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29日凌晨,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几代人自动形成、外延出一组组母女/子关系。他们在观看李焕英的同时,也将自己、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孩子代入其中,引发无限共鸣。我们可以把他们在80年代的这种“相会”视作对当下生活的一种逃离
无论《你好,李焕英》有多么真诚朴素,这终究是部贺岁片。它可以呈现问题,却不必点明问题,更无需回应问题,甚至必定会以一种“合家欢”和稀泥的方式收场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丁正如意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4969字,细读约需11分钟
看完《你好,李焕英》,第一反应:6分,要爆。好不容易等到2月12日正式上映日,清晨我就向朋友推荐起这部电影。他们却几乎异口同声回应道:“毕竟是一个小品改的……”当天下午,《你好,李焕英》以豆瓣8.1的高分傲视春节档群雄。之后,口碑与票房一路双双逆袭。截至2月18 日,《你好,李焕英》票房破30亿。此前,贾玲已凭该片成为“中国影史票房最高女导演”。
带着好奇,大年初一到初五,我前往北京三家影院,有意无意围观了近十场《你好,李焕英》的散场情况。与观众交流观后感的过程中,不难发现:真诚、共情、反转、80年代……成了这部电影的关键词。“我的最大的套路就是真诚”,似乎已经成了新年金句。
《你好,李焕英》的成功,有些时势造英雄的意味。在全球疫情尚未结束、大部分人“原地过节”的背景下,人们普遍对亲情与离别萌生出更为深刻的认识;而喜剧的皮囊,又让我们可以将疲惫的日常暂时安放。
她们的故乡在80年代
“我们一家都看哭了”“李焕英已经成了我家的饭桌话题”……当下,已经很少有影视作品能掀起一家三代共同讨论的热情。一夜之间,我们似乎与电影中的主人公一起,回到了那个围坐在电视机前争抢调换频道的岁月。
“李焕英”这个名字就带有时代烙印。据统计,新中国成立后的20年里,“英”字一直在女性新生儿名中拔得头筹。而电影取景地卫东机械厂,位于湖北襄阳,是贾玲从小长大的地方。作为支援三线的产物,彼时襄樊地区的工厂不仅基础设施健全,宛如座座城邦,还弥漫着一股代表“荣光”的东北话。因此,电影中令人不解的东北话,并非是出了纰漏或者为了制造喜剧效果,而恰恰反映了一段被时代几近淹没的历史。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主人公穿越回去的年份(1981年),比同名小品要早了5年。这显然是种非常巧妙的做法。在集体生活为主流的80年代初,人们的生活尚未像之后那样拉开差距。因此,50后的李焕英,如同82年的金智英,呈现的是私人情感,勾起的却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手握“铁饭碗”,排队买彩电,身边有群小伙伴,公园泛舟谈恋爱,脸上总是挂着质朴的微笑。
地域之间没有太大差异,流行文化得以空前传播——从北京到四川都在看同一部《庐山恋》,襄阳与东北唱的都是同一首歌。《路灯下的小姑娘》《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万里长城永不倒》《迟到》《你的眼神》……电影中出现的时代金曲,当时几乎人人会唱,直到今天都是KTV里长辈必点的合家欢经典曲目。
在眼花缭乱的歌名中,诞生于1980年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如同电影的题眼。一方面,“属于我们80年代的新一辈”实实在在唱出了80年代独有的精气神——无论是高唱“有力量”的工人,还是勤恳劳作的农民,抑或是笃信“知识改变命运”的大学生,都发自内心地相信未来的生活会更好。
另一方面,电影主人公从2001年梦回1981年,与歌中的“再过20年我们重相会”相呼应。这不仅是时间上的巧合,也丰富了影片内涵——妈妈还是妈妈,女儿还是女儿,甚至差点没戏的爸爸依旧是你爸爸……观众也得以在久违的红色标语和轻快旋律中与过去的自己重逢。“李焕英”的同代人已然全部退休。回首往事,她们常常会感慨自己“放弃过更好的生活”,却大多不愿谈论被市场经济改革遗忘的艰难岁月。40年间,“李焕英”们所经历的,同样给予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一如电影,看得到开头,却猜不到结局。
80年代,成了本片打破代际壁垒的共情利器之一。对50、60后而言,80年代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对与改革开放一同成长的70、80后而言,80年代是他们一生的起点;90后虽然未曾亲历,却受惠于80年代的激情与温存,甚至通过长辈的述说,对那个年代心生向往,羡慕不已。
而今,这几代人不仅是贺岁档观众的主力军,也自动形成、外延出一组组母女/子关系。他们在观看李焕英的同时,也将自己、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孩子代入其中,引发无限共鸣。
我们可以把这种“相会”,视作对当下生活的一种逃离。过度加班的年轻人幻想回到8小时工作制的时代;不再年轻的母亲想念自己激情燃烧的岁月……80年代成了精神原乡,朝气蓬勃,充满希望。
反转时代的理想母亲
2016年,小品《你好,李焕英》首次在综艺《喜剧总动员》亮相。现场嘉宾郭德纲、李晨、蒋欣眼含泪水,岳云鹏由衷赞叹:“它没有抓你,也没有挠你,它就是慢慢刺进你的心。”
对母亲的爱有多深,“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就有多沉。在此基础上,电影丰富了大量细节与情节,最重要的是创造了一个高光时刻——临近结尾处的回环与反转。这也是许多观众为影片打出高分的理由:五星给结尾。
实话说来,穿越与反转对观众都不算新鲜。论前者,即便是讲述家庭故事的穿越电影,远有《回到未来》《新难兄难弟》,近有《乘风破浪》《夏洛特烦恼》。至于后者——反转,尤其是这种情感与视角的双重反转,早已是好莱坞动画片中的惯用叙事:无论是带火墨西哥的《寻梦环游记》,还是2020年底的《心灵奇旅》,主人公往往借此与生活达成某种和解。
相对应的是,这又是一个热衷穿越与反转的时代。全球疫情尚未结束,大家都渴望回到疫情尚未来袭的任何一年;社交网络与自媒体盛行,看到新闻或者热门事件,人们已经习惯甚至下意识地期待反转。有反转情节的电影,诸如《搏击俱乐部》《看不见的客人》《第六感》,均位列“豆瓣电影Top250”,且都享有不俗的口碑。
正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提出的:反转(Peripeteia)和发现(Anagnorisis,也作顿悟、升华和醍醐灌顶的意思)是情节的基本要素。《你好,李焕英》的结尾显然做到了这两者。母女一同穿越,形成双视角的同时,也成全了一场现实生活中不可能的情感互动——女儿陪伴妈妈的青春,妈妈也在一路守护着你。
以往的穿越电影,大多是主角回到过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乘风破浪》中,邓超饰演的徐太浪试图撮合父母,“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没有我了。”《你好,李焕英》里,女儿贾晓玲千方百计地利用信息差,想让妈妈高兴。甚至,为了妈妈能够过上幸福生活,她努力撮合妈妈与厂长儿子沈光林在一起,“哪怕没有我。”
即便女儿的所作所为已经非常感人,妈妈的奉献却更让观众心疼。李焕英穿越回去,有机会重新选择人生,过上“王琴”式的富裕生活或者尝试其他选项。但她没有选择沈光林,依旧和锅炉科的贾文田结婚。
有人觉得这体现了李焕英的独立意识: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在我看来,与其说电影中的妈妈想再和爸爸做回夫妻,倒不如说妈妈还是选择晓玲做女儿。最令人抑制不住情绪的是,妈妈明明自己做出了牺牲,还试图让女儿放心:“什么新路老路的,再说你怎么知道老路就不幸福呢?”“我觉得我这辈子过得很幸福,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正因如此,电影中的李焕英是一个完美母亲的形象:她美,她飒,她包容,她耐心,买电视她是第一,打排球她英姿飒爽,一相亲对象就是厂长儿子……最重要的是,她对女儿饱含爱意,唯一的诉求就是“健康快乐”。即便女儿的假录取通知书暴露,或是在争执中不小心撕毁了结婚证……李焕英都没有生气。在现实生活中,这可能是许多人都不敢想象的事。
其实,我们可以感受到:女儿回到过去帮助母亲,某种程度上也在为自己圆梦。电影开头的2001年,王姨家的女儿就能去美国的UCLA留学,念的还是花费不小的导演系。这直接催生了晓玲的一个念想:如果妈妈嫁给厂长儿子,我就顺理成章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更优秀,更聪明,还实现了阶级跨越。
当然,女儿阻止妈妈(再次)嫁给爸爸的背后,是对父母之间、自己与父母之间关系的审视与反思,也是对中国式家庭一些现象的灵魂拷问。
女性意识,但不是性别对立
提到为何选择《你好,李焕英》作为电影名,贾玲表示:作为导演的一点私心,多么希望妈妈可以不只是妈妈,也为自己而活。“自打我们记事起,妈妈好像就是一副中年妇女的模样,但其实,她们也曾是花季少女,也曾是一个小孩,也曾是她们自己。”
除此之外,几位形象各异的女性,也组成了一幅80年代女子图鉴。她们有工作,有朋友,有爱好,开心就无需顾及形象开怀大笑,生气时横眉冷对嘴角起泡,一紧张就临阵脱逃,打起球来英姿飒爽……活泼、健康、不做作、有力量。女性友谊的纯粹与细腻,也在其中可见一斑。
这些由女性视角捕捉到的细节,并非需要多么高超的技法,只是大部分导演——无论男女——都不关心。更多时候,在男性视角之下,女性角色如同工具人,不是作为幻想的投射对象,就是仅仅只为推动剧情而存在,没有灵魂可言。
社交网络上,也出现了呼唤女性创作者的声音。印象最为深刻的,是2004年开始的“云南影响”新电影计划:让10位两岸三地的70后青年女导演,在云南10个地方,拍10部类型电影。我看过王分执导的《箱子》,以及尹丽川的《公园》,都称得上惊艳之作。
即便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看到这样面向女性的电影创作计划,但总体而言,女性创作者得以发挥的空间还是太小,结构性的困境一时也无法得到解决。
想从电影中找到男女对立的影子显然是徒劳的。影片中有许多对社会现象的思考,却处理得非常巧妙,甚至可以说有点讨巧。这或许是喜剧人拍电影的一种特点,相当圆润而周到。
电影中不乏女性意识,却也同样可以听到“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样的台词。甚至临近片尾,贾晓玲见到年轻时的爸爸,发问:你想生男孩还是女孩?爸爸的反应与抖音上那些新人面对“先叫爸还是先叫妈”时的回答并无二致:“爸,那我就先叫妈了。”
这一刻,前排座位的一位女生,重重地把身体靠向座椅后背——十几秒前,她伸长脖子、身体前倾,似乎对问题的答案非常期待;隔着两个座位的一对情侣,则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至于笑声的源头是否一致,我们无从得知。
这也让我意识到:无论《你好,李焕英》有多么真诚朴素,有多么努力在立意上拔高,这终究是部贺岁片。它可以呈现问题,却不必点明问题,更无需回应问题,甚至必定会以一种“合家欢”和稀泥的方式收场。
即便如此,伴着那句熟悉的“我想死你们了”,某些段落的范儿,仍可媲美多年前黄建新导演、冯巩主演的那一系列现实主义电影。
最为深刻的场景莫过于,为了博得李焕英的欢心,沈光林与贾晓玲一起在文艺汇演中表演小品。当沈光林按计划假意摔倒,设想中的哄堂大笑却成了全场握拳挥臂的鼓励大会。直到沈光林重新站起,厂长父亲已然离场,二人转表演才慢慢舒展起来,现场笑声终于释放。
2016年,贾玲在《喜剧总动员》节目中演出小品《你好,李焕英》
真诚是首要的,却不是万能的
电影结束,许多观众仍在流泪。有人想念母亲,有人反思与家庭成员的关系,也有人为没有回家过年感到遗憾。
对其他创作者而言,此时的心情也是五味杂陈:“我觉得她真的好幸运”“第一次当导演就能拍这种特别私人的东西,最主要还那么受欢迎。”这些仍旧选择在影视行业翻滚的年轻人,过着007的作息,操着上亿项目的心,薪水到手却只有三四千,北京的房租交完就所剩无几。“回家是好啊……哪天决定回家,就是真正对影视行业说拜~拜~”
《你好,李焕英》的成功逆袭,引发了行业内外的诸多讨论,不仅关于电影内容,也关乎创作观念与电影市场。大家普遍认识到真诚对于创作的重要性。毕竟,贾玲不是想当导演才拍了电影,而是为了拍摄母亲的故事才做了导演。然而,贾玲因真诚而成功的经验又是否可以复制?
真诚是首要的,却不是万能的。今年1月登陆院线的《小伟》算是近年来数得出的真诚之作之一,票房却不甚理想。对于创作者而言,怎么让观众最大程度接受自己的真诚,如何让个体的真诚引发集体的共鸣?亦是需要深思与克服的难题。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辛苦完成的作品,只活在电影节或者内部放映,或是无法摆脱“一日游”的命运。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每一部春节档电影都有其意义及存在的价值。要恭喜《你好,李焕英》,更要祝愿中国电影百花齐放。如此,受惠的将是你我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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