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主政
有一天，卡鲁铉女士振振歌传来了杜春英颤抖的视频。
镜头中，满头银发的老阿妈从烀得烂烂的大骨上拆下肉块，吹了再吹，喂孩子似的递到老阿爸嘴里，眼神爱怜横溢。老阿爸戴着围裙，大口吃得香。13秒，满满的烟火爱情，粗线条的表达，随着音符跳跃而出。这段视频在抖音上获35万赞，840多万浏览量。触动了多少心弦？仅4幅画面就让人看见了爱情最美的样子。
近日，脑子里始终流转着一个旋律。“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多少夫妻从青春相伴到暮年，有多少爱侣一世恩爱如初见？
相见定终身
老阿爸名叫梁玉，今年91岁，老阿妈名叫陈桂芝，今年85岁，两人都是蒙古族。
“这是我对象！”每逢会亲友，老阿爸总是挎着老阿妈的胳膊，如热恋中的年轻人一样，骄傲地介绍。而老阿妈悄立在高大的丈夫身边，如小鸟依人，完全收敛了脾气。
苍苍耄耋，相伴近70年，还是你侬我侬，这份感情，让儿孙后辈们也不由钦羡。
老阿爸和老阿妈出生在奈曼旗明仁苏木。牧区的村子大，人家之间距离也远，两人从小不相识。1947年，18岁的阿爸参军，加入东北野战军，后改编为四野四十四军，从内蒙古通辽跟随部队一直走到江西上饶。参加过辽沈战役、湘西剿匪等多场战役战斗，穿越了枪林弹雨，经历了血雨腥风。
那时候行军都靠一双脚。没有像样的鞋子，阿爸经常磨得满脚是泡，晚上在驻营地用针挑破，第二天继续走。
解放后，内蒙古自治区急需少数民族干部，阿爸响应党的号召，也因思念故乡，遂回到通辽开鲁，初任县武装部部长，后任副镇长。
阿妈幼时父母便双双故去，留下她与哥哥相依为命。苦出身的孩子早当家，啥农活都会干，阿妈小小年纪便成了里外一把手。
阿爸回开鲁县时25岁。他的父母不想让他再度远走，想出一个法子，就是让他娶本村姑娘，把根扎到村里。他们把本村姑娘从前到后捋了个遍，觉得数阿妈最能干。于是村支书做媒，把俩年轻人召到一块相看相看。结果两人一见钟情。
关于那一次会面，在阿妈的记忆里，永如昨日一般新鲜：“那天，你爸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衣服上有4个兜儿，特别帅！”阳光下，那个高大俊逸的年轻人骑着马，远远地走来，19岁的阿妈心如小鹿乱撞，两朵红云飞上脸颊。“还想找啥样儿的？”阿妈当即下定决心，不论吃苦受罪，以后这辈子就跟定他了！那天的牧区天蓝云灿，萨日朗花儿开得比往日都耀眼，见证着一对年轻人许下同心结。
而阿妈呢？在阿爸眼里，眼前这个少女白白净净，一根粗粗的大辫子直垂腰间，纯真的脸上带着动人的笑。那股来自山野的清新，一下子洗涤了阿爸多年来战火硝烟的疲累，好似找到了可停泊的小船。
婚前，阿妈的哥哥带着她进城见阿爸。那是两人第二次见面。阿爸很阔气地请未来大舅子与未婚妻下了顿馆子。阿妈坐在饭馆的凳子上，一直低头抠着衣角，羞得不敢抬头，想看又不敢看。至于当天吃了啥，聊了啥，阿妈概不知道。
阿爸给了28元彩礼钱，把阿妈娶回家。阿妈长那么大第一次看到钱。原来只听说过有“钱”这种东西，从未见过，这次是见到了，她转手就把钱给了哥哥。
组织上安排了宿舍和简单的婚礼。俩人把行李搬到一起，领导宣布祝贺，来宾扭大秧歌，热闹一番，就算结婚了。婚礼上，最亮眼的一幕，是新郎新娘对唱歌曲《敖包相会》。这支后来传唱五湖四海的著名蒙古族民歌，也成为了阿爸阿妈一生最为难忘的记忆之一。每逢年节聚会，两位老人一高兴，必定要唱起这支歌。“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的心上人儿一定会跑过来哟……”
醉人心弦的旋律，将两个心上人紧紧连在了一起。从此风里雨里，人世悠悠……
相扶同甘苦
十年浩劫中，阿爸被打为“内人党”，隔离审查半年，遭遇惨痛折磨。耳朵听力下降，头被打破，至今有伤，被强摁着脸烤炉子，以至于后来眼睛一直不好。
当时情势不明朗，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成为“内人党”，周围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有不少“内人党”的家属怕受牵连，不得已离婚了。一向单纯的阿妈，在关键时刻却不离不弃，不但未离婚，反比以前对阿爸更好。工资不够用，她宁可跟孩子一起吃糠咽菜，却攒钱、借钱买肉给含冤受屈的丈夫补充营养。有一次她托人买了4个猪蹄子，孩子们眼巴巴地一口也没尝着，都给阿爸送去吃了。
她一个人在家带着5个孩子，承受着艰难的生活、内心的折磨与周围的歧视，一心等着丈夫回家。在那个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她宁愿身陷危险也要守护丈夫，阿妈的举动带着悲壮的意味。
没错，阿妈就是这般坚韧。从小什么没经历过？自打父母双亡后，这个女孩子早已磨砺得异常勇敢。早年与阿爸刚结婚时，两地分居，阿爸在开鲁县城上班，她在村里照顾阿爸的家人。阿爸家里有父母，爷爷、奶奶，还有个大伯哥以及大伯哥的女儿，全靠她一人照顾。日子穷苦，缺吃少穿。连做顿饭都要举着柴禾贴近锅底烧火。婆婆身体不好，春种秋收，家里家外繁重的农村活计，她那瘦弱的肩膀一力担起。
婆婆待阿妈很好，俩人相处得像母女，阿妈顿顿先让婆婆吃饱，她自己吃半饱。婆婆病重时跟阿妈说，“我死了也不会吓唬你，你别害怕。”阿妈5岁没娘，能叫婆婆一声妈，觉得很幸福。
阿妈先后送走5位老人，把侄女抚养长大，直至侄女出嫁。还有自己的7个孩子，这其中的千辛万苦阿妈从来不说。过往岁月的艰辛，在阿妈眼里都不曾留下痕迹，她从不拿这些与阿爸邀功。她一心一意爱他，愿为他做任何事，分担所有忧愁，而不求半点回报，所以无须拿出来讲，亦从无抱怨。
这就是纯澈善良的阿妈。性情分明，有一说一，认定就做。平素，她在硬朗的丈夫身后，男主外，女主内。一旦灾难降临，她则像个斗士冲上去拼命护住她最爱的人。
在孩子们眼里，阿妈平素脾气比较大，阿爸容让了阿妈一辈子。阿爸永远也忘不了当年他遭逢磨难时，是阿妈的不离不弃才没让他跌到人生的谷底。爱情与恩情早已相互交织，分不清楚了。
每年清明，阿爸和阿妈都打扮整齐回去上坟，说：“去看爸妈。”这几年，儿女们觉得他俩岁数大了，回奈曼怕累着，表示儿女们代劳上坟就行了。可老两口谁也不同意。
老妈说，就算是一堆土，也想啊。
相守一生情
他们共同生活至今已66年。按照流行的说法，他们早已跨越了金婚，已经达到钻石婚了。
10年前的某一天，阿妈的哥哥从锡林郭勒远道而来。席间，喝得兴起，阿爸和阿妈再度唱起《敖包相会》。彼时，他们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子孙满堂，承欢膝下。
身为儿媳妇的杜春英，那天敏感地觉出，两位老人的歌声与平时似有不同。阿爸唱着，一直看向窗外，眼神空茫，像是沉浸在遥远的往事中。阿妈一直看着阿爸，目不转睛，中途轻轻和唱起来。家人们被两位老人的凝重情绪感染，谁也不再出声，热闹的屋子为之一静。十几分钟，屋内只有歌声回荡。
那歌声，像是唱给遥远的过去，唱给过去了就再也不回来的人……
在此两年前，阿爸最小的儿子因病去世，殁年33岁。此事成为两位老人心头最大的痛，谁也不敢提起。唱毕，众人久久无言，杜春英泪流满面。那一刻，她对这两位老人有了新的认识。
阿爸一生豪迈乐观，忠厚善良。身为建国前老兵，离休老干部，他工资很高却没攒下钱，工资多用于养儿育女与接济亲朋，至今没有自己的房子，现在住的房子是儿子、儿媳妇给买的。
在儿女眼里，阿爸特别宠溺阿妈，像自家女儿似的惯着。阿妈有时生气，阿爸就大笑：“老伴你咋啦，又生气啦！”逗阿妈直到开心为止。而阿妈则认为：“你爸说啥都对！”不容任何人置疑她的老伴，如有置疑请参照她的观点。
只要阿爸想干啥，阿妈必然全力以赴。阿爸一辈子爱吃肉，现在年事已高，儿女们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少吃肉。可阿妈总给阿爸买肉，拦也拦不住。理由是：“你爸吃一辈子肉了，不吃肉得多难受？”
对于生死，老两口看得很淡。他们认为生死有命，从不因此介怀。两人一起吃肉，一块儿喝酒。吃鱼的时候，阿妈摘掉所有的鱼刺，还不放心，要用舌头舔舔，确定没刺才给阿爸吃。阿妈爱美，阿爸总惯着给她买衣服。
老两口虽然性格有异，但人生观非常一致，而且找到了最适合的相处模式，从年轻到年老，互敬互爱，谁也离不开谁。两个人都不看重金钱，经常扶贫济困，从未因钱红过脸。而有意思的是，两人的钱也各自分管互不干预。每隔一段时间阿爸会问：“老伴你还有钱吗？给你点钱花！”而老妈则满心欢喜：“哎呀，又给我钱啦！”欢呼雀跃如同小女孩。
蒙古族人不过生日，过本命年。阿爸阿妈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在汉族地区生活多年后，入乡随俗。阿爸遂以八·一建军节为生日，阿妈以三·八国际妇女节为生日。每年七·一、八·一、十·一，家中均当作重要节日庆祝。
如今，老两口依然住在开鲁县城，相依相伴颐养天年。曾经英俊帅气的阿爸腰身也不再挺拔；曾经活泼俏丽的阿妈也已满面霜华。年轻时戎马倥偬，历经苦难，年老时喝酒吃肉，爱人相伴。阿爸仍爱穿军装，阿妈爱用红纸打腮红。两人出门依然挎着胳膊，舍不得分开半刻。他们相互依偎的身影，已成为小县城一道美丽风景，温暖着漫长岁月……
这就是杜姐给我讲的，关于阿爸和阿妈的爱情故事。
温暖的启示
就在今年春季的某一天，杜姐把老两口那段吃肉的日常发到了网上，结果赢得了7万多名粉丝、35万个赞、1万多条评论。老两口一不小心成了网红。
留言者有刚刚恋爱的青年，也有陷入一地鸡毛的中年，他们在这个暖心的小视频里，找到了能够“治愈”自己的良药。
“好暖心，这才是一辈子，比什么都好。”
“什么叫老伴？这就是中国传统的老伴。相扶一生，互爱一生，是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猝不及防，一口狗粮……”
“人至耄耋，未相互厌。一箸之食，先飨夫君。天地瑰宝，你是唯一。”
“看到这个视频，我暖哭了。”
“这种幸福是多少人期待的？愿大家都是另一半手心里的宝……”
打动那点赞的35万人背后的，大约就是这人人向往的终极爱情吧？真的是把你我都打碎，重新捏在一起，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柴米油盐，酸甜苦辣，一辈子那么长，所有的鸡零狗碎，最终融成了地老天荒。相比于繁华富丽，一城风月，老阿爸老阿妈的烟火爱情，在不经意间触及了人们的心弦，“当”地一弹，挑起了回音，温暖了岁月。
那么，就这样吧！我爱你苍老脸上的每一丝皱纹，你爱我花白头上的每一根银发。世间因你而温柔，相爱的人永远被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