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语
十多天前,一位高中生的死亡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令全国关注。等不及人们从悲伤中走出,广东、河北、内蒙古等地悲剧再现——而这样的案例和数据还在增长。
父母一脸茫然: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自杀?
社会一脸困惑: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离去?
单个的少年自杀事件在喧嚣之后终会散去,但它给社会留下的阴影却挥之不去。不较真追问,不抽丝剥茧,不找到症结,不给出答案,那么多少年的生命就白白消逝。
两个多星期以来,我们痛心于那些生命的终结,疑惑于那些隐匿的脆弱,在梳理案例、辨析数据、冷静沉思后,红星评论于今天起推出三篇深度述评,从病理、心理、文化的维度研判那些在亲子关系、师生关系、社会关系中被忽视的沟通障碍,探究孩童内心那些更复杂、更无迹可寻的隐秘空间,以期为个人、为父母、为社会提供一种更现实的观照。
如果把数据转化为直观感受,在你读完开栏语的这一分钟里,或许就有少年自杀,或者自杀未遂。
“今天,你抑郁了没有?”这句曾经流行的口头禅,一定程度上折射了“社会人”们的精神状态。抑郁症和自杀就像“双生子”,频频出现在大众视野,两者经由人们的联想和合理化,慢慢成为一套略显诡异但又被广泛认同的内在逻辑——似乎只要自杀,多半就和抑郁有点关系。
矛盾的是,在这些生命逝去前,最为关键的因素——抑郁症被长久地忽视或遮蔽。中国的心理健康蓝皮书《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显示,2020年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轻度抑郁的检出率为17.2%,重度抑郁为7.4%。
↑漫画:抑郁症发生率上升。图据IC Photo
01 心理健康?不要那么“奢侈”好不好
按照世卫组织的定义,健康是指一种身体上、心理上和社会上的完美状态。作为一个曾经“饥饿感”深重的民族,“吃饱”一度是生活最大的奢求。很长一段时间里,吃饱穿好几乎成了幸福的全部意义。
心理健康?不要那么“奢侈”好不好。这并不是一种自轻。
在山西太原九一小学二年级的朱晓雯看来,父母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特别特别爱我,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但她唯一遗憾的是,“爸爸陪伴自己的时间太少了”。
朱晓雯想要的陪伴,是个人心理上的需求,也可以称之为精神需求。如果将其置于科学理论之中,则可以认为是美国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在人类需求层次理论中提出的社交需要、尊重和自我实现。这并非简单地和孩子待在一起,而是了解孩子的内心,引导孩子,帮助孩子,鼓励孩子等。
现实情况也大多是这样,父母尽可能地满足孩子各种物质需求,对孩子“看得见的病”格外关注,而“看不见的病”却往往忽略。甚至当孩子“被抑郁”时,大多数父母对心理疾病一无所知,往往本能地否认。
这也难怪,父母们大多是伴随着孩子的成长而不断成长的,在为人父母之前,相当一部分人并没有做好思想上的准备。他们只想到了做“生理上的父母”,而少有想过做“心理上的父母”。问题一来,特别是没有心理学常识的父母,往往手脚无措,不知如何处理,甚至还会刺激孩子。
02 孩子不健康,父母亚健康?
北京市心理援助热线资深接线员孟梅经常接到十四五岁孩子的咨询电话,她说:“和孩子们交流后,我觉得很多是家长的问题。有些孩子认为自己需要就医、服药,但是家长不支持,觉得没有什么大事,认为孩子只是不开心,想开了就好了。”
重庆的家长李玥也曾有这样的看法。2014年儿子上高一后,确诊为中度焦虑,后发展为重度抑郁。可当初儿子来电时,她却觉得这是“瞎折腾”。对心理疾病不了解和不理解,导致孩子错过了心理疾病治疗的最佳时期。
“想多了”“太敏感了”“抗压能力太差了”“出去散散心就没事了”……每当人们谈及抑郁症等精神疾病时,总有人以类似的话语“还击”,以此来定性那些深受病情折磨的人,这是一种巨大的误解。
不少父母成长的年代,中国尚处于物质不够丰富的时期,人们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孩子的情绪,以至于这几代人的概念里,心理问题是模糊的,甚至是空白的。刚刚过去的5月14日夜里,浙江温州一名女孩坐在桥檐边,欲跳桥轻生。获救后,孩子刚脱离危险,父亲就冲上去就给了孩子一巴掌。
↑图据网络
父母简单粗暴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不仅忽视了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暴露出父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等问题。不能说这些父母不爱孩子,或许这正是他们表达爱的方式。他们也许是在重复父母的教育模式,代际传递到了孩子身上。
一组数据更能说明问题。据《中国城镇居民心理健康白皮书(2018)》显示,当前中国城镇居民心理健康状况调查结果表明,73.6%的人处于心理亚健康状态,存在不同程度心理问题的人有16.1%,而心理健康的人为10.3%。倘若父母孩子同处于心理亚健康状态,又怎能指望父母科学有效地救助孩子?
03 困在局中的“污名化”和“病耻感”
微博上一位网友发出这样的感叹:班里有个孩子近期总透露自己想死,跟家长多次沟通后,家境不错的家长却怎么也不肯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真希望家长能正视孩子的心理问题。
这条微博下面,有很多相关吐槽。精神科大夫说,青少年学生患病,治疗的最大阻力来自父母。学生说,上学时一位同学心理状况很差了,班主任让父母带孩子去看医生,但父母听之任之,最后孩子跳楼了。
比起孩子本人,家长似乎更害怕孩子有心理问题。有人认为,父母之所以无法接受孩子有心理疾病,是因为孩子几乎是自己唯一的杰作,否定了孩子,就等于否定自己,父母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在不少案例中,一些少年生前多次流露过自杀倾向,且有过自残等行为,为什么家长和学校浑然不觉?当下,抑郁症的筛查也纳入了学生体检的范围,但靠问询或自评来填写的表格,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填成正常人。试想,一个孩子即便自觉出种种征兆,又是否有勇气或有依据填上一笔?那将换来什么?治疗,休学,被同伴“视为异类”,是大概率的事。
↑图表:抑郁症纳入学生体检。图据IC Photo
在社会层面,这样的现象也不鲜见。患重度抑郁症的青年女演员热依扎曾说:“前些日子有人觉得我很丢人,觉得我犯病的状态让他们无语。”这段话,代表了一部分人对精神疾病的看法。现实生活中,人们对精神疾病存在着刻板印象,大多数人认为精神疾病患者能力低下,性格脆弱,具有危险性,且有暴力倾向。
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患者和家属很容易遭到社会歧视,父母也会因孩子的心理问题产生病耻感,导致一些父母不愿意接受“精神病”“头脑有问题”等标签贴到孩子身上,甚至羞于在朋友亲人面前提及孩子——这也是很多家长,只愿在孩子去世后,接受并承认孩子因抑郁自杀的原因。
04 当心理危机加速走向低幼化
在被忽视、不理解、污名化、病耻感等因素的叠加下,我们或多或少都成了忽视孩子“心理疾病”的“帮凶”。在新冠疫情发生之后,这个问题变得更急迫。
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教授认为,新冠肺炎疫情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应激事件,让我们出现抑郁、焦虑、恐惧、失眠以及生理、心理的应激反应。全球都在呼吁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控制以外,我们要关注全人类的心理健康问题。
“这次疫情作为创伤事件的规模之大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心理学教授尤瓦尔·内里亚说,战争或恐怖袭击事件所引发的焦虑至少受到地域限制,而这次疫情的杀伤力“没有国界”。那些在可怕的百分比里走向极端的孩子们,或许就是潜在的受害者。
中科院心理所2019年的一份研究表明,中国有3000万青少年正经受着心理障碍的困扰。这一数字在新冠疫情的影响叠加下不知将呈何种走向。但就在2020年上半年,新冠疫情期间,辐射全国的心理咨询与危机干预热线——“希望24热线”,接到的求助学生来电比去年一整年都多。数据统计显示,2020年1-6月份对比2019年同期,初中生增长85.78%,高中生增长81.75%,小学生更是增长了95.52%。这意味着,青少年心理危机,正加速走向低幼化。
在庞大的数据面前,后疫情时代的孩子何去何从?
对父母而言,关注是一切行动的基础,或许不再只把孩子当成孩子,不再把心理问题想成“你太敏感了”,多了解孩子的心理状况,正视“抑郁症”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心理疾病,才是帮助孩子的起点。
对社会而言,心理健康不是“硬指标”,表面看也不能对GDP有什么贡献,但它却是实实在在的软实力。弄好了,就是人和政通;弄不好,就是洪水猛兽。
红星新闻评论员 黄静
编辑 汪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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