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寻美者之“今宵别梦寒”》连载欢迎微信搜索公众号“寻找美国人”,更多章节订阅作者:Begonia/广播:Begonia/版权所有2、3月,首尔的北风也很凛冽,但首尔街头的女孩似乎不在乎。
晓寒听裴东旭说过:韩国女孩从小爱美,冷也硬撑着,撑着,撑着就习惯了。晓寒问,她们不会患上风湿性关节炎吗?不会。韩国有一种神奇的高丽参,韩国人人自小食用,非常抗寒。这答案明显存在科学漏洞,但晓寒不去考证,她只记得,裴东旭讲到韩国女孩从十来岁起就学会化妆的时候,眼里的柔光有如初恋。于是她拉着姐姐走进一家百货店买弹力裤袜。韩国的裤袜特别有韧性,不起球,不脱丝,又能很好地修饰腿形,以腿部压力为分类标准,从20D超薄到280D超厚,上百种色彩和图案,让人眼花缭乱。“你看大街上的女孩们都穿呢,我们也多买几双。”“你呀,谈到专业的时候就那么严谨,除此之外就是个小屁孩。”庄晓梦给妹妹缠得无奈,也挑了几双薄薄厚厚的长裤袜。但她只选了肤色的薄丝袜和黑色的厚裤袜,薄的夏天搭制服穿,厚的冬天搭长靴,毕竟三十岁都过了,宁愿给人笑保守,也不能让人说闲话。
晓寒偏不。她特地选了蓝色、粉紫色这样大胆的颜色,黑色的也会带有菱格形图案,给小腿一撑,能隐隐透出皮肤。她又买了一条制服短裤、一条A型短裙,上身的针织毛衣要短肥的,然后在外面罩一件现在最流行的廓形羊绒大衣,脚上踩双船鞋拉长腿部线条,如果穿到“佰思特”诊所去,这样的小腿比首尔的小腿们更妖娆了几分,裴欧巴一定喜欢的。
百货店的专柜后面,一色是皮肤嫩得能掐出水的韩国女孩或女人。韩国女孩与女人从皮肤状态上不太容易区分,这就是韩国护肤品和彩妆风靡全亚洲的奥秘。一律见不到毛孔和细纹的卫生纸白皮,淡而精细的妆容,说话时露出崔院长那样炫白的八颗牙,擦着不脱妆也沾不上牙齿,或哑光或珠光的唇膏,温柔的笑直让人融化掉。
“我们回去以后应该提高服务标准了。”庄晓梦随时要联想到工作。“跟人家一比,我们那里不是服务不好,是没有服务啊。”
“那是因为你们大集团嘛,店大欺客了。我们小庙就不这样。再说我们院长也是韩国人,自然是讲服务的。”
“这两天你提他的名字不下一百次了,庄晓寒同学,我提醒你哦,不要把工作和个人感情搅在一起,在这方面你也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晓梦心中隐约对崔院长和裴东旭的关系起疑,凭她大妹妹八岁的阅历及一段失败的婚姻,加上近几年职场上遇到的各种男女关系,但又不好无凭无据乱说。此时她忽然可怜起余欢。爱情就是不平等的,总要一个爱得多些,无情不似多情苦,就是这样戳人心。
晓寒垂着睫毛不搭话,假装去试一支唇膏。她何尝心里没装着余欢,可是爱情不分先来后到,没触过电流,就不知道那种酥麻的痛感直抵脑神经。道德标准不适用于评判一个陷入情网的傻子,她只是还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陷入情网,她需要一些时间。
飞机在一场早春的小雪花中落地。这一次的接机人除了刘国良还有裴东旭,四只单眼皮望向同一到达口,在姐妹俩出来之前已经友好地结识了。晓寒远远看见裴欧巴站在那里,赶紧把刚穿上的羽绒服脱掉,随后又穿上,挡住里面那件毛衣胸前明显的一小块咖啡污渍,真是糟糕!偏是在飞机颠簸的那一刻喝什么咖啡嘛。而且刚刚落地以后为什么不去卫生间把新买的大衣和丝袜穿上呢?在这个时候节省,又怕冷,她真是脑子短路了!
成年人的交际原则是态度一定要友好,然后可以观点各异,立场鲜明。八只眼睛聚集起来,相互流露出笑意,基本的礼仪,空气里流动好一阵子的客套。东方人遵循餐桌文化,离乡、归家都要吃饭。菜上到第六盘时,庄晓梦只好先动筷,然后大家各自在眼前划定的范围慎重地夹一小口,不肯使嘴张得太开,庄晓寒不肯脱掉的羽绒服使她更加憋闷,汗也渗出来了。
“大家不要这样拘谨好吗?我要倚小卖小了哦。今天不喝酒,但是不喝酒又没气氛,不如讲讲笑话,我先来。”说着她就真讲了一个。
解剖课。老师先提出一个理论问题:人体有多少块骨骼?一个女生答:206块。老师刚要说正确,一个男生抢着说:不对,205块。老师问为什么?男生指着那女生说,我身上就是205块,有一块肋骨被上帝拿去,做成了她。
“你们先别笑,我还没讲完呢。”
后来毕业了,那女生嫁给了少一块肋骨的男生。再后来,男生出车祸面部受伤,需要做鼻整形,女生跟医生说:用我的肋软骨吧,这样我们就都是205块骨头了。
庄晓寒讲完,自己先哈哈发出引逗的笑声,可是其余三个人安静了好几秒,她圆圆的口形停滞在半空里不知所措。倒是刘国良开口帮她:“晓寒你讲的恐怕不是个笑话吧,这明明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几个人这才放松地笑起来,晓寒也不生气,反正她的破冰任务完成,自己很满意。刘国良紧接着表示,自己也有个故事可以分享,也不算笑话。
你见过的一个患者。他对着晓梦讲道:“就是那个挑着两筐豆腐来复诊的大姐。”晓梦立即将画面切换到她心存疑虑的那天傍晚,这谜底可能要在今天揭晓。
大姐的故事一点不浪漫,却有些悲凉。她当年有过青春美丽的身姿,把T恤衫、牛仔裤穿得诱人遐想,她没读过几年书,家里靠卖豆腐维持生计。当年在豆腐摊子上遇到一个老实巴交的穷学生,穷学生一眼爱上“豆腐西施”,后来物质匮乏的婚姻全靠豆腐摊子供养,穷学生慢慢成长为大学教授,“豆腐西施”慢慢熬成老扁豆……
“那她一定是被教授甩了吧,那教授肯定出轨了,找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小三儿’。然后大姐发誓要整容挽救婚姻。”晓寒急着插嘴,以补充一个老掉牙的故事结局。
裴东旭的面部表情流露出一万个莫名其妙——靠整容挽救婚姻的故事也亏刘国良能编得出来,这在韩国根本不存在。韩国人将不够漂亮的外貌发展早早扼制在成人礼之前,甚至不等五官发育完全已经实施了手术,最早的眼部简单整形(睑板定位)在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比比皆是,大学毕业基本就都做过鼻子了,加上日常的皮肤护理以及化妆训练,“小三”的外表优势没那么突出的,经济实力倒可以拿来拼一下。
他刚要插句话,只听刘国良继续说:“没有。教授没出轨,也一直对大姐很好。”这出人意料的解释,倒把大家搞糊涂了。那么为啥大姐要做隆胸手术呢?
五年前她患上乳腺癌,所幸切除及时,癌细胞没有转移,目前基本康复。可是大姐觉得没有乳房的女人终究不完整,即使教授嘴上说不在意,她自己也明显感到五年来婚姻模式在悄悄发生变化,于是几经辗转找到“刘一刀”帮她做乳房再造术,并且要求保密。能做隆胸手术的医生多得很,但乳腺癌康复后的乳房再造术比较复杂,一般医生是不太敢接的。“刘一刀”就是大名鼎鼎的整形修复专家,了解娄大姐的情况后应允下来,手术很成功,大姐非常感激。
刘国良讲到这里,噙了一口淡茶,故事似乎结束了,可是听众并不满意。
庄晓梦陷入一小会儿不长不短的沉默,为她没有挖掘到的更深层的东西。这大姐为什么还要挑着筐出去卖豆腐呢?庄晓梦想。那教授的社会地位和收入应该不允许他太太做这个营生了。她眼前浮现出“豆腐西施”密布着时光纹理的松垮面容,纹理间盛着满满的依恋和认命;那双粗壮有力的手抓着豆腐筐,不顾术后并发症的风险,抓得很牢,抓着当年那个穷学生的道德底线。这五年她一定经历了压抑到近乎绝望的挣扎,一定委曲求全过,进退两难过,欲言又止过。她与他从头到尾的隔阂给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掐住了咽喉,既无法爆发,也无法和解、融洽。她着魔一样继续挑着筐去卖豆腐,她哪里也不整,偏偏要再造一对乳房,或许这样才能找回一点自尊,以及对未来残存的一点希望。
这位“豆腐西施”的隐忍、执拗,都太像当年的庄晓梦,旁人怎么会理解呢?她用筷子夹了一根炒蒜苔放进嘴里,怎么也没嚼烂它,又不好意思地掩着嘴吐到纸巾上。刘国良听见她喃喃道:“老了,就更没的选择。”他瞬间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便递张纸巾过去给她,两人相视一笑。
听完故事的庄晓寒托着腮,仰视刘国良,那眼神像仰望医学院大厅中央的白求恩雕像。她觉得“刘一刀“的形象猛然高大起来,甚至对他古板守旧的刻板印象都改观了。这是她一直从姐姐口里听说的“刘一刀”吗?
“什么时候女性不再靠‘乳房再造’和‘处女膜再造’找回自信,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时代了吧。”庄晓梦自言自语。
晓寒知道她指什么,在桌子下面去握她的手。刘国良笑笑,认真地说:“我在整形修复临床做了二十来年,遇到这类患者不少,她们其实算不上求美者,实际上就是为了找回这点自信,她们把自己当残缺的人,外表容貌反而没那么重要。你看这位娄大姐,哪里也不做,只做乳房再造,可见在她心里健全比美丽更重要。”
“我不这样认为。”裴东旭突然插话。
“这个时代的女性已经在觉醒了,她们越来越独立,有自我意识,不会再为取悦男人而活。比如到我这里来做整形的女孩子们,个个都是半个行家,她们追求漂亮,不会先考虑男友或者老公的意见。而且有的人本身并不是特别胖,还会做吸脂手术;胸部发育稍欠丰满的,也会追求更丰满;还有的会拿着明星的照片来做参考。你们不觉得这是将来的趋势吗?所以我说,刘主任讲的这位大姐是个案,不代表大众。而我们要面向大众市场,引领整形的潮流。我们都是整形医生,什么样的手术又辛苦风险又大,哪一类的属于微创又轻松赚钱,这个不用我多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多向时尚界靠拢,筛选出有消费能力又不挑剔的顾客,这个市场足够我们做了。”
裴东旭的言论带着挑衅的味道,话音未落便激起庄晓梦的不满。她忍不住想要替“刘一刀”争辩几句,即使她的余光瞥见刘国良很有风度地低头吃菜,那是他的涵养,或许也是不屑。刘国良曾与她讲过:中国的整形技术和临床案例一点不输给韩国,只是在市场宣传方面比较滞后。以刘国良为代表的“学院派”整形医生,很坚持整形的医疗本质,他们不会像韩国人那样拿一台手术打广告,用明星代言,用文化输出引领审美观念。刘国良还说过,看着吧,韩国人会为自己的夜郎自大埋单的。
庄晓梦看看妹妹,晓寒显然不敢发表什么见解。一位是前辈,另一位是老板,这中间夹板气不太好受。而她自己也犯不着在口头上争出个高低来,这时把气氛搞僵可不是明智之举。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满脸堆笑地去打圆场,和稀泥,尽量让大家都轻松下来,然后说二位接机的先生辛苦了,我们俩也累了,都早些回去休息吧。
回到家里的晓寒,总算可以跟姐姐讲几句体己话,晓梦没想到妹妹会站在她这边。
“我也是医院学毕业好吗?我们老教授比‘刘一刀’还严肃,在学术上容不得半点马虎。其实今天我也觉得裴院长的话不够严谨,不像是医生,倒像……像那个陈征雁讲话似的。”
晓梦感到妹妹思考问题客观了许多,也不觉笑了。
这个裴东旭在求学期间受到韩国的医学系统培训,来到中国后为适应中国的市场变化做了很大的调整和“改良”,他的思想和技术都在调整过程中发生着自我矛盾,像是爬到了半山腰,上不去又下不来的状态;晓寒是个新手医生,一张白纸好画画,等待她的是无限的发展空间,她需要伯乐,需要一个好教练,更需要时间;而庄晓梦并不是医生,她的思想要比这三人有更高的维度,更广阔的角度。医生是整个链条当中的一环,或者说是整台机器中的一个零件,而庄晓梦想做的是那个“运行机器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禁被自己的这种“野心”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