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5日,一辆已办理上京证的外地车停在了京沪高速西屋综合检查站。
(视觉中国/图)(本文首发于2019年10月31日《南方周末》)
“只要你发动车,就得占用一天通行额度。”
“在城市快速路上行驶的车辆中外埠客车占10%;五环路内居住区停放车辆中外埠客车占5%至13%,五环路外已达到15%至29%。外地车本地化的情况已十分突出。”
“北京错过了治理交通拥堵的窗口期,如果在400万辆时用中心区停车高收费来治理或许有效,现在法不责众了。”
设计师秦义是一个早起晚归者。早上5点半起床,6点从位于北京东四环的家里出门,7点早高峰前驶离北五环的箭亭桥,到达位于上地的公司。晚上8点,他是公司最后一个下班的员工,沿着原路返回,穿梭在晚高峰后的五环路。
在公司待13小时,不只因为工作忙碌或躲避拥堵,还因为他只有一张冀G——河北张家口的车牌。虽然交通高峰期内,北京的六环以内是他驾车的禁区,但车窗里放置的一张白底红字的进京证(外埠号牌车辆临时来京在本市部分区域内行驶的凭证),让他可以一年365天自由穿行北京。
2018年6月,根据北京市交管部门的监测和数据分析,日均办进京证数量突破13万张,约70.9万辆外埠号牌车辆连续办理进京通行证长期在京使用。
这些车主有的是工作需要常来北京,也不乏秦义这样住在北京却摇不上号的新老北京人。
2019年11月1日,自由被加上了期限。这一日起,根据北京市交通委、环保局和公安交管局的通告,进京证的办理次数限定为一年12次,一次7天,全年总计84天,限行区域除了六环还增加了北京的副中心——通州区全域。
2019年10月29日,秦义手机微信里的238条未读信息全部来自外地牌车主群。短短一周,这个外地牌车主群从一百多人扩张了四倍,全天候讨论外地车牌限行的问题。
“央视又播报了!还有2天。”群友转述了新闻中的内容,本来轻松地聊去哪踏秋,群里的气氛忽然又变得紧张起来。
40年前,进京证最初承担的角色只是单纯登记,并没有控制车辆数量的目的。拥堵、停车难、空气污染……在北京这个超大城市刮骨治疗城市病的药方中,进京证的管理力度逐渐严格起来。不过,车主们疑惑的是:一纸证件的变更,真能解决那么多的城市问题吗?
2016年1月24日,进京车辆司机在零下十几度的低温中排队办理进京证。 (视觉中国/图)
如何度过84天之外的通勤
北京的地铁线路像一条大大的章鱼,有22条线路,总里程超过636.8公里,但也有地铁触及不到的地方。
秦义家在东四环外的东风艺术区附近,距离以创意基地著名的798艺术区只有3公里,和紧邻的新兴住宅区东坝面临着同样窘境——地铁已规划多年却始终未开通,最近的地铁站东风北桥站离家直线距离2公里。
秦义的公司在上地,以IT业著名,聚集了“月入5万过得像5000生活”的程序员们。从家到公司,开车需要40分钟,坐公共交通则要换1趟公交2条地铁,耗时将近2小时。
北京东风艺术区-上地办公中心路线图,驾车约40分钟,公交则要接近2个小时。 (高德地图截图/图)
车主们不害怕早出晚归,而是害怕新政实行后,进京证有效期以外,重回通勤的痛苦。
对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李平来说,这种痛苦是新增的,而且是“被精准打击了”。李平家住地处六环外的通州宋庄,宋庄有卫生院、学校,平日在家附近用车不需要办理进京证,没想到,新政把通州全域范围纳入新增的限行范围。“只要你发动车,就得占用一天通行额度。”
更多人发愁的,可能是从宋庄向东延伸10公里、聚集了30万人的河北燕郊。
每个车主都有可能是“黑车”司机,也可能是“黑车”乘客——燕郊流行这样的话语。“早上5:45,车找人”“6:30,人找车”。林城的手机蹦出一条条消息,群里拼车是他每晚睡前必修功课。
几乎每个燕郊人都拥有几个细分且规模庞大的微信拼车群,织出了一张隐形汽车共享网络。仅是林城所在的小区到北京南五环亦庄地区的这条线路,就有将近400号人。
这40公里的路程,有火车、公交和拼车三种方式。无论时长还是舒适度,拼车都是最优选择,而且将近40公里的车程只需10元。
“燕郊人出行基本依赖冀R牌照的车。”林城认为,新政对共享拼车上班的燕郊人无疑是一大打击,可拼的车直接减少了3/4。一些人担心,少数京牌车很可能加价。
如何度过84天之外的通勤,秦义的车友群里讨论着各种对策。最火热的一种对策是花200块钱找黄牛过户,在进京证即将到期前将车过户给家人,再获得84天的通行时间,“如果家里有4个人,春夏秋冬就都解决了。”一位冀A群友倡议。
不过,黄牛可能并没有看中这笔小生意。一位办理租赁京牌车的黄牛这样回复南方周末记者:“过户不如考虑京牌租赁,以后肯定得涨价。”
可是出租车牌并不合法,而且价格水涨船高,在黑市上已经炒到2万一年。
还有一类方案是“另辟蹊车”。林城就发现,办公楼下近来出现了很多京B摩托车的身影,“11月之后北京路上摩托车肯定会多起来,我也计划考一个摩托车证。”
还有人盯上了金杯和租车。4S店里,身挂黄色号牌的金杯作为中型客车中最小的一个,成了被销售力推的新宠,推销对象从公司变成了个人,“只需要增驾到B1,不参与摇号、直接上京牌、能进五环”。
还有网友计算过,长租一辆京牌车,一年的租金约3万元,和昂贵的买车+租京牌成本相比,这显得合理。
2019年11月1日开始,新政已经实施,但2019年还有12次84天的额度可用,也就意味着还有2个月的缓冲期。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车主中,焦虑还只是停留在口头上。
车牌摇号中签率:从1/10到1/2622
“进京证”的前身,是《公安部办公厅关于改变外地车辆来京审批办法的通知》,这个颁发于1979年8月23日的文件规定,外地车辆来京,需要持当地政府开具的介绍信。拿着介绍信,司机在进京时再到指定地点盖章。
介绍信制度取消后,享有长达半年有效期的进京证让外地车在北京一度享受了蜜月期。
秦义2011年毕业留在北京,恰逢北京实施小客车摇号的元年。摇号资格是京籍或非京籍社保交满五年,他从一开始就错失了入场券。2014年,秦义换到上地工作,通勤不便,就用一年积蓄换了一辆大众宝来。
李平也在2011年加入摇号大军,那时中签率高达1/10。起初,李平并不知道每半年要在网站上申请延期,错过了前几年的黄金期。2014年,大儿子出生,他买了辆挂廊坊冀R牌照的车。
同在2014年,北京将需要办理进京证的范围从五环内扩大到六环内,同时取消了半年期限的长期进京证,有效期缩短到7天。
每个礼拜都要去办证点办理纸质进京证,李平对白庙检查站外的严寒和排队长龙记忆犹新:“排了一个多小时,证件没带齐,又得重来。”
办理进京证的站点分布在各个进京高速入口和省界,市区的交通支队只负责办理延期。
庞大的办证人群,造成了办证点附近的拥堵,也催生了黄牛。这一年,北京朝阳交通支队西集检查站的协管员和安全员6人,因违规大量办理进京证出售,并由“黄牛”加价卖给从外地开车进京的司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0个月到1年1个月不等。
2016年,进京证实现在线办理,司机不需要再排队。2019年10月28日,南方周末记者在白庙检查站综合服务大厅里看到,办理的人员并不多,多以跑运输的货车司机为主。办证人员说,办证人员最多的时候,大厅外曾经排起U型长龙,等候办证的车队排到通燕高速进京口。
和开始时1/10中签率相比,北京2016年小客车指标摇号第一期中签率下降到1/665,新的“商机”出现了,久摇不中的北京人开始找人代办河北牌照。
2016年之时,北京的新能源车牌还不抢手,前几期申请100%成功,直到当年8月,6万个指标才被抢光。林城自己在一家新能源车企工作,却并没有把新能源汽车纳入首选。那时新能源车的续航最高的不过200公里,“回一次我爱人家河北邢台要400公里,中看不中用”。
如今,燃油车牌照的中签率只有1/2622。新能源车牌也成了稀缺品,牌照要排到9年之后。
外地车主们被迫抱团群暖。秦义有一次加班,第二天起晚了,和高峰期限行不期而遇。在家门口的四环入口,他被交警逮了个正着。后来,他和车友们开始不断分享起抓违信息。
这种秘笈还被了云端,车主们拥有自己的贴吧、公号、微信和QQ群。有车主问:“早晚高峰走芳园西路-东四环-京通快速-兴隆街-朝阳路-二外拍吗?”有车主回答:“一直到四得公园这片都不拍,四环上不知道,京通快速上应该拍。在四惠那有一大排摄像头呢!”为了躲避高峰期,贴吧上网友的求助和问答甚至可以绘制出一版人肉摄像头地图。
错过了治理交通拥堵的窗口期
在进京证40年的生涯中,无论是线下还是线上申请,收费或者不收,进京证从来都没有限制数量。“早晚高峰拥堵的区域集中在五环内,我们外地车也进不去啊。”外来车主都觉得很冤枉。
每个周末,北京交通大学中国综合交通研究中心执行主任毛保华都会观察自家楼下的停车情况,最近他发现了一个怪现象:明明是周末,没有人开车出门。“因为流动车位,谁都怕开走了回来就没地方停车了。”
2018年,新政通知发出后,在官方解读中,一组数据回答了为什么要限制办理进京通行证的次数:
“在城市快速路上行驶的车辆中外埠客车占10%;五环路内居住区停放车辆中外埠客车占5%至13%,五环路外已达到15%至29%。外地车本地化的情况已十分突出,越来越多的外埠号牌客车长期占用本市道路资源和停车资源,不仅加剧了交通拥堵、加大了道路交通安全运行压力,也使得本已十分紧张的停车资源更加紧缺,同时还增加了机动车尾气污染。”
外地车本地化,毛保华点出了限制进京证的症结:“如果是单纯来了再走,100万辆外地车可能都不会限制,问题的关键在于有一部分外地车长期留在北京,已经成为摇不到号的出路了。”
很少有人注意到,北京人巴望着开奖的北京市小客车摇号官网的域名“bjhjyd”是“北京缓解拥堵”的首字母。
过去十年,一揽子政策被寄希望于解决北京拥堵问题:机动车尾号限行、小客车摇号、限制外地车牌……甚至新加坡和伦敦的拥堵费也被纳入研究。
“北京错过了治理交通拥堵的窗口期,如果在400万辆时用中心区停车高收费来治理或许有效,现在法不责众了。”毛保华说。
北京已经成为全球第一个新增新能源汽车数量超过燃油车数量的城市,但机动车保有量仍然超过600万辆,一些道路甚至“蜕变”成了停车场。
毛保华认为,北京现在的机动车和常住人口比例为600万辆/2200万人口,已经接近伦敦,说明接近供需平衡点。而因为摇号限购,车牌变成了稀缺资源,需要车的摇不到,不需要车的不敢卖。“是时候开始进行摇号等政策的有效性研究,重新审视一揽子政策了。”
限制机动车牌照只是缓解拥堵的策略之一。宇恒可持续交通研究中心项目总监姜洋认为,城市规划布局决定了优质资源集中在了市中心,决定了人们出行的方式,也涉及到公共交通网络的布局,即便一部分功能正在向外疏解,但转变仍然需要时间,北京“摊大饼”的格局短期内难以改变。
算来算去都没有更好的办法,李平想在违法的边缘上试探,安慰自己“能花钱解决的都不是事”,有急事就开出去,“被逮到就认了”。一次违章100元记3分,和妻子有24分可以扣。“实在不行,买一分150块钱。”
林城倒有更安全的计划。和他一起安家燕郊、一起摇号、一起上河北车牌的同事,有的已经“脱贫”中签了,林城打算搭他们的京牌车。
不过,车主群里也有人考虑卖车离开北京回到湖北老家,“那里不会限制外地牌照,管你是江西的湖南的河南的,都能畅行无阻。”
(应采访对象要求,秦义、李平、林城均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刘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