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郊区的鸟》是青年导演仇晟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也算得上是近两年国内备受瞩目的一部文艺电影。
作为处女作,《郊区的鸟》具备诸多令人期待的理由——
电影节之旅收获颇丰:曾获第12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片,入围第71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金豹奖提名,以及第三届澳门国际影展亚洲电影NETPAC奖等。
“金牌班底”制作加持:《再见瓦城》的监制黄茂昌担任监制,北京电影学院教授、著名编剧梅峰担任文学顾问,侯孝贤御用剪辑廖庆松担任剪辑、御用音效杜笃之担任音效。
黄茂昌是近几年来活跃在华语电影领域的一位非常资深的电影人,2015年由其担任联合出品人和制片人的赵德胤导演作品《再见瓦城》横扫金马奖六项提名,荣获威尼斯欧洲电影联盟大奖,同时还入围多伦多、釜山等多个国际知名电影节。
电影的第一出品方创想影视是一家颇有文艺情怀的小型制片公司,之前既做过《滚蛋吧!肿瘤君》这样的商业项目,也做过像《八月》这样问鼎金马的高品质文艺电影,目前手上还有张大磊导演的另一部作品《蓝色列车》,曾入围2020年平遥国际电影展藏龙单元最受欢迎影片提名。
另外,“文艺片女王”黄璐和李安之子李淳作为男女主演的卡司阵容也令人印象深刻。
不过这些都无法直接作用于市场。《郊区的鸟》自元宵节上映以来三周多的时间,票房数字悬停在30万左右。这个数字注定不会在口碑上掀起多大的水花。
所有在院线上映的文艺片都鼓起勇气想把自己变成一门好生意,但这门生意不好做。
导演没有标准答案
影片讲述的故事并不复杂。一队工程师前往杭州郊区某处勘测调查地面沉降的原因,队员夏昊(李淳饰)在一间无人的小学发现一本日记,里面记录了一个有关少年隐秘成长和团体破裂的过程。而随着调查的深入,夏昊发现日记的主人是一个跟他同名的小学生,其中的记载跟他现在正在经历的事情有一种奇妙的互文,两个不同时空的人由此产生联结。
仇晟听到了一些来自观众的疑惑,例如“看不懂”“导演到底想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告诉界面文娱,自己并不打算解释太多,“我一般不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部有关回忆调查的电影。成年夏昊通过阅读日记想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自己经历的一次在城市边缘的远征和找寻,一路上朋友逐渐离散,最后高桥大河横亘于前,落日流水无路可走,一种莫名伤感的情绪蔓延开来,所有人开始哭泣。这也是存储在仇晟记忆里的一个"具有神秘性的创伤事件,从那之后我的人生就迈入了另一个阶段"。他想通过电影来调查清楚当年的真相。
记忆与现实两条线在影片中杂糅交替,再通过望远镜、测量仪、隧道等产生连接,产生一种时空平行而交错的奇幻感,以及叙事上如影随形的断裂感。两个夏昊是同一个人吗?童年的小伙伴团体和成年的这一组沉降事故调查队员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郊区的鸟”到底是什么意思?银幕前的观众们寻找着蛛丝马迹,但这不是一个悬疑片,故事的结局也没有给出答案。
如果一定要定个性,仇晟表示,“准确地说是科幻片。讲的是主人公走进一间陌生的小学,翻开一本日记,却发现写的全是自己。讲的是大地开裂,城市陷落,世界倾覆,两个有相同名字的人通过虫洞观测到彼此。”
作者表达和观众预期之间出现的裂痕一时难以弥合,但他不打算在观众进电影院之前就把他们的预期调整到一个很狭窄的范围内。
“比如说,我们进来要看一个爱情片,还是一个儿童片,还是一个悬疑片?我觉得都不太对。我是希望观众进来的时候要把心放空去看这个电影,这个很难做到,因为大家都会带着平常生活的焦虑或者疑问去急于求成。”
对于影片的解读,仇晟也不想给观众设限。“在一个清华校友场的交流上,有校友问这个表达了什么?我说这个问题我也不能给你回复。还有一个人说自己看的时候在笑。然后我说,你的反应,你的笑或者你的悲伤就是你的答案。但他不置可否,因为他好像想给自己的情绪安一个意义 ,而这个东西往往不是立马能做到的。”
作为处女作,《郊区的鸟》也是一部承载着仇晟影像探索实验的作品。
影片采用了一些不同于文艺片常规使用的镜头调度,有时候镜头推拉的动静很大,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机械感,似乎是在模仿测量仪的视角,角色会被放置在一个被标上各种数字的框架里,影像由模糊到清晰,焦点由远至近。全片画幅也为非常规的4:3。
仇晟认为,4:3的画幅更接近他想展现的人物被空间所限的感觉,也方便两个夏昊在不同时空的切换。同时,4:3是历史非常悠久的一种电影画幅,很多经典老电影都采用了这个比例,如《地道战》《闪闪的红星》等。
镜头推拉也不是因为摄影师手滑,“都戴了手套”,而是因为采用了变焦镜头,这样的可以造成一种“眼中以为那人近在咫尺,现实中却远在天涯”的效果。在他看来,变焦镜头的使用是一种主动宣示摄影机存在的过程,他赋予了摄影机以“个性”,就好像从测量仪的视角在观测人类。“在大屏幕这么玩变焦的,我敢说还是第一次。”
这些尝试看起来都有点“任性”。创想影视宣传总监王永鹏告诉界面文娱,创想影视作为第一出品方,没有参与任何的创作和制作,导演在这方面拥有最大程度上的自由度。“我们对待任何艺术电影都是是这样,很善待文艺片导演。”
共鸣来自市场之外
这些非常规操作都对习惯进影院看类型片的观众造成了挑战。但“懂”的人却能从中看出来更多意味。
创想影视的创始人李亮文看了仇晟的剧本,非常喜欢,其中对于童年时光的描绘令他动容,甚至在跟导演见面之前就决定投了。
实际上,《郊区的鸟》是一个很有希望引起当下年轻人强烈共鸣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杭州,一座在仇晟的记忆里迅速城市化、逐渐从熟悉变陌生现在又重新认识的地方。童年真实发生的那次事件给他留下深刻的烙印,在成长的很多年里曾经淡忘,直到从香港读完研究生再回到杭州,他又重新想起来。“运河就这么在杭州打了一个直角穿过……因为当时我们是沿着运河去寻找失踪的同学,所以一看到运河就会想起来”。
电影拍完,他也找到了现实中的答案。所谓童年小团体的分散,原因就是城市化的进程。城市重新规划之后,人们因社会阶层的差异而被分隔在不同的地方。
这原本应该是80后、90后观众,也就是当前中国电影市场的主流观众,特别有共鸣的部分。和仇晟一样,他们成长的过程就是中国城市化的过程,一旦告别记忆中的童年和故乡,作为成年人生活在急剧膨胀和隔离的城市里,状态就好像"郊区的鸟"。
“郊区的鸟就是郊区的鸟,不是城市的鸟,它一半驯化一半野生,来来回回永远在寻找自己的栖身之地。比如我是住在金台路,和住在青年路、住在通州的年轻人一样,都是郊区的鸟。北漂。”
监制黄茂昌看到《郊区的鸟》剧本之后,对其中所展示出的城市的变迁印象深刻。他认为现代人在剧烈变化的城市中的生活状态可以唤起全世界观众的共鸣。“郊区的鸟”这个意象某种程度上“好像中国社会的一个共情,永远在一个过渡期,永远在寻找一个明确的位置”。
仇晟也向界面文娱表达了他自己对于城市化的态度。“我并不反对城市化,但我理想中应该是一个相对有机的城市。城市膨胀之后就产生了很多无用的空间,像片子里面勘测队员他所行走的断头十字路,还有高架桥底下、江岸边的那些路。那些空间不适合人类活动,空间就变得特别隔离。因为杭州膨胀得很快,中间就有很多裂缝,就是从一处文明到另一处文明之间的裂缝,然后那群地铁测量人员就游走在裂缝当中。”
影片弥漫着一种怅惘的情绪,这既构成了《郊区的鸟》最独特的气质,也造成了观众“看不懂”的重要原因。一个附带损害是,导演所表达的对于城市化进程的思考也因此被大面积忽略了。
被误读是创作者的宿命。对于一个刚刚完成处女作的青年导演来说,获得电影节的肯定是另外一条更加行得通的道路。电影节的影迷们对于文艺电影的接受度和包容度相对较高。
黄茂昌主导了《郊区的鸟》参加电影节的全部过程。2018年7月,《郊区的鸟》把世界首映放在了FIRST,获得当年的最佳剧情片;8月份去了洛迦诺电影节,入围当代电影人金豹奖提名。选择把国际首映给到洛迦诺电影节,一个重要原因是洛迦诺以善于发掘新导演而著称,并且入围的是主竞赛单元。相比于威尼斯给到的平行单元,选择洛迦诺明显对于影片和导演的宣传效应要更大。这个策略是成功的。在他的记忆里,“下半年基本上是在参加电影节,一个接一个。”
黄茂昌告诉界面文娱,对于国外的观众来说,这个故事不存在地域上或者文化上的隔阂,大家都能看懂。再加上近几年来,在海外电影节崭露头角的国内青年导演越来越多,国外的电影人和影迷也渴望看到不同于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们讲述的中国故事。
“电影节选片的时候很看重三点,一个是看导演有没有自己的风格,二是看有没有给出一些新东西是不同于之前中国电影所表达的语境的,三是他们也想看到变化中的中国城市。”
仇晟很享受在世界各地的电影节之旅,并且在那里获得了更多的共鸣。“我发现里面有关童年生活的议题,在全世界各地都还挺能找到共鸣。去洛迦诺放映的时候,一个80多岁老太太就说这个电影让她想到自己的小时候。还有一个也比较共通的就是拆迁,像我在土耳其放映的时候,伊斯坦布尔的观众也说拍的感觉像是伊斯坦布尔,每天拆拆建建的跟杭州挺像。”
发行有点难
这不是第一次文艺电影折戟商业市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尤其《郊区的鸟》几乎是正面撞上了今年的“最强春节档”,就显得特别运气不好。
今年的春节档创下78亿的票房纪录,到元宵节的时候,市场杀气犹盛。各大影片在后春节档的厮杀愈演愈烈,在营销方面花样百出,斗志有增无减。头部影片如《你好,李焕英》和《唐探3》仍在票房上高歌猛进,《刺杀小说家》这样的影片也凭借逐渐上升的口碑实现了逆袭。其他任何想要“插空”上映的片子基本都成了炮灰。2月14日情人节当天,国内电影票房破10亿,票房主力仍然是春节档的影片,《我的初恋十八岁》等三部新片在同一天上映但几乎无人知晓。2月26日,《郊区的鸟》上映,同一天还有来自好莱坞的《猫和老鼠》。
定档是一部影片发行的关键动作。对于《郊区的鸟》来说,“定档”几乎经历了两年时间。其中多有曲折,机遇转瞬即逝,几乎是所有小成本文艺片的必然经历。
王永鹏告诉界面文娱,2018年《郊区的鸟》拿到放映许可证,最初选择的档期是2019年的8月底,也就是暑期档的尾巴。这对于大多数商业电影来说是一个好的档期,暑期档的火爆程度仅次于春节档,尤其还是处于传统的“国产片保护月”内,国内电影相对而言不会受到好莱坞大片的强烈冲击。
不过,当时的发行合作方经过调研之后,认为这个档期对于《郊区的鸟》来说并不乐观,无论排片还是票房都不太能达到预期,于是选择了退出。
根据猫眼专业版的统计数据,2019年7、8月份票房达176亿,上映影片达135部。其中《哪吒之魔童降世》以46.8亿的票房一骑绝尘。另外,从TOP10票房榜上看,8月份上映的大片有《上海堡垒》《速度与激情》《使徒行者2》。同期还有文艺片《送我上青云》。这部影片曾以现代都市女性对于欲望的勇敢表达掀起过热议。
暑期档以其大容量的排片空间和较高的票房天花板成为片方们的必争之地,但这对于一部成本只有几百万且没有任何噱头可以炒作的《郊区的鸟》来说,还是过于拥挤了。
如果一定要对比的话,那么《平原上的夏洛克》跟《郊区的鸟》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同样都是从FIRST青年影展走出的青年导演处女作。《平原上的夏洛克》发行方为北京文化,档期选在了当年的贺岁档,同期共有79部影片扎堆上映,其中既有《叶问4》《利刃出鞘》《勇敢者游戏》等国内外商业片,也有像《被光抓走的人》和《南方车站的聚会》这样的文艺片强敌。最终,《平原上的夏洛克》拿到了944万票房,而其成本预计只有百万左右。这是一个不多见的以小博大的文艺片成功发行案例。
时间再推移,2019年结束,2020年的电影市场被疫情席卷。几个月之后,积压的影片开始寻求直接在线上发行。文艺电影《春潮》第一个吃螃蟹,5月17日宣布上线爱奇艺。
在疫情逐渐缓和的7月份,《郊区的鸟》曾有一个机会在爱奇艺上线。7月20日,全国影院宣布复工。《郊区的鸟》还是选择上大银幕,这个决定主要是由李亮文做出。他觉得这样一部影片还是值得在大银幕上看,因为的确有些视听的细节无法在小屏幕上还原。
王永鹏告诉界面文娱,坚持大银幕体验只是原因之一。在他看来,其他那些直接上线平台的影片可能更多地还是要考虑到资金回笼的问题,而创想影视在这个关口扛住了资金的压力。定下今年的档期之后,基本上宣发的事情都是他们自己一手在做。在策略上,重点选择了像UME、百老汇、卢米埃等一贯比较支持文艺电影的影院,而放弃了像万达这样的巨头。
但档期选在今年最强春节档之后比较不利的一个方面是,当其他超强选手到元宵节都还在继续疯狂抢食市场,影院“实在没办法给更多排片了”。
在王永鹏的讲述中也隐含一丝忧虑,小成本文艺电影项目对于自己的公司来说其实也有很大压力,所以同时还在做一些商业类的项目,希望可以缓解一些。
文艺情怀如何安放?
纯文艺电影的市场是困顿的。由于国内目前并没有成熟的艺术院线,因此部分文艺片要想上大银幕还是要走商业院线。所有进入商业院线的文艺片都是勇气可嘉的,只有那些放下情怀和身段的作品才真正把自己变成了一门好生意。
从营销上来讲,“提炼卖点”是一部电影寻求与市场和观众对话的过程。但文艺片往往由于其突出的作者个人表达和有别于商业类型片的独特影像风格,令营销方很难找到有效与观众沟通的方式。纵观近两年来,有能力跟商业片同台竞争、并且在档期结束后仍然值得拥有姓名的文艺电影屈指可数。毕赣导演的《地球最后的夜晚》是唯一一个贡献了国产文艺电影营销史上经典案例的作品。
影片于2018年12月31日上映,抢先在元旦档正式上开始之前上映。这个档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片方借助抖音将故事中的爱情元素最大限度传递给了观众,并且推出“一吻跨年”的概念,向影院发出号召:“影片可选择在21:50分开场,结束时恰好就是0点0分跨年那一刻,观众可以与最重要的人一起度过一个最有仪式感的夜晚,一吻跨年!”
根据猫眼专业版数据显示,12月31日《地球最后的夜晚》首映日票房达2.39亿,仅预售就高达1.59亿,轻松超过另一个市场表现优秀的文艺电影选手《白日焰火》的总票房1.04亿。而后者的履历要更耀眼:第6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最佳影片。国际知名电影节大奖的加持,再加上其中突出的悬疑和犯罪元素,令《白日焰火》相对更容易找到自己的目标观众,最终收获过亿的票房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
但那些把自己变成了一门好生意的文艺电影,又会陷入另一个口碑困境——挑剔的观众们记得“电影永远不止是一门生意”。《地球最后的夜晚》在上映首日口碑和票房的断崖式下跌猝不及防,由此引发的有关影片断章取义式、甚至是“欺诈式”营销手段的争议至今余波仍在,并没有第二人敢再次涉险。
电影远远不止是一门生意,而文艺电影的发行方式更多时候显得像是一个价值选择。
在《郊区的鸟》上映前后,我们看不到任何勉强将其与商业元素挂钩的举动,宣传风格略“佛系”,整个过程中唯一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点来还是来自于导演本人。
电影刚刚上映的时候,仇晟写了一篇文章:《我拍的,不推荐看,理由有十个》。在文章里,他列举了诸如时间太长、类型不明、方言难懂、主演不认识、处女作不成熟、画幅奇怪、大银幕玩镜头变焦等,基本上涵盖了他之前所收到的观众反馈。
这是一个创作者期待与自己未谋面的观众进行诚恳沟通的行为,但有人因此很气愤,“说这个不就是反向营销吗?不看了。还有人说你这么发还不如下跪求排片。”仇晟觉得,“这样挺没幽默感”。
这种冲突不是第一次出现。如果让导演直接面对市场,结果大概率会是这样。对于仇晟来说,自从影片做完到第一次在电影节亮相,再到现在终于走进商业院线,两年来他的心态也发生了不小的转变。
一开始,当影片刚刚在FIRST公映的时候,读到观众的差评时他会失望,因为他自己觉得这部影片其实没有那么难懂,也是一个很纯真的故事。“当时挺强迫症的,每隔半个小时就看一眼豆瓣,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评论,就是在电影刚刚在电影节公映的时候,后来我团队的人就禁止我看豆瓣,为了让我心情平静。”到现在,他的心态已经是很平静,“偶尔看一看,看到写得认真的就好好读一读,然后反思一下。”
“虽然市场表现不好,但现在也不能说就完全放弃了。”王永鹏告诉界面文娱,面对这样的市场表现,出品方的策略是“长线放映”,也许这种方式可能更适合这样一部意境隽永的文艺电影。
“这部电影不太一样的是,你看完之后可能不会立刻觉得怎么样,也许过一段时间又想起来才会觉得很特别。”怎么特别呢?王永鹏分享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小伟》的导演黄梓看完电影之后一度很困扰,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评价。后来,他明白了,“这部影片在观众看来不好的地方,恰恰是它最独特、最不同于其他文艺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