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搜查楼,外部受阻,外人无法进入。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图)2021年9月,高99.9米、投资2.56亿的贵州独山县地标水司楼,传出拆除消息。
一年前,住建部发公告称,独山净心谷景区内建设的水司楼存在脱离实际、滥建“文化地标”、破坏自然景观风貌等问题.
独山隶属于黔南州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地处贵州最南端,有“贵州南大门”之称,与广西河池市接壤,距贵阳128公里。2020年3月,独山与贵州其余23个县区一道退出国家贫困县序列。
水司楼距独山县城20公里,是当地最具标志性的建筑,2016年开始建设,资金链断裂后,至今未能完工。当地的宣传语称,水司楼是世界上最大、最高、最壮观的纯木质榫卯结构,堪称水族的“布达拉宫”。
2021年9月下旬,南方周末记者来到独山净心谷景区,游客寥寥。景区正常开放,仅对每位游客收取10元的卫生管理费,此前门票为80元/人。
水司楼外侧已搭起脚手架,并对现场进行了围蔽。工人和泥头车正不断进出施工现场,值守的工作人员陆续拦住试图入场的游客,不能靠近水司楼。一位值班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水司楼今年5月就开始施工,并非拆除,而是要改成五星级酒店,但消防不过关,需拆除木质结构。”
拆除木质结构,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最高、最大、最壮观的纯木质榫卯结构”将不复存在。水司楼的尴尬处境,是独山县过去数年来盲目举债发展的一个缩影。
2020年7月,黔南州政府发布公告称,截至2020年6月末,独山县政府债务余额135.68亿元,独山县原县委书记潘志立在缺乏调研、论证的情况下,盲目融资举债用于水司楼等政绩工程、形象工程建设,导致新开工项目数量迅速扩张,地方债务规模过大、债务风险突出,有的工程成为烂尾工程。2019年8月,潘志立被开除党籍和公职。2020年4月,潘志立因受贿、滥用职权被判有期徒刑12年,其提出上诉。
目前独山县正在采取各种措施,积极化解债务。
一年多过去了,独山县当时的在建项目情况如何?债务如何化解?
独山城区内一处仿古建筑,门口的牌匾用红布遮住,大门紧密。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图)
坎坷水司楼
独山县城,向南北延伸,呈条带状,两侧皆山。抗日战争期间,这里曾是著名地标。
2021年6月,贵州省文化和旅游厅公布了文化旅游产业重点招商引资项目库,其中独山县的多个文旅项目作为“遗留工程”进行招商引资。
项目库文件显示,原净心谷项目主体公司因资金断裂,存在欠付民工工资和工程款项隐患,为迎接2017年全州旅发大会,转为县属国有企业贵州汇福投资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汇福公司”)进行建设。酒店共26层345间房,总投资5亿元,现需引资2.36亿,项目中还有2.12亿的债务。
裁判文书网的一份判决书显示,2019年汇福公司拖欠独山国有资产运营公司460余万元,2020年遭到后者向法院申请财产保全。独山县法院作出判决,查封了汇福公司位于净心谷景区的18栋建筑物,查封期限为三年。
上述项目库文件提到,后来水司楼招投标文件曾发送至贵州酒店管理集团,但该集团要求后续工作启动,必须先完成工程质量和消防验收,而水司楼消防工程未完工,不满足验收条件。2021年4月,独山县县长王裕民还率队到贵州酒店管理集团,洽谈投资净心谷酒店事宜,但未见下文。
南方周末记者拨通项目库里的招商联系电话,工作人员称:“可能下个月就要将水司楼进行拍卖,或者是以引资的形式一起来做,具体方案还没确定。”
水司楼虽处净心谷景区内,但并不属景区管理方管理。据景区工作人员介绍,目前景区由贵州南方卓越投资运营管理有限公司进行管理,但水司楼不归他们负责。天眼查显示,该公司是一家民营企业,注册资本1.8亿元,两位自然人股东占全部股份。
南方周末记者以融资项目债权人身份向独山县的一位处级官员咨询,他解释称,南方卓越没有投入资金(建设景区),盘活不了景区,“水司楼装修都没资金,之前是南方卓越在做,现在又是另外一家公司来做(装修),很难,投入太大了”。
除了水司楼外,常住人口26万的独山县还有另一家五星级酒店。
独山县政府官网显示,2017年7月,贵州首家温德姆酒店开业,也是独山首家白金五星级酒店。但运营三年后,这家酒店就转手给了贵州建溢国际酒店有限公司。工商资料显示,该公司持股者为四位自然人股东,但据酒店员工介绍,酒店隶属于香港建溢集团(00638.HK)。香港建溢集团2020年年报显示,其在独山拥有多个工业及房地产项目。如今,这家酒店里,设备上、毛巾上仍留有温德姆的标志。
过去几年间,独山县旅游人数大幅下降。独山县国民经济和社会统计公报显示,2018年旅游接待人数为1807万人次,但2020年下降到55万余人次。
独山县城的出租车很多。当地一位司机介绍,这里的出租车数量是附近黔南州其他县的三倍,而且都是一两年前购置的新车。出租车多,正是因为前些年大搞工程,吸引了不少外地的投资客和建设方。
张致五十多岁,是独山的一位出租车司机,身材微胖,说话时爱笑。开出租前,他在全国跑货车。他用一口带着浓重贵州口音的普通话说:“工程在建的时候,人就多;工程一停,人就没了。这两年比较萧条,独山只有过年人多。”
南方周末记者在独山看到,大大小小的仿古建筑穿插在城区之中,目前大部分建筑项目处于停工状态,仅有少数工地仍在施工。这些项目都被采取了围蔽措施,外人无法进入。曾被外界熟知的“独山钟楼”,立在一人高的荒草中,水泥材料散落一地。
城区的各处仿古建筑景点,都在显要位置贴出“禁止使用航拍器”的标识。2020年曾有自媒体通过无人机拍摄,将众多烂尾项目公开,一度将独山县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行驶在这些项目附近,张致撇了撇嘴,“反正到处都是烂尾楼,有些地方连个标志都没有,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项目。”
独山城郊的贵州南方科技产业园,园区内的建筑尚未完工。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图)
“县里要我们都盘出去”
类似水司楼,独山县的其他项目也正在寻找接手人。
独山县属国有企业神玺实业集团微信公众号显示,2021年4月以来,正在对县城内百井楼、望月楼、八角亭等仿古项目和停车场进行招商。
南方周末记者向神玺集团进行咨询。一位工作人员称,现在给的价格都很优惠,比较着急把资产盘活,“县里要我们都盘出去”。
望月楼位于县城中心地段。现场已经进行了围蔽,并未对外开放,附近土地也还没有进行平整硬化。
上述工作人员称,“如果把望月楼一栋楼都租下来,一年费用大概在35万至50万之间。”神玺集团公众号显示,望月楼连同地下室共9层,室内面积7520平方米。如果按照一年50万计算,租金为0.18元/平方米/天。
南方周末记者以投资客身份向独山县投资促进局咨询,一位官员解释,“商家装修和投入都可以抵扣租金,到时候按实际投资来核算,租也可以,卖也可以。”
尽管优惠力度很大,但上述神玺集团的工作人员称,“目前只有一个景点谈得差不多了,还差最后拍板。”
南方周末记者以融资项目债权人的身份,向独山县政府一位官员咨询,他解释,疫情发生后,老百姓的观念还是觉得现金为王,资产处置的难度很大。“要拍卖的地产,有些人交了保证金,但拍卖的时候,他们宁可不要那一两万块钱,也不拍了。”
独山急于盘活资产,因其面临着庞大的债务压力。
《黔南州2020年地方政府债务限额及余额决算情况表》公布了黔南州各县(市)债务余额情况。其中,独山县2020年政府债务余额为137.70亿元,债务规模是黔南州十二个县级政府中最大的。
除政府债务外,独山繁多的基建项目也产生了大量工程建设债务,独山还通过国有融资平台发布了大量定融、资管、私募等非标产品。
据上述独山县处级官员介绍,独山县非标类债务规模已经超过40亿元,独山是个小县,财政收入不高,“如果不是中央财政转移支付,公务员工资都付不起,独山公务员除了工资外,什么奖金都没有”。
2020年独山县财政预算执行情况显示,一般公共预算收入4.1亿元,总收入43.97亿元。其中将近40亿的差额,20.5亿元来自转移支付,剩余近20亿来自一般再融资债券、待偿债置换一般债券结余及调入资金。
上述独山县政府官员介绍,为了化债,独山政府加大资产处置力度,“现在抽调了很多人,招商引资也好、引进专业合作方也好,负责尽快把资产盘活变现”。
黔南州政府官网显示,2021年9月,黔南州住建局来到独山县进行调研。独山县住建局反映独山存在全县债务压力大、问题开发商和停缓建项目多、部分项目手续未完善等情况。
在上述官员看来,盘活资产的阻力很大,“许多房产类资产已经抵押在金融机构了,卖不出去;另外有些景区,后续还要投入大量的资金,但它的预期效益没有体现,接盘难”。
城区的“独山钟楼”,目前处于停工状态。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图)
整合融资平台,引进外地企业
独山县2021年政府工作报告中,十七次提及“旅游”一词,并提出要以旅游产业化为突破口。贵州神玺实业集团就是负责盘活文旅资产的公司。
一位曾参与过独山化债方案的专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独山债务危机发生后,独山县政府将旗下融资平台,都整合到贵州神玺实业集团、贵州鑫凤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贵州恒源国投集团有限公司等三家集团公司。
天眼查数据显示,上述三家集团公司实际控制人都为独山县财政局,注册资本均为1亿元,都包含投资业务,且都成立于2017年。独山县人民政府官网曾公布,截至2016年底全县共有融资平台36家,资产规模突破700亿元。
“原来平台公司太多了、太乱了,导致债务控制不住,所以收紧了。”上述独山县处级官员解释。
他介绍,三个集团公司按照不同的板块进行划分。其中,贵州神玺实业集团负责市政和景区,贵州鑫凤实业集团有限公司负责工业和开发区基建,贵州恒源国投集团有限公司负责交通板块。
据参与过独山化债的专家介绍,三大集团成立后,主要功能是“还债”。
上述独山县政府官员解释,像水库等现金流稳定的公益性产品,可以作为标的物用来申请贷款,“存量水库都给集团公司了,通过它们向银行申请贷款,然后把非标债务转成标准化债务”。
2021年7月,中国银保监会发布《银行保险机构进一步做好地方政府隐性债务风险防范化解工作的指导意见》,随着对地方债的规范化管理,地方融资平台从金融机构拿钱变得越来越难。
上述独山县的处级官员介绍,“现在银行都在观望,几家平台公司在贷款这方面很恼火(困难)。”
2021年,裁判文书网一份判决书显示,时任独山县财政局局长的张源证实,2014年中央要求各地申报存量债务,时任县委书记潘志立和时任县长梁嘉庚商量按应统尽统的原则将项目全部进行申报,省财政厅审核认定独山存量债务为87亿元左右。
《中国纪检监察报》报道,2018年12月原独山县委书记潘志立被免职时,独山县债务高达400多亿元,绝大多数融资成本超过10%。
南方周末记者以上述融资项目债权人的身份,向当时负责化债的一位官员咨询,他说,“(一开始)就是对所有债务进行分类,并根据债务类型来分别做方案,制定化债的措施。”
两年过去了,多位独山当地官员表示,独山债务的绝对值已经下降,但债务量依旧庞大,短期内化债压力很大。
为了解接下来独山如何化债,南方周末记者致电独山县人民政府办公室、独山县财政局、独山县投资促进局、贵州恒源国投集团等相关机构,但截至发稿时,均未获回复。贵州鑫凤实业集团电话未能接通,贵州神玺实业集团则婉拒了采访。
南方周末记者也走访了独山科技园、贵州南方科技产业园等工业园区,进驻这些园区的企业不多,大量厂房都处在待建或空置状态,部分园区和项目工地仅有值守人员。
上述独山县的处级官员表示,“独山还有大量标准化厂房(空置),希望能引进外地企业。”
为了更好地招商,独山县政府还在官网公布了独山县投资促进局正副局长、各个园区、镇(街)负责人的手机号码。
独山县政府官网显示,2021年10月8日,独山县召开了第四季度招商引资项目集中签约仪式,签约和开工项目47个,涵盖新能源、电子信息、装备制造等多个领域,投资金额为177亿元。2020年,独山县GDP为129亿元。
2020年7月的贵州独山县水司楼。 (视觉中国/图)
“最难的一步是化解存量债务”
面对化债难题,独山尝试申请中央资金化解债务。
2020年7月,贵州黔南州政府曾在官网公布州发改委对州人大会议建议的答复,提及独山县当年49个项目申请中央资金7.1亿元,极大地缓释了当地债务风险,解决部分债务工作。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2020年,独山县已经派人前往财政部,在财政部指导下,制定了一个化债方案。
此前,在2019年7月《铜仁市人民政府关于市二届人大三次会议第12号建议的答复》中提到,按贵州省政府的有关要求,松桃县在全省PK中胜出,贵州省政府已将松桃、独山等10个县申报纳入财政部建制县隐性债务风险化解试点。贵州等5省作为全国试点即将在财政部进行终结PK,松桃县已纳入财政部试点县名单,并争取到债券资金22亿元。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经济贸易学院教授毛捷,长期关注地方债务问题。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最难的第一步,就是要化解存量债务。如果存量债务不化掉,融资平台负担就减不掉,会产生新的隐性债务来维持它的存量,把项目做下去。”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多款独山县国有融资平台发行的融资产品,规模都在千万元以上,项目周期一般为两年,年化收益率划定不同档次,哪怕10万元投一个项目,年化收益率都高于8%,投资金额越多,年化收益率就越高。2021年,中国人民银行最新公布的两年期存款基础利率为2.85%。
独山一处名为“盘古庄”的项目,四面都是仿古城墙,该项目同样外围封闭。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图)
各融资产品的还款来源介绍中,一般都有国有企业担保承担连带还款责任、土地质押、政府应收账款质押还款等表述。
2021年9月,从东部某省来独山“讨债”的孙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7年曾投资上千万购买独山发布的融资产品,就是看中了部分产品有政府应收账款质押还款作为保障,但是产品2019年到期后,至今没能兑付。”
多数债权人都没来过独山,还有债权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询问独山城市建设的情况。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一直在期待中央化债资金的到来。
不过,国家层面已经明确了:地方隐性债务,中央不救助。2021年3月,财政部公布的《2020年财政政策执行情况报告》显示,稳妥化解隐性债务存量,坚持中央不救助原则,建立市场化、法制化的债务违约处置机制,做到“谁家的孩子谁抱”。
事实上,独山所在的贵州省也在着手化解地方债务。中国地方政府债务信息公开平台显示,2015-2020年,贵州省地方政府债务累计余额超过5万亿,在31个省份排名第五。
2021年9月,为了规范政府投资行为,化解债务风险,贵州省政府发布了《贵州省政府投资项目管理办法》。
该办法规定,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应当剥离政府融资职能,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对只承担政府融资职能,且主要靠财政资金偿还债务的“空壳类”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一律按照相关规定和程序撤销。对严重资不抵债、失去清偿能力的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要依法实施破产重组或者清算。
在毛捷看来,规范融资平台是解决地方政府性债务的第二步,只有把第一步化债做好,才好落实,“背着那么重的债务负担又要转型,是很困难的”。
化债显然并不容易。2018年独山县新的县委书记上马,一位接触过他的专家描述,“上任两年多,他头发都白了。”
(应受访者要求,张致、孙皓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吴超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梦恬 胥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