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亚堡是柳枝村的支书。
终于有一回我从城里去柳条子村了,走进柳条子村,四下打听三爹的住处。有人笑呵呵地告诉我:“甭急,你三爹有顺风耳呢,立马就会知道你这小侄儿来了,等着他唤你吧……
话音未落,猛听得脑袋顶上炸响了一个粗哑的嗓门儿,震得我耳朵“嗡嗡”乱响。那声音委实太大了,我敢说十里八乡都能听得见。
“二狗子,二狗子,我是你三爹,刚进村儿吧?我这儿正忙着呢,过会儿忙完了才回家。二狗子,咱家好找,就在你立脚的电线杆的东边,瞭见了吧,那间青砖瓦房,那就是咱家,就几步步路,你先自个儿回家吧,你三妈知你要来,做好了饭正等你呢……”
我抬起头,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巨大声音的发源处——破庙前,一根高高的旗杆子上,架着四个高音大喇叭,分别对着四个不同的方向。三爹粗哑雄壮的声音,正是从那儿洪流般扩散出来,在村子和田野上回荡不绝。
在我的想象中,三爹像个英雄,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大将军般地发号施令。我依照三爹在嘲叭中的指点,顺利地找到了三爹家。
三妈果然炒好了鸡蛋在等我。我刚与三妈寒喧了几句,又听大喇叭响起来,震得房檩子和顶棚纸一同颤抖。
还是三爹粗哑的噪门:
“我说二黑女她妈,二狗子到家了吧,那可是咱没见过面儿的戚儿,稀罕着呢,可别价慢待了!光炒鸡蛋不行,你让二黑女到供销社去买两瓶罐头,要一个鱼的,一个水果的……我说你们先吃吧,别价等我,我正开队委会呢,忙得厕所都顾不上去……给我把饭腾在锅里,再烫上一壶酒,行啦,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我说?!我忙着呢……”
直到天已很黑了,三爹还没有回家。而他的声音却不时地一阵一阵地灌进屋子里来,使你觉得他就在你的头顶上——无论你走到哪儿,他也还在你头顶上:
“全体社员注意啦,再过两天就割地啦,刚刚儿咱们队委会讨论通过了一个决议,要大伙儿这几天磨好镰,备好车马,打扫好场院,准备秋收。今年可是丰收在望啦,大伙儿再添一把子劲儿……”
“我说李老财家里的,快来队部领你家的大黄狗!咋不好好拴牢?你家黄狗把队部食堂的馍头偷吃了两个,队委会决定罚你家三天的工分……”
“哎,老来旺听着没?听见了就赶紧到队部来一趟!咋个儿给你狗日的评了四个工分你不服?四处骂人?你狗日的来,当着干部的面儿好好说道说道……”
一直到半夜,三爹的身影才出现。
却不是我想象的样儿,既不高大也不魁梧,瘦小干巴,还有点驼背,黑脸上挂着一层晦气似的疲惫,只有双目还有些许神采,显示出当干部的精明。一开口说话,更让我失望——喇叭的威风全然不见了,却是极普通的公鸭嗓子,不高亢,也不洪亮,更不会把顶棚纸震的嗡嗡响,微弱的声音里有种可怜巴巴的味道:
“给我留饭了没,二黑女她妈,可把我饿呛啦……”
“咋,喊喇叭喊不饱肚子?你个挨千刀的显货,村子里就跳跶个你啦,咦呀呀……”三妈一阵好骂。
三爹软软地坐在那儿,只是笑。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三爹的洪亮高亢的声音又火爆爆地在大喇叭里震响起来,唤醒了村里所有的人。
那时天还蒙蒙亮,鸡刚叫二遍。
三爹的声音充满了活力和朝气,雄壮威武,盖住了满村公鸡的打鸣儿、毛驴的嘶叫和老牛的吼声:
“下地啦——动弹啦——社员们,没起的赶紧起,搂媳妇的咬咬牙,抱汉子的松松手,被窝窝里睡不出粮食丰收,炕头头上等不来幸福生活,下地的走啦……”
许多年后,只要我一想到柳条子村,耳边立刻震响起三爹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自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三爹,但三爹的声音总跟着我,有时半夜忽地来一嗓子,使我从梦中惊醒。
去年,我又回到葫芦峪。我抽空儿到柳条子村去看三爹三妈。那天我走进村子,等待着头顶上乍然轰鸣,三爹的声音再度迎接我的到来。可是,我白等了。我在村口站立了久久,始终没听见大喇叭里发出三爹的声音。
我想了想,也难怪,至少也有十多年的光景了吧,时过境迁,那大喇叭兴许早烂掉了,或许拆掉了。
我不甘心,拦住一村民细细询问,果不其然,村民说土地承包那年,大喇叭就没大用了,拆下来扔在队部仓房里。我问到了三爹。那村民盯我一眼,说:“你是二狗子吧?你三爹现如今可惨了,每天喝酒,说是老两口要打离婚呢。”
十几年的风蚀雨浇,三爹的青砖瓦房巳显出了衰老残破,像个气数巳尽的老人蜷卧在那儿。我推门走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人。
我扫了一眼,依然是那几件家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正怅然怀旧,忽听得村东头乍然一声响,架子鼓敲出雨点儿似的节奏,小号奏出疯狂的爵士乐,一个美国乡村歌手在嚎叫般地唱着……
我一怔——高音喇叭?久违了的高音大喇叭又响起来了,却播放出异国情调的摇滚乐?我加快步子,向村东走去。
原来是一家个体小卖铺刚刚开张,在屋顶上架了个锈迹斑驳的大喇叭在做广告宣传,招徕生意。
我挤进看热闹的人群里,才看清小卖铺子的主人竟是二黑女。二黑女长大了,出嫁了,正与丈夫忙里忙外。丈夫是个俊眉俊眼的小后生,挺能干的样子。三妈原来也在这儿帮忙,喜盈盈地与众乡亲打着招呼。我注意到货架子上有一些挺时髦的货物——水洗萝卜裤、抗皱美容霜、电动剃须刀、尼龙裤衩、绣花内衣……
二黑女穿了紧身的红色健美裤,上身是件领口开得挺大的黑色T恤衫,领口处露在外面的皮肤闪着油亮的黑光。二黑女竟黒出一种味道来。围观的后生们都伸长脖颈盯住二黑女傻看。
音乐停了,喇叭里传来二黑女软软的颇有点模仿港味儿语调的话音,普通话极不标准,带着股洗不尽的土味儿,却柔柔的让人觉得她说这话时正躺在你怀里撒娇呢。
“父老乡亲们,大伯大姨们,阿哥阿妹们,本店今天正式开业,敬请光临……我们商店名叫五洲大世界商店,与省城大世界商场合资开办,货物齐全,任您挑选。本店以一流的服务恭候您的到来,谢谢……”
后生们愈发被撩逗得不肯走了,七嘴八舌:
“我说黑女儿,咋变成香港小姐啦?”
“二黑女,从哪儿弄了这么个大喇叭,是你爹传下来的吧?”
“让你爹来吼一嗓子吧,都说他吼得可来劲儿哩!”
“俺爹说他夜里听不见你爹在喇叭里吼,就睡不着觉,天天失眠……”
二黑女广播完了,听见这句话,撇撇嘴,耳垂子下的两个大耳环闪闪发光:“听他吼?甚时候了,还听他吼?”
话未说毕,猛听得一声愤怒的低吼:“我吼咋啦?咒你爹进棺材是不是!”
众人早闪出一条路来。
我看见三爹大步流星闯了进来,手持一把铁锹,横眉立目,像是要与人拼命的样子。三爹还是老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背比从前更驼了一些。
二黑女尖叫一声,躲进柜台里。
三妈勇敢地迎上来:“咋,要吃人?!你个挨千刀的老灰鬼?今儿个又厉害上了,忘了前个儿夜里咋跪下求俺,叫俺姑奶奶的么?”
“叫了又咋?”三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平端铁锹,像位斗士。
“叫了又咋?让众人听听!怕俺不和他过了,一口一个姑奶奶地叫,就差磕头哩!”
众人哄堂大笑。
三爹面子上挂不住,一跺脚,扔了锹,转身走出门外,都以为三爹战败了,谁知三爹出了门外,非常机灵地爬上院墙,又一窜,转眼之间竟上了房顶,三把两把扯断电线,将那个高音大喇叭搂在怀里。
原来他是奔喇叭来的!
三爹在房顶上极郑重地向众人宣布:这喇叭,是公家财产,谁也无权侵占;这喇叭,是用来宣传社会主义的,不能用它搞个人发财;这喇叭,是四只大喇叭当中唯一一只还能响的,今后还能派上用场,队委会早决定由三爹保存,还有扩音器、麦克风、电线等等……今后,谁敢擅自动这喇叭一个指头,三爹就和他豁命等等……最后三爹像猴子一样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抱着大喇叭,带着凛然正气离开了那刚开张的“五洲大世界商店”。
那天黄昏时分,我与许多村民在破庙前瞻仰了三爹攀杆挂喇叭的绝技。在众人的一片惊叹声中,五十多岁的三爹脱光了膀子,赤着脚,将大喇叭挎在肩上,往手心唾口唾沫,往上一窜,黑黑的肌肉一块块地蠕动,惊人的力气从每一块肌肉中透出来。三爹动作灵巧,犹如一个小伙子一般,沿着高高的旗杆攀援而上。
岁月已久的旗杆似乎承受不住三爹和喇叭的重量而摇晃起来。村舍和田野在三爹身下迷乱地旋转。三爹紧抱旗杆闭住了眼睛。旗杆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胆小的人急忙用双手捂住脸不敢再看。过了一会,众人再抬头看时,三爹巳经攀到顶端,正把大喇叭往杆子上固定,一挥手,甩下一团电线。然后三爹就仿佛粘在了旗杆顶上,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夕阳的惨淡的红光涂在三爹身上,使三爹像一尊与喇叭铸在一起的雕像……
在那天后半夜,当全村人都在平静地熟睡之时,寂静的夜空中蓦然乐声大作,万众高歌,气势雄壮,如洪流破闸势不可挡惊天动地,一时,整个大地天空充斥着“就是好、就是好……”的吼声。音乐声中,三爹粗哑而坚定有力的嗓门儿沉着地响起来,那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可违抗的震慑力:
“社员们听着,贫下中农听着,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听着,立即到大队部门前集合,有紧急任务!有紧急任务……”
昏暗的村路上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披件衣服摸到门外,见许多村民急速地迈着步子从我身边跑过去。他们似乎都很肃穆,没有人说话,只是急匆匆地走着,夜色中看上去像一个个被惊扰了的幽灵。
我随着众人奔向了大队部。说真的,起初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儿怦怦跳得慌。最近一段日子里,我越来越相信时光可以倒流,旧梦可以重现这个理论。
当我随人流跑到大队部办公室门前时,那旗杆顶上的大喇叭已经不唱了,只发出一阵尖厉剌耳的怪叫声,大概是唱片转到了头。队部院子里站满了人,默然肃立。我看见办公室里亮着灯。
我小心地挤到屋子里,看见三爹面带微笑地爬在桌子上。桌上歪斜着一个空酒瓶,还立着老式麦克风。三爹的脑袋旁铺着生前的呕吐物。三爹身后,扩音器亮着红灯,破旧不堪的电唱机仍在旋转。
三爹死了。
三妈说,他是遂愿而死,不亏。(作者-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