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儿,原名王伟,深圳大学三年级。
性教育团队“ 莓辣(MAY LOVE) ”创始人,现已从事青少年性教育6年。
目前已开展性教育讲座超过了60场,覆盖30多所学校。
通常在色阿的讲座上,一只新鲜的香蕉,是必不可少的教具。
“戴安全套之前,要把储精囊的空气挤掉”,她给香蕉戴上套套,跟台下的听众讲解。
一名准备采访她的男性编辑听到这里,暗自嘀咕,“这个还是第一次听说”。
21岁的色阿身材娇小,在人群中看起来更像个中学生,娃娃脸上稚气尚未脱尽,笑的时候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演讲台上,她气态笃定,落落大方地谈起性侵、初夜、性权利……
讲座结束后,意犹未尽的听众排起长队,等待和她一对一交流。她笑着拥抱他们,听每个人倾诉那些最隐秘的痛苦……为了控制时间,很多时候她不得不委婉提醒,“我们得加快进度”。
这种自信和力量感,并没有一直伴随着她。人群离去,在她脸上能看到疲倦、茫然和无力感。“人前欢脱,人后自闭”,是莓辣团队成员芝麻对她的评价。
谈到性侵犯,四分之一的女生哭了
萌生性教育这个念头,是在6年前,当时色阿读高一,15岁。
那天下午放学,她在前海大道附近的公交站等车,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露出了下体,她把头转了过去。这是色阿第3次遭遇暴露狂,另外两次是在小学5年级,当时她百度过,如何应对此类情况。
男子继续往其他女生面前走去,色阿看到了女孩们眼里的闪躲和恐慌。她忍不住了,走到男子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已经电话报警了,你快走吧”。对视几秒后,男子眼神明显慌乱了,迅速离开了公交站。
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第二天中午在女生宿舍,色阿讲了头天下午的经历,她想给大家普及一下应对方法。没想到,一个室友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她曾在公交车上遭遇过性骚扰,但从来没敢讲出来,“她觉得羞耻,从来不知道这种事情还能说出来”。
除了遭遇暴露狂,色阿还有过幼儿园被亲戚、老师侵犯的经历,这某种程度上,导致她初中一度被抑郁症困扰。
性侵犯,究竟是一个多大的问题,15岁女孩想弄得再清楚一点。
她开始和身边的女性朋友交流:被亲戚或朋友猥亵、被学校保安抚摸、被继父侵犯……四分之一的女生哭了,她们独自承受着性侵犯带来的痛苦,但都保持了沉默。
如果自己曾经的遭遇,像是涨满水的气球,充斥在记忆里。那这个气球现在被子弹击中了,水却蔓延了一地。
“得做点什么吧”,她想。
“你就是有病”!
想做点什么的15岁女生,对“性”的认识比同学多一点,但也十分有限。
《嘉年华》里有个片段,12岁的新新和小文遭遇性侵后,被带到医院做检查。新新做完检查后,悄悄问小文:“什么是处女膜呀?”
电影情节设定在偏远的小城,但即便在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性教育的缺失程度也令人咂舌。
已经读高一的色阿,没上过青春期生理课和性教育课,她自己读过些生理健康方面的书,关注了果壳、性情站上的科普知识。身边很多女生对性懵懵懂懂的理解,大多来自同学间的窃窃私语。
她尝试上网查专业资料,可国内关于“性”的学术内容并不丰富,国外的很多著作还没有中文译本。就连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发布的《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一直到2018年才有中文译本。啃这些专业大部头,她只能靠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
高二,她觉得可以试试了,打算在自己就读的深大附中,进行人生第一场“性教育”演讲。
第一版PPT她写了90多页,反复修改删减,最后把时间浓缩到了一个半个小时,最终版演讲稿,她背了50多遍。
和学校的沟通一开始也非常顺利,校方通过了她的策划方案。
前前后后准备了三个多月,一切都就绪了,演讲前3个小时,各项演讲细节正在脑子里盘旋时,她收到消息:演讲取消。
阻力来自当时的年级组长,她不死心,拿着PPT和演讲稿找到了对方。年级组长没看她的东西,留下了一句:“你就是有病”!
当着邀请来的嘉宾,色阿大哭了一场。
如果她知道在这一年,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彭晓辉,因为开办性教育课,被泼了一身粪的话,大约不会这么难过。
一切步入正轨,要到2016年。色阿高中毕业,她和另外8名同学,一起组建团队“莓辣(MAY LOVE)”。
同年9月份,国家卫计委和中国计划生育协会联合发布的《大学生性与生殖健康调查报告》显示,35.1%的青少年曾遭遇过基于性别的性暴力或性骚扰,青春期是性暴力或性骚扰发生的高峰期。
他们尝试着跟深圳市内的各个中学申请讲座,几所中学接受了申请,也包括拒绝过她的母校深大附中。
但性,还是一个禁忌词,校方觉得,“青春期心理讲座”比“性教育讲座”听起来更稳妥。面对一些性器官名词时,审核演讲PPT的老师会反复推敲,“直接叫出来,不太好吧”。
几场讲座进行下来,她得到的反馈不错,演讲场地被学生们挤爆。结束后围着她问问题的人太多了,她也乐意花上一两个小时,挨个回答。
有人提醒色阿,如果能找到政府机构合作,可能会更顺利。
拿着从百度上搜到的电话号码,她打给了深圳市疾控中心,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对方很爽快,“那有时间过来谈谈吧”。
半年后,双方正式达成合作。得到这柄尚方宝剑,莓辣的性教育讲座,得以以行政命令的方式,进入深圳各个中学。
3年来,莓辣举办的讲座已经超过了60场,覆盖了30多所学校。除了深圳市内的中学,还包括深圳大学在内的几所高校。根据不同年龄段,莓辣出了10套性教育课程,分为性侵预防、基于性别性向的校园霸凌、性与健康、青春期须知,以及性的通识教育等等。
“二次伤害,有时比性侵本身更严重”
“性侵,到底是个多大的事情?”6年前心底埋下的这个疑问,随着她走得越来越远,倾诉和求助纷至沓来,她得到了更立体更复杂的答案。
“我的微博私信里,以及演讲后的交流中,主动跟我沟通的,80%都曾经遭遇过性侵犯“。
图片来源:北辰青年
7月份在广州的一场讲座上,当色阿讲出“事后的质问、忽略,会让性侵留在受害者内心的时间更长”时,台下的大学生小吴,心里缓缓舒了一口气。
小吴曾遭遇老师的性侵,痛苦中跟朋友讲出自己的遭遇时,对方反问,“你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拒绝”,一连串的问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压抑着愤怒结束了倾诉。
“二次伤害,有时比性侵本身更严重”,在色阿的讲座内容中,如何聆听、抚慰、帮助身边遭遇性侵犯的朋友,和性侵防御的分量不相上下。
在色阿接触到的被性侵群体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选择和身边的朋友倾诉。即便倾诉,也基本上得不到理想的回馈,要么被调侃“你好有魅力”,要么被质问“你为什么不XX”,大多数人处于或轻或重的抑郁状态,严重的甚至有轻生的念头。
色阿曾经收到一条微博私信,发信息的女孩打算自杀。女孩在小学遭遇了邻居的性侵犯,当她向父母求助时,得到的是劈头盖脸的打骂。受此影响,女孩在过后的10余年间,性关系变得混乱,她藉此寻求安慰却并无作用。
“我是不是很变态”,女孩问。看到这句话,色阿的心揪了起来,“你没有错,错的是侵害你的人,是出事后没有安慰你的父母,你依然值得被爱”。色阿这句话发出后,等待了半个小时对方都没有回应,她心急如焚打算报警时,收到了一段长长的回复,女孩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你没有错”。
“安慰的话都差不多,很多人缺的就是一句‘你没有错’。有时候一天我要说几百次,说到麻木。甚至担心自己失去真正的共情。”
色阿的右小腿上,有个纹身——“May you be free to love.”(希望每个人都能平等地去爱与被爱),这是莓辣成立之初,她对未来的期望。
未来究竟有多远,她也没有答案。
“你做性教育,那应该很开放吧”
很多时候,色阿的心理援助,也仅能止步于“你没有错”。
“好多情况下,维权都比较困难,前段时间我被性骚扰,去报警时,警察跟我说,仅有聊天记录难以作为证据,他发给你的文字不够露骨,立不了案”。
今年7月份,一名自称为“唐江”的男子,通过教育交流群加上色阿的微信后,开始了接二连三的骚扰,在被多次拒绝后,唐江发送了一段带有明显侵犯意味的文字: “迟疑的话,你会永远错失一个浪漫美好的夜晚……深度探讨性教育,顺便实操的机会”。
“到底到哪种程度,算是露骨,可以立案,其实现有的法律界定,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
性教育和性侵援助,需要一套完整的应急和社会支撑体系,这在中国,或者说整个亚洲地区,都还有巨大的空白需要填补。
性教育也面临各种偏见。
“你做性教育,那应该很开放吧”,“那应该很好撩吧”,“那约吗?”……有些人甚至调笑,做性教育的女孩,很容易被打上“easy”的标签。
无力感常常会涌上21岁女孩的心头。
“我们很想把讲座推进到大学,但已经被拒绝了太多次”。
在她们为数不多的大学演讲中,都是由学生自发约起的。“学生觉得他们需要,由社团找到我们,再跟学校申请,但学校经常不批准”。
前一阵子,色阿接到哈尔滨一所大学的学生团体邀请,在她开始着手准备时,收到消息,讲座可能会被叫停。她不意外,上海、武汉的高校学生,也曾邀请过她去做讲座,最后都没有拿到校方的“通行证”。
“现在我们也仅仅在广州、深圳的几所大学做过讲座,总体感觉,华南的高校氛围更开放”。
有限的几次高校讲座,得到的回应都远超预期,“劲爆”的内容,往往引来一阵阵的掌声和欢呼声,有的年轻人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讲座,充满了好奇;有的希望自己能补补青春期的课;有的曾经遭遇过伤害,希望能得到帮助或解开心结……
这种开放,很多时候也是有限度的。
她在就读的深圳大学,已经进行过好几场讲座,并非所有的老师都能接受和认可,“心理学的老师很支持,但我自己的老师,并不是很能接受”。
色阿就读的是教育技术学专业,年级辅导员曾经找她谈过话,询问是不是被某种势力渗透了,还是在给性用品企业做广告。老师专门叮嘱她,性教育普及不要在本学院内开展。
谈性,有多难?
她和父母之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默契。“他们不问,我也不说,但我做的事情,他们在网上都能看到”。
父母是传统的中国式家长,保守,也羞于表露感情,“爸爸高中时还跟我说,敢谈恋爱,就打断你的腿”。一开始,她把秘密藏得很好。直到有一次她在朋友圈分享了性科普文章,忘记了分组,父亲看到后,发来信息“赶紧删掉“。
随着名气越来越大,她的故事,父母从网上已经可以了解到全部。但至今为止,还没有主动问过她,如果邻居问起女儿,他们会说“孩子自己创业开教育公司”,但不会提到性。
“我们从来没有面对面交流过,我做的是什么事情,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不仅是家庭,整个社会都非常缺少平常谈性的氛围和环境”。
父亲偶尔会问及公司的经营状况,“他比较关心能不能撑得下去”。
这确实是当下最迫切的现实问题,到今年十月份,莓辣整整运转了3个年头,在色阿和她的伙伴们面前,依然存在着诸多未知。
“团队的两个成员今年毕业,由兼职转全职,我得保证给人家发出工资,但盈利模式现在还在探索”,目前,深圳市疾控中心的支持资金,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但这远远不够。
实际上,性教育并不是她的兴趣所在。
艺术,策展人之类的工作是她的理想职业。但她停不下来,也不打算停下来。在微博私信里,人们倾吐完心中的隐秘或痛苦后,总不忘鼓励她,一定要把性教育做下去。“那么多人都真诚地希望我坚持下去,而且我已经做到这里了。”
半个月前她在微博中发布了一段文字,最后部分这样写道:
“方向对了,总能走出一条路,在行业基本空白的状态中,即使走得磕磕绊绊歪歪扭扭,每一步也都是珍贵而有价值的。”
21岁女孩遇到的问题,可能也只是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一个切面。
2018年,时任深圳市教育局德体卫艺处副处长的张玲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透露,“2008课程改革后,两周一课时的健康教育被取消了,据我们所做的调查,如果过去是100%的学校还有性教育这项工作的话,现在可能滑落到不足10%。”张玲感到担忧,她表示,很多老师自己主动想上,但学校说实在安排不了课。
英国《经济学人》杂志曾发布过一篇《中国性教育之现状》,里面这样谈到:
在与中国文化类似的日本和韩国,性教育是强制性的。但在中国,大多数学校只教授简单的解剖知识,色戒是主流信息,性教育普遍以“恐惧”为基础,散布对怀孕、堕胎和艾滋病的恐惧……如同足球等娱乐活动一样,性以及性教育被视为干扰学习。
抱着寻找某种答案的决心和做点什么的初衷,15岁的色阿,带着少年式的无畏和赤诚,走上了这条路。当眼前呈现的世界愈发真实,她发现脚下的路,远比自己预想的艰难。
几近空白的性教育普及,和这个年轻的女孩一样,或许都有一段极其漫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