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老头一台戏
“婶子,吃了唐僧肉吧?也不让我们喝点汤。”八十多岁的刘大喇叭还是年轻时的脾气,无人不撩。他看见孙老太拄着拐杖走到街口,老远就喊起来。孙老太101岁了,耳朵有点背,戴着助听器,刘大喇叭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张着漏风的嘴,笑着回道:“那不成了老妖精了。你小子从小嘴馋,你忘了夜里爬墙到我家园里偷黄瓜吃了?”“嗨,哪壶不开恁提哪壶,那会儿不是穷得连条裤子都穿不上吗,哪有钱买根黄瓜吃?”一帮老头子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各自炫耀起当年神偷的光辉业绩来。有时又互相揭露,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溅在胡子上,胡子都翘起来。老王头的“老伴”——趴在脚边的大黄狗,突然昂起头叫起来,墙头上的大花猫赶紧施展轻功,跳进院子里。老王头拍了狗头一巴掌:“不拿耗子,还多管闲事。”
一辆黑色轿车驶进村子,缓缓地在孙老太身边停了下来。“这老太就是福气,今天儿子回来,明天闺女回来,家里就没断过人。”不一会儿,孙老太又出来了,端了几块西瓜:“孩子不听话,老往家买这些东西,吃不了就坏了。”这几个老头也不客气,有牙没牙的,都啃起来。
西瓜也堵不住嘴。“岭上的西瓜还没还过苗来,这就吃上西瓜了。”“这年头,想吃什么都有,只要腰里有票子,怕是龙肉也能吃得上。你是没去大商场看看,那些水果才叫多呢,还长得稀奇古怪的,那些名字,听都没听说过。”“人家孙老太为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硬棒?人家大方,不疼东西。哪像你‘老抠’,馉馇下到锅里了,丈母爷一头闯进来,吓得连锅都不敢敞了,直到丈母爷走了,才吃了一锅烂馉馇。”“老抠”嘴里没几颗牙了,瘪着腮帮子说:“又胡编排挤兑我,哪有的事。”“胡编?那你丈母爷怎么再也没上过你家的门?那时候再缺肚子也不能那么抠吧。你老丈母爷这会在坟里都骂你呢。”老头子们的话匣子从来就没有空过。
“‘大瓷壶’家的驴子还不舍得卖,都快老得没牙了,还国宝似的。”“村里就这一头了,你看哪个地方还有用驴子的,那可不是国宝嘛。”就见“瓷壶”坐在地排车上,慢腾腾地过来了。那灰驴虽老,毛还是溜光水滑的。“在土里刨了一辈子食了,还没刨够啊,早晚要把自己刨到土里去啊。几个儿子都开着厂子,哪个不富得哗哗流油,还差你那口食?贱骨头。”“你就嘴下积点德吧,大喇叭,能干点活,是福分啊。都像你混吃等死哪。”“说谁呢,大瓷壶?你背后里不是说我们是等死队吗,早晚也把你拉下马。”那几个老头都起来了,来拉“大瓷壶”。“大瓷壶”才七十来岁,身手还很俏皮,又瘦猴似的,不等人拽,已跳下车来,早掏出红双喜烟来,分散给大家。把驴车往路边樱花树上一拴,脱下鞋来,腚底下一坐,抽上烟说笑起来。
风来了,樱花雨纷纷扬扬,沥青路两边像铺了红锦。花瓣落到驴子脸上,驴子高兴得打了个响鼻。
“大瓷壶,管好你家的驴子,它要是随地大小便,可得罚你的款。”吴麻子正在路对面清理垃圾桶。“哎哟哟,鸟枪换炮了,这啥时又骑上电动三轮子了,不就是个扫大街的嘛,还叫什么清洁工,把你美的。”大瓷壶说着扭头看了看驴子,“我家的驴子可比你讲卫生。”“还别说,能不美吗?吃着五保,又入了低包,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脸上的麻坑都出油了。”
“哎,听说那谁谁的低保硬是给拿下来了?”老王头瞅了瞅四周,低声问。“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新闻啦,早就给撸了。有儿有女,都在城里住着楼,他们还能享低保?不比早些年有大伞罩着,沾了多少光?现在不管什么事,那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谁也捣不了鬼,苍蝇蚊子都得打,省得作害人。”不用指名道姓,都知道说的是谁。
“吴麻子,过来吃根烟,你老小子越活越嫩俏了,都活成‘宝’了。什么时候政府再给你保上个小媳妇,这辈子就圆满了。”
“你这大喇叭,蛤蟆嘴一张开就呱呱个没完。还不快回家看孙子去。”
“人家大喇叭可恣了,两个儿子,每家都生有一男一女,掐算着养的?”一阵嘿嘿哈哈,被驴子响亮的叫声淹没了。“你就怕我闲着,”瓷壶朝着驴子扬了扬鞭子,“不跟你们瞎嚼舌了,趁着透犁雨把那点花生秧上。”
“老财迷,有福不会享,天天扛着个大镢刨荒。”
“可别说,人家这叫会过日子,这里埋几墩芋头,那里撒上把豌豆,不用肥不用农药,吃着放心,也方便。”话题又在“吃”上撒开了。
懒人自有懒福气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曾经的记忆:磨好镰刀,修补好苇笠,买两斤蒜苔放粮食瓮里,腌上一罐香椿,早晚拖着石碌碡将场塆压平实,以备抢收。凌晨三点多,悄悄奔赴麦地,弯腰挥镰,麦子刷刷倒下。土头暄的地块,用手薅,麦札可烧火。“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无处躲藏。一天下来,手上血泡累累,吃着饭眼皮直打架。在城里当工人的,请上几天假,再邀上几个好友来帮工。到麦地里捡拾零落的麦穗。月光下,铡场;阳光里,晾晒。几十户人家排着号等脱粒。脱粒机日夜轰鸣。几户人家联手,还是手忙脚乱。麦芒扎得胳膊上横一道竖一道地疼。晒麦,装包装瓮。煞尾是麦捆里再翻找遗漏的麦穗,这是项漫长的工程,单调瞌睡。大人们又忙着播种玉米,只有吩咐小孩子干。“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那是忙到骨子里的深刻记忆。
而今:联合收割机闻到麦香味便急急地走到地头,只要主家一人跟上就行,指到哪打到哪。突突突,一边割,一边脱粒。几个来回后,一袋袋麦子站在地头。若需要,人家负责送到家。金黄的麦草铺了一地。既不烧火,也不喂牲口,一把火化作肥料。农家人早就用上了煤气罐,如今又安上了天然气,有几家做饭还去烟熏火燎乌烟瘴气呢?村子里每条街道都硬化了路面,麦子摊在上面,新麦子味弥漫了整个村庄。一旦晒干,立即寄存在面粉厂,一两年面食无忧。有人家早带上新麦子饽饽去告慰先人了。
机械化让农业劳作更快捷更省心省力。难怪街头的老头子们感叹:现代人可享福了,出门不是轿车就是电动车,骑个自行车还是为了锻炼身体。哪像我们年轻时每天都累得像孙子。赶上好社会,真是懒人自有懒福气。
有福气的懒人们已不满足于吃饱喝足了坐在炕头上看电视,太阳未落,社区广场上的音响早就响起来了,减肥的、热衷跳舞的男女老少们,像听到了集结号,饭碗一推,纷纷涌向广场,管他什么快三慢四,扭起来跳起来就行。羞怯的人也忍不住在黑影里模仿起来。小孩子的稚拙和老头子的夸张引得人们不住发笑。高树上的鸣蝉也凑热闹似的嘶叫个不停。
小村秋景美如画
机械化,让最繁重的三秋会战变得轻松起来。机器收割,玉米棒子直接晒。还有过日子的人家,手工劳作。全家老少齐上阵,围攻小山堆似的玉米堆,嗤嗤嗤,玉米皮被剥掉甩到身后。几天工夫,玉米几乎霸占了每一条街道,有些一嘟噜一簇地爬到了树干上屋檐下。黄澄澄、金灿灿的玉米成了小村的主宰。花生、大豆们也争得了一席之地。人家门前的车辆被挤居一隅,面对强势的丰收景象,自甘忍气吞声。门前墙根下红通通的辣椒跟鞭炮似的一串红相媲美,攀附在玉兰树上的牵牛花与高擎在门楼上的凌霄花试比高,屋墙下的丝瓜们争相炫耀着命悬一线的绝技,低调的方瓜粗糙肥大的叶片遮掩不住牛腿样的方瓜,白菜萝卜努力扩大着地盘,鸡冠花、江西腊、永不败诠释着秋天的色彩斑斓。
拖拉机、播种机,在旷野上欢腾了几天,麦苗不负所期,齐刷刷地钻了出来,勃勃生机颠覆了“萧瑟之秋”的谬论。
孙老太又站在街头看稀奇。秋收后,村子里开始了厕所改造工程。
任他忙闲两逍遥
虽然不少人家已用上了暖气、空调,老头子们也穿上了羽绒服,但他们还是愿意聚街头、蹭墙根。因为他们中的谁说“太阳真是个好东西”。老头子们由鄙视年轻人走路都捧着个手机看,成了“手机人”,到也开始手机不离手,甚至迷上了抖音,一天到晚合不拢嘴,日子里充满了嘻嘻哈哈。
田家该闲着的寒冬腊月,妇女们也不愿意混时熬日头。校车来回接送孩子,人们有了余闲,但因要照顾老小,不能出远门去打工。服装厂、针织厂、食品厂等,机制灵活,挣个赶集上店的零花钱绰绰有余。
马耳山双尖未被埋没,石崖山满披了白雪,涓河覆上了薄冰。小村宁静又安详,如同进了梦乡。
孙晋芳,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在《青岛文学》《散文选刊》《青海湖》等多种刊发表过文章。出版散文合集《看见月光》,专辑《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