的话剧编剧经验,改编过《维罗妮卡的房间》等多部知名悬疑话剧作品,曾任上海戏剧学院编剧教授。但她在做影视剧编剧时,不知剧本最后将是何面貌,“像开盲盒一样”。
影视剧本创作过程中,编剧是被动的,需不断接受各方需求。曾有甲方让她写一部“年轻人爱看的蒸汽朋克”剧,她写完了,对方改了主意,体贴提出修改意见:“什么都不用改,只要把架空科幻部分,改成现实主义民国剧。”她只能带着“想死”的心情重写,如此反复。
而剧本定稿后,拍摄变动更是未知数。马心羽跟过两次剧组,天天收到奇葩修改要求。某演员突然有了关系,她得每集多加几分钟戏份;男一男二打架,她得把后续对手戏删了,防止两人再起冲突;也有不需要她改的——男主角自带编剧入组,女主角见了不甘示弱也叫个编剧来改自己戏份,“等他们改完,故事内在逻辑都乱了”。
后来她看到观众要“给编剧寄刀片”,心生疲惫:“很多时候都是有苦说不出,高光点被导演和演员拿走了,乱改的锅由编剧来背。”
这是许多编剧的痛点。影视行业中,编剧与观众间隔着“二度创作”“三度创作”,既难以给观众深刻印象,还可能为他人的胡编乱改“背锅”。
而在剧本杀游戏中,剧本是最直观的。曾任《唐人街探案》编剧的北辰就曾在采访中感叹:“剧本杀是直接到玩家手里,玩家说好就是好,不会夹杂着资本方对这个事情的看法。”
玩家阅读剧本、代入角色、几个小时沉浸于另一段人生,出来后跟朋友口口相传:“这个本子好,去玩!”推动店家购买剧本。即便是说“踩雷了,千万别去”,也是对编剧的直接反馈。这种评价体系的核心位置,令编剧在剧本杀中有更高的地位和话语权。
“在北京,有二三十万人管自己叫编剧,但有名有姓的没几个,大多数都是‘没作品’的底层编剧。他们好多年一直在写剧本,但写了不见得拍,拍了不见得播,播了不见得有署名。到了三十岁,啥也没有,很多人都抑郁了。”林先生说。
而在野蛮生长的新兴行业里,新人更容易出头。“不需要什么关系。”林先生感觉,“(剧本杀)这里比较公平,只要你东西写得够好,玩家自然会被吸引。一是作品立刻能出名,二是作者立刻能有钱,三是立刻有人给你反馈。”
林先生的编剧工作室,曾写过一个“没有凶案”的剧本杀《极夜》,讲述南极考察队在严酷自然环境下的人性抉择。展会上开本,从凌晨三点开到早上八点,满屋子人都哭了,口碑当即发酵,以2000元一本的城限价卖出600多套。代表作、现金流、受众认可,一夜间纷至沓来。
创作的自由度与多样化,是另一种吸引力。
曾有影视编剧打算转型写剧本杀,想问金金要个“标准的剧本杀剧本”作参考。她告知对方,“剧本杀它没有标准,每个本子都不一样。”这也是最吸引她的部分,现阶段剧本杀创作处于一个非常自由的环境,“什么都能写,你可以做各种尝试。”
由此,剧本杀也唤醒了一个几乎沉睡多年的梦想:用好故事能征服受众,继而征服市场,以剧本树立IP。
在“泪”系列取得成功后,马心羽于2020年初写了一部哥特风硬核恐怖本《黑羊公馆》。这个本具有先锋实验性质——构建了庞大的变革世界观、需要店家提供好几个房间供玩家在画中世界切换。
由于她之前都在写“哭哭本”,该作品完全不符合各方预期。发行让她改名《风铃院神社》,她不愿意就换了家发行。后来上了展会,该作品只卖出23本,还有店家反馈:“看不懂”想退货。但随后半年时间里,这个剧本随着玩家口碑逐渐发酵,积累起了几万个黑羊粉丝,不少剧本杀店的周末场开始能排到2021年,连话剧圈同事都找过来,想要将其改编成话剧。
到了2020年底,她宣布将推出《黑羊公馆》续作《白鸦公馆》,仅用故事大纲便向全国各家店预售出400多本城限本。由于想好好打磨,她直到2021年7月才正式发售。期间大半年时间,前作粉丝不断去敲店家:“《白鸦公馆》怎么还不上?作者究竟什么时候写完?”
如今,她的谜羽工作室有美工、校对、宣发、销售,“是成熟配套的剧本杀发行工作室”。
逐浪而行
影视编剧能否顺利转型剧本杀,是另一个问题。
金金估算在剧本杀编剧实战训练营的学员中,“有一半人可以上手”。她认为影视编剧有人物塑造、故事架构等基本功方面的优势,问题则在于“玩得少”。
和许多成功转型剧本杀的编剧一样,她自己本就爱好剧本杀,但如果是不愿玩、只想套用过往创作经验依葫芦画瓢的编剧,那么难免会有“水土不服”之败。毕竟,这是在一方新版图。
影视创作注重故事、注重人物,剧本杀则首要考虑玩法。影视创作需要人物主次分明,剧本杀则切忌有边缘角色,最好每个玩家都感觉“我拿的角色是C位”。如何让玩家能够快速沉浸角色、形成互动、通过多视角完成故事拼图,需要与影视截然不同的创作逻辑。
有作者一个剧本杀作品分账过百万,也有作者一个本只能卖8000块,甚至有作者反复改了十几万字,作品压根卖不掉。
马心羽对此深有体会,转行后,感觉“单位时间内收入”反而降了,因为创作难度提高:“我写一个电视剧其实很轻松,因为是单一视角推进剧情,演员跟着我的思路走。但剧本杀不一样,它是完全要散开来,你无法控制场上的玩家想要干嘛。这完全是两条思路,所以很多影视剧编剧转过来都失败了。”在她决意转型剧本杀工作室后,原来做影视编剧的同事相继离职。
关于转行剧本杀后能否赚钱的问题,金金觉得,“在任何行业里都是二八定理。”但风口上的行业、蓬勃扩张中的市场总会容纳更多的饭碗。金金用“百花齐放”一词来形容,“各种类型的剧本杀作品,都有人喜欢。”
剧本杀很早便不再局限于凶案推理。在剧本杀圈子里,各类玩家的口味本就大相径庭,主流分类便有硬核本、情感本、阵营本、机制本、欢乐本、跑团本等,还有更多新颖形式不断冒头。
图/视觉中国
在受访者中,有悬疑编剧,正好写自己喜欢的硬核推理本;有情感故事编剧,只写“哭哭”情感本;还有热爱历史的编剧,专写阵营本,弘扬家国情怀,也卖得不错。总之,在剧本杀疯狂扩张的风口上,内容端需求大,受众多元、审美多元、各类型都有饭吃。
然而,在一片红火背后,也隐藏着混乱。
天偌曾是资深影视人,后来在高碑店附近开了一家小澜友剧本杀店。在购买剧本的过程中,他不断看到“连200字梗概都写不好”的本子,更感受到抄袭现象。他觉得问题出在发行环节:“比如作者抄了一个比较小众的外国故事,发行很多都是外行,没有观影基础,缺乏审核能力,发现不了问题。”
他承认包括自己在内,许多店家都是“盲买”剧本——只要看到销量高就下单。代笔、骗稿、抄袭融梗、层层盘剥、缺乏版权保护……昔日令影视编剧们决意转行的痛点,在这个似乎“剧本为王”的新兴市场中依旧浮现了出来。
“比如你的整体故事不太好,但有些点还不错,发行便会告诉你,这个本子不行不要了,然后找成熟写手来改你的故事。”天偌说。而除此之外,发行花八千买断版权,然后转手三四十万卖给另一家发行公司,这种中间商赚差价的事也屡见不鲜。
至于剧本的盗版问题,更是长期未得到有效解决。以至于不少作者故意在剧本中留下不同错别字,以辨别网络上的盗版从哪家店泄露出去,之后“永不合作”。
关于剧本杀行业的前景,一种乐观的态度认为,剧本杀市场仍在快速扩张中,目前仍是内容方市场,对剧本的“刚需”旺盛。而另一种悲观的态度也源于野蛮生长中市场的不稳定性,随着资本下场,业内生态的天平会倒向何方,是一个未知数。
“剧本杀才这么几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这是一种共同的忧虑。经历过影视寒冬的编剧们,更明白浪潮起落的速度有多快。高碑店的影视公司们改头换面成剧本杀店,没人知道接下来又会换成什么招牌。
今年年初,爆款剧本杀《年轮》宣告将改编成互动网剧。虽然IP改编作品的口碑往往褒贬不一,但毫无疑问的是,壁垒正在打破。天偌感觉如今的剧本杀就像当年的网文:“只要这个本子已经被这个市场认可了,大家都觉得这个本子是好的,就会有影视公司来买版权。”
总有些东西是浪潮带不走的。在观众对于好故事的渴求下,市场会以各种形式,将受认可的内容搬到更广阔的舞台上。无论潮起潮落,好故事会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