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某工程维持团1对2中队官兵竖立烈士纪念碑的工程脚手架。
二连部分官兵在亲手建造的烈士纪念碑前合影留念。
哨长刘博为烈士扫墓。刘家园 米少涛摄
动 工
那一刻,熊治茂想到了墓碑下前辈们火花般短暂却壮丽的生命
二连长孙勇接到修建烈士纪念碑这个任务时,正准备休假。他和妻子麻莉都是军人,休假经常凑不到一块。3个月前,妻子转业了,两人想利用这个机会补个蜜月旅行。
“假休不了,我们要给烈士翻修陵园。”孙勇给妻子发了条微信。
妻子秒回:“嗯,没事,这个事挺有意义的。”
孙勇带着二连开工前,机械运输连的装载机、斯太尔卡车、压路机、铲车先开上了山。他们要平整场地,挖走相当于4个标准游泳池大小的土方。
2018年8月20日,孙勇带着哨长刘博来到烈士墓前。
孙勇在每个烈士墓前点了3根烟。一包烟不够,他又向刘博借了半包。
“连长,没数过一共有多少座烈士墓吧?”刘博问道。
“每次来都是放下烟就走,还真没数过一共多少座。”一向大嗓门的孙勇声音突然低沉了。
“12座。”团里没人比刘博更清楚。
因为怕发生山火,他们一直等到烟燃尽了才走。
青烟袅袅,落日余晖洒在平整好的土坡上。想到明天就要开工了,孙勇心里有点激动。
同样激动的,还有二连下士熊治茂。按计划,他还有10天就该退伍了。在此之前,因为走留的问题,他和父母吵过一架。父母想让他留队,他却一心想回家创业。
听到连里要为前辈们修陵园,熊治茂默默戴上黄色安全帽,穿上本来要“交旧”的迷彩服,跳上了前往陵园施工的卡车。
车上,战友有的补觉,有的听歌。如果是平时,熊治茂也会“三秒入睡”。可这次他睡不着。
等车开过第二个弯的时候,他从“车屁股”那儿俯瞰营区全貌,“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会儿又有点想留队了。”
因为把完成这次施工任务当成自己军旅生涯的终点,熊治茂干活格外卖力。
没有现成的模板符合纪念碑碑身的形状,熊治茂就提出,可以试试用切割机自己做。
切割片迸出来的火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无比耀眼,转瞬即逝。那一刻,熊治茂想到了墓碑下前辈们火花般短暂却壮丽的生命。
“不敢想。”熊治茂曾经觉得“牺牲”“烈士”这些词语与自己离得很远。手握切割片,他突然觉得如鲠在喉,有点难受,“如果真的需要牺牲,我准备好了吗?”
这种感觉最强烈的时候,是他跟在连长孙勇身后爬上10米高的脚手架那一刻。
山里风大,东南西北乱蹿。在下面看,架子挺稳的,其实越往上爬晃得就越厉害。
危险就发生在晃动中。当时熊治茂正在顺钢筋,突然觉得身体一晃,接着就两手不断地乱抓。
安全绳救了他,安全帽却掉在了地上,滚出去五六米远。
熊治茂站定在原位冷静了五六分钟,接过战友递过来的安全帽,接着干。
浇筑纪念碑是整个工程最关键的一步。熊治茂负责整个输浆管的最上面。这个位置最“吃劲儿”,他一旦手松,水泥砂浆就会冲到别处,影响浇筑的质量。
可偏偏这时,一块黄豆大小的砂浆打在他的眼睛上,“先是冰凉,然后感到砂子摩擦眼球,接着就是热热乎乎”。
熊治茂低着头,谁也没发现他的眼睛正在止不住飙泪。浇筑分成三段进行,一直到纪念碑第一段浇筑结束,熊治茂才从脚手架上慢慢爬下来。
用清水冲洗后,熊治茂的眼球仍然充满血丝。老乡宋鹏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
那天收工回到连队,熊治茂加班到晚上11点多。他写了留队申请书。
对熊治茂这么快“变卦”,宋鹏程有些不理解。他俩本来商定一起退伍创业的。
9月1日,返乡登车前,宋鹏程对熊治茂说:“等陵园建好,记得给我发张图。”
宋鹏程坐上大巴车,离大山越来越远。熊治茂坐上东风大卡,离大山越来越近。
碑 成
“永垂不朽”4个金字做了放大,每个足有一米多高,在深山的晴空下,熠熠生辉
2018年9月29日,烈士陵园竣工了。
第二天,是我国第五个“烈士纪念日”。清晨,山雾散去,阳光洒在纪念碑上,格外耀眼。
团队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纪念仪式。“哒、哒、哒……”仪式上,鸣枪礼兵扣动扳机,一颗颗寄托着哀思的子弹划破天际。
望着高耸的纪念碑,熊治茂的眼眶有些湿,或许是想到了浇筑在碑里的那行热泪。
熊治茂遵守约定,拍了一张纪念碑的照片发给了宋鹏程。
那天,宋鹏程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这座纪念碑的照片,配文是“若有战,召必回”。
熊治茂留言:“大头(宋鹏程的绰号),二次入伍召唤你。”
望着自己亲手建起的纪念碑,二连四级军士长何诚诚也想带妻子王红云来看看。
纪念碑建成时,何诚诚曾给妻子发过图片,说这是他们自己修的。
可妻子当时只回了三个字:“不相信”。
为啥不相信?因为何诚诚很少跟妻子谈自己的工作。
王红云只知道丈夫是干工程的兵。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来部队探亲的那天,在新家属楼里,丈夫豪气地说:“这楼是我盖的。”
军人家庭向来聚少离多,夫妻团聚的时光格外珍贵。那年,施工任务很重,赶上浇筑,何诚诚和战友们在工地上一待就是一天一夜。当时,丈夫怎么也联系不上,正怀着孕的王红云不理解。自己具体在干啥,何诚诚又不能说。
“红云今年再过来,我就带她去烈士陵园看看。”说到这儿,何诚诚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纪念仪式结束后,连长孙勇休假了,他带着妻子去了重庆。漫步在解放碑广场时,妻子突然问:“你们修的纪念碑什么样?给我看看照片!”
孙勇说:“那你得去陵园现场看。照片看不出气势来。”
纪念碑有9.9米高,碑身镌有开国上将、第一任工程兵司令员陈士榘的题词——“为国防工程献身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永垂不朽”4个金字做了放大,每个足有一米多高,在深山的晴空下,熠熠生辉。
追 寻
陵园里的12块墓碑,5块是无名烈士碑,7块有名有姓
当年参加国防施工的部队很多,此后又经历过裁军、改编等,想核实烈士们的更多信息非常困难。
今年清明节前夕,笔者联系到了李金富老人。60多年前,他曾与现在长眠在陵园中的战友们一起拿着锹、扛着镐,奋战在国防建设施工的一线。
推开干休所阅览室的门,85岁高龄的李老坐在书桌前读报,腰杆挺得笔直。
上世纪50年代初,17岁的李金富参军入伍就开始和工程机械打交道。一次,李金富带着技术员在施工现场,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掉下来好几车沙子。李老的鼻子有点弯,就是那时被石头砸的。
最让李老痛心的是一次哑炮事故。“那天晚上8点多,工地来电话说出事了,好几个战友牺牲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这个陵园里……”
陵园里的12块墓碑,5块是无名烈士碑,7块有名有姓。
笔者把7名烈士的名字念给他听,李老侧着身子听得很仔细。
王玉成、赵宝川、马道财、李青云、张明义、张道金、何金贤……
李老边流眼泪边摇头。经历了60多年的岁月洗礼,他的记忆已经很难锁定到具体人。
干了一辈子工程的李老对纪念碑施工过程格外感兴趣。通过一张张照片,笔者为李老重现了浇筑纪念碑的过程。
点击鼠标左键,图片在屏幕上一一闪过。点了5下之后,李老示意停下来。
照片上是一个只露着两只眼睛的兵,戴着白口罩,身上裹满水泥砂浆。
盯着看了好一会,李老哽咽了:“我们当时施工也是这样。为了加快进度,打炮眼都是打干眼。风钻一转,石粉面子就全吹出来了。下工出来,个个都像戏里的曹操,全是大白脸。”
照片里的人,是二连下士李能志。
纪念碑的碑身横截面呈长方形,需要有人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拿着振捣棒,紧贴着脸盆一样粗的输浆管。
输浆管需要五六个人扛。浇筑作业时,水泥砂浆飞溅。太阳一晒,官兵们满身的泥浆马上干巴得像是缚了一层茧。
今天的“大白脸”和昨天的“大白脸”,穿越60多年的时光,就这样奇妙地叠合在一起。
后 记
你看似平淡无奇的现在,是他们永远到不了的未来
如今,工程兵的工作危险程度已经大大降低。对于年轻的官兵们来说,日复一日的坚守成了新的挑战。
哨长刘博还记得他刚到大山深处这个小哨所时的情形。“看什么都来气,干什么都急眼。种了菜籽,结果一根苗也没长出来。”新鲜感一过,剩下的便是莫名的烦躁。
老哨长领着他去烈士墓时,一句话触动了他:“你不要觉得现在的日子无聊、没劲。”老哨长指着墓碑,顿了顿,“他们可连这样的生活都没享受到。”
刘博想起他在抖音上刷过的一个视频,“你看似平淡无奇的现在,是他们永远到不了的未来”,背景音乐是悲壮的《英雄的黎明》。当时,他点了颗“红心”。
现在,刘博已经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哨长,哨所被评为“红旗哨所”,菜地里长的黄瓜、辣椒、西红柿吃不完。
下士熊治茂晋升中士,当了班长。在烈士陵园修好后一个月,他迎来了23岁生日。那天晚上,班里特地为他订了一个蛋糕。
看到蛋糕上的“23”,熊治茂很自然地想起了长眠在陵园里的赵宝川和张明义。他俩牺牲时也是23岁,如果活着,他们应该是爷爷辈的人了。
听老班长讲,那个年代工程兵每人每顿只有四个鸭蛋大小的黑面馒头。
赵宝川和张明义牺牲的时候,应该连蛋糕的滋味都没尝过。
今年清明节前,他的爷爷病逝了。连里批了假让他赶紧回家,他却放心不下班里的一个新兵。
“不开战车不开炮”,新兵杨亚东曾经觉得这个兵“白当了”,情绪一直有点波动。
走前,熊治茂反复叮嘱杨亚东:“等我回来,领你去咱团的陵园转转。那是我们自己修的,咱工程兵牛着呢!”
不用等熊治茂回来,杨亚东就能看到烈士陵园了。因为,杨亚东被选为新兵代表,要在清明节这天为工程兵先烈们敬献花篮。
修建烈士陵园,让这群工程兵以特殊的方式进入先烈们的目光里,也让更多人有机会走近工程兵。
陵园建成后,常有附近的老百姓骑着摩托车带着自家孩子,来向烈士纪念碑敬个礼。
不知什么时候,陵园正东面1公里外的果园里又架起了新板房。
和往年不同的是,板房前升起了一面五星红旗。
山里风很大,吹得国旗呼呼作响。(谢军 徐杨 谢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