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舞者和他的“大白色”
对黄玲来说,《黄翊与库卡》是美化增长过程的遗憾方式。在原本属于流水线的机器人上,他在孤独的瞬间揉了揉自己,画出了自我质疑、自我安慰的瞬间、自己的对话和假想的美丽。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周凤贞
4月18日晚,北京77剧院,台湾编舞家黄翎穿着黑色西服,被涂成暖色调的机器人朋友库卡在长途探索、观察、对抗中逐渐吸引,互相安慰,成为朋友,最终舞蹈演员变老,库卡依然年轻、充满活力、孤独。(大卫亚设,Northern Exposure)。
这是台湾舞者和一个工业机器人之间的一次“科技表演艺术示范演出”。
虽然是科技表演,但黄翊挑选的都是气质典雅的古典乐,整场演出只用了两个电脑灯,两把座椅,以及一个节拍器。
演出不售票,现场100个席位都是小剧场爱好者或业内行家,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观看科技艺术演出。
为什么要让工业流水线上的机器人当场演出,让很多观众不解。可演出结束之后,他们更好奇的是,黄翊是如何让库卡变得这么可爱灵活,成了一个剧场里的“大白”。
遗憾的是,黄翊忘了给库卡设计谢幕的动作。演出结束之后,当全场的焦点再次聚集在它身上时,他只能安静地做一个“美男子”。
低气压少年的梦想
拥有一个机器人是很多黄翊这个年纪的人儿时的梦想。小时候,叮当猫是黄翊最喜欢的卡通人物,因为叮当猫总能帮大雄解决各种难题。因为遭遇变故,黄翊家境一度很糟糕,年少的他找到了自己的叮当猫——网络和电脑。
黄翊跟着网络自学动画网页设计,用父母凑钱买的电脑帮家里的舞蹈教室做宣传,帮助濒临倒闭的舞蹈教室起死回生。这已令黄翊最初对网络和电脑心存感激,“是他们救了我家”。
黄翊记得高中的一堂戏剧课,老师要求每个人用自己肢体语言来表演小故事。黄翊表演结束后,老师评价说,“你身上有很重很重的低气压,让人感觉难过。”
低气压似乎是黄翊与生俱来的特质。但长大之后黄翊才明白,那是小时候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对自我苛刻的约束造成的。变故发生之后,黄翊要求自己像一个完美的机器人一样,听话、友善、优秀,他不曾有过叛逆和自我的时刻。
身体的细节除了能体现一个人的气质,也会透露他的过去。
还好,黄翊找到了舞蹈,作为他释放情感的出口。黄翊10岁开始练舞,19岁开始尝试编舞。因着恩师、台湾著名舞者罗曼菲的推荐和林怀民的赏识,2008年,25岁的黄翊进入云门舞集2团担任编舞。
罗曼菲是最初鼓励他走上职业舞者生涯的人。在黄翊高中时期,已是台湾舞蹈界翘楚的罗曼菲主动购买收藏他的摄影作品,这个举动让这个内心孤独的孩子意识到,原来自己可以靠创作养活自己,甚至帮助他人。
黄翊拥有天赋,又足够努力,他的舞蹈事业一直很顺利。不仅发表的《浮动的房间》《SPIN 2010》等作品并受到肯定,而且,藉由国际知名舞蹈家许芳宜提名,他更是成为美国舞蹈杂志评选的“全球最受瞩目25位舞蹈工作者”之一。
2010年黄翊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他始终挂念那个小时候的梦想——拥有一个机器人朋友。
黄翊想找一个工业机器人,“我也是某个国家,某个单位,某个人的工具。”他想象着工具和工具一起跳舞,彼此可怜,互相试探,攻击,拥抱,充满可能性。
搜索全世界最先进的工业机器人,黄翊看中了库卡,这个被评为全球最好的德国工业机器人制造商的产品,看起来有类似人类肌肉的线条设计,并拥有一个能装上不同工具的接头,为之后的表演带来了便利。
黄翊要说服台湾库卡公司,带库卡参加比赛。
《黄翊与库卡》北京彩排剧照,广艺基金会提供。摄影/方非
让机器人性和柔软
黄翊邀请库卡中国的工程师于进杰和颜孙兵观看了演出。在进入剧场之前,库卡对他们而言,是在冰冷的工厂环境里,周而复始循环工作的机器。于进杰形容库卡是“有大脑的手臂”。它仿造人类肌肉线条的设计,拥有6个能360度自由旋转的转轴,能适应工业领域大多数需求。
在北京新国际会展中心举办的国际机床工具展览会上,《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见到了正在制造产品的库卡,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循环往复,和剧场里的库卡“判若两人”。作为流水线上的重复劳动的“工人”,库卡的“命运”大多如此。
颜孙兵透露,汽车制造行业70%的机器人都是库卡。根据不同需求,库卡拥有从5公斤到1.3吨的不同承重型号。而黄翊此次使用的,是16公斤级别的库卡。他很难想象“一套60分钟没有循环的程序到底需要多少条代码”。库卡能识别的是一套被简化的C语言,每一条代码,都记录着某一轴在空间中从A点到B点的位置,细节越多,代码越复杂。
内行看门道。在剧场里,颜孙兵从库卡柔软的动作里,能看出黄翊编程的“功力”。甚至,当库卡中国总部的经理看到演出的片段之后,特别想认识这位了不起的“工程师”。
他们没想到,这个工程师就是舞者黄翊本人。三年前,当黄翊终于用诚意打动了台湾库卡公司的负责人廖启新时,廖先生抛给他两个难题:首先,世界工业机器人法规规定,机器人动作时,人类不可以进入其动作范围之内,表演不能违反这项法规;其次,你必须自己掌握整套库卡的编程语言。
沉浸在“我可以和机器人一起跳舞”喜悦中的黄翊认为,这些难题都将一一破解。他找到了不违规的演出方法——用镭射光和手电筒的光源,来制造库卡和自己触碰的意象。手电筒代表库卡的视觉,镭射光代表肢体的接触。经过一个月的编程培训课之后,他也通过了考试。
之后在将近40°高温的仓库顶层,他利用库卡的空闲时间,断断续续排练了半年。黄翊制作出20分钟的《黄翊与库卡》,参加台北数位艺术表演奖竞赛,获得冠军。
排练和演出本身就是一件孤独的事情,更何况对象是一台不会说话的机器。库卡、黄翊和一台对着自己的摄像机,是排练场的标配,没有了舞伴的反馈,黄翊需要通过录像来反复看观看自己的动作。没有牢骚和脾气,因为库卡不懂。他还需要提防库卡的动作冲撞自己,因为廖启新告诉他,库卡就像一条开始咬人就不会停下来的鲨鱼,它没有知觉。
选音乐、编排自己的动作、为库卡写程序最大限度地配合自己的动作,如此往复。每一个动作他必须练得像“在台上表演时一样娴熟”才敢复制给库卡,因为身体对一个动作太熟悉之后,完成的速度会不自觉地加快,但库卡的速度是一旦设定,是永远一致的。
在最初参加比赛的20分钟版本里,黄翊10个小时只能完成一分钟的程序。而随着库卡动作的进一步细化,一分钟的表演他需要花费20个小时编写程序。
黄翊不喜欢细致地展示他的困难,回忆困难的部分都淡淡地掠过,好像每天吃饭睡觉那么简单。而后来加入《黄翊与库卡》的舞者胡鉴也尝试过给库卡编程,但他形容自己编出来的库卡“像一个不听使唤的疯子”。
黄翊把库卡视为另外一个格式的自己,“把我的动作复制到他身上,有时候是手臂,躯干,有时候是脚,甚至连呼吸的速率都复制给他。”随着编码的完善,另一个机械化的“黄翊”逐渐呈现。
科技和艺术的一次越界
黄翊的老师曾告诉他,艺术家往往是“非法使用工具”的人,创造性常常在这些不正常使用工具的过程中产生。这句话对照在《黄翊与库卡》上非常贴切。但黄翊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越界”演出能获得这么多人的关注和帮助。
黄翊原本以为,比赛结束后,就要和库卡说再见。那时库卡已经被一家公司预定,即将成为流水线上的一个“工人”。如果机器人也有“命运”,台湾广艺基金会的执行长杨忠衡先生改变了这台库卡的命运。比赛结束后,杨先生在后台找到黄翊:“采购库卡需要多少钱?让我们来想想办法。”
黄翊不但实现了梦想,而且越走越远。在20分钟比赛版本的基础上,他发展出了新的段落。拥有更多的时间和库卡相处后,他赋予库卡更多动作的细节,也敢于在舞台上和库卡有实际的肢体接触。
黄翊最终驯服了工业机器人库卡,让他变得柔软、人性。他带着自己的小伙伴参加了2013年奥地利林兹科技艺术节的开幕夜的压轴演出。在北京演出之前,60分钟的完整版本刚在纽约的 3LD 艺术与科技中心受到肯定。
库卡也为剧场带来了新的思考。
因为库卡每次的演出都“一模一样”,但黄翊和其他两位舞者的身体却总有些微的偏差,导致某些细节上的不对接。但如果每次都分毫不差,便又失去了剧场“每次演出唯一性”的意义。
黄翊将库卡比喻为“立体的音乐”,“他像是一定会发生的东西一样,在对的音乐点上,一定在那个位置,如果我想要新的诠释,可以早一些或者晚一些到达我的位置。”对观众来说,看见舞者和节奏之间的微妙偏差很难,而当音乐立体起来,观察就变得容易得多。
《黄翊与库卡》北京的演出一共分四个段落。在演出的第二段,黄翊为库卡装上摄像机代替眼睛,利用墙上摄像机的投影来观察机器人看到的舞台空间与人的关系,投影在摄像机变焦和位移下去颇有悬疑电影的风格,而台上的舞者则用身体的柔韧表达某些自我质疑和焦躁的时刻。戏剧和电影同时呈现在一个空间内。
作品还在不断被发展和改进,6月回到台湾的首演又将是经过修改的全新版本。黄翊希望自己能再用五年左右的时间来完成一件好的作品。
每年的两岸小剧场节是广艺基金会在大陆的招牌。但推进科技艺术表演和促进两岸文化交流一样,已经被归入有着科技背景的广艺基金会的工作重点里。
广艺基金会北京办公室项目经理谢珊珊曾经和北京多位从事多媒体艺术的前卫艺术家交流“科技艺术演出”,但发现他们对此知之甚少。谢珊珊说,他们能想象到的也就是今年春晚节目中台上复制的四个李宇春。
其实科技不仅可以服务于表演,也能成为演出的主角。但科技艺术进剧场的前提是,一个足够完整的行业内部的配合支持。相比于传统剧场演出,它要求更高的技术规格,也需要更好地技术团队来满足创作者的追求。台湾旺盛的剧场创作力、优质的行业服务链条和完整的人才储备,让一切变得可行。
事实上,此次《黄翊与库卡》能到北京演出,关键性人物,并不是黄翊,而是技术总监谷子。他看过评估完剧场规格,觉得可行,整个团队才能往下走。这是基于团队之间对彼此专业度的信任。
谢珊珊特别希望能将科技艺术节带到北京,而不只是一个节目。但因为剧场档期、场地和技术的限制,今年未能成行。比如《黄翊与库卡》的演出,需要的地板载重配备是1000公斤以上,而这是原计划引入的三个科技类节目中载重最轻的。
《黄翊与库卡》最后段落中,黄翊试图用机器人的思维去肢解人类的动作,一个拥抱,需要超过十次肢体的移动才能够完成。在莫扎特古典音乐的背景下,拟物化的舞者胡鉴与林柔雯上演的恋人之间情感的撕扯,让人想起电影《2046》中那辆寒冷孤独的找寻记忆的列车的故事。在库卡镭射光“控制下”,黄翊用美得让人心碎的男女双人舞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只会利用新技术哗众取宠的编舞家。黄翊演出后的反馈让团队有了信心,北京的观众不但有兴趣看,而且获得了情感共鸣。不管引入多少酷炫的技术和手段,剧场的核心永远是“讲述人的故事”。★
本文首发刊载于4月23日发售的《中国新闻周刊》总第705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编辑:niuchuy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