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
他们的世界没有喧嚣，周围移动的一切都像是在放映彩色的默片。
文｜殷盛琳
今天是第一个全国残疾预防日。世人眼中，他们属于「不幸者」，是人生尚未开场就被裹挟进命运幕布里的人。关乎他们的悲喜，外人难以深刻体会。
而这群人，却在各个城市、乡村生活着，爱着、恨着、倔强地奋斗着，落地生根，长成一棵棵沉默着的形态各异的树。
与现实的寥落不同，他们在网络空间中探寻到更生动的活法。
广州，夜里10点，街道上依然车流不息。整座城市像是拧紧了发条的机器，运作一切交通、饮食、以及欲望。潘雯雅结束了在天河区某书店每天9小时的工作，脱下工作服，拿起包，转身跟身边的店员用手势「告别」——她是聋哑人。
此时，城西越秀区的烘培店主黄嘉淋整理好一片狼藉的吧台，将剩余物料放进冷藏柜，关灯锁门，踏入广州的夜色。在几站地铁距离外的家里，黄嘉淋8个月大的女儿在等着她回去哺乳。女儿是她目前为止「最好的礼物」：耳聪目明，可爱健康。
290公里外，河源和平县的一个村落里，夜晚10点已到闭门安睡的时候。庭院里50多只鸡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不过陈小怡完全听不到。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刷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个与聋哑人相关的网站。她找到那些不知名网友留下的联系方式，试图与他们联系，顺便为自己征婚。
每天早晨，清除前一天朋友圈
广州天河区某街道上，正门直径不到2米的24小时书店并不容易寻找，但这不妨碍大批「游客」慕名前来。
潘雯雅身形瘦小，端着一壶红茶敏捷绕过正在与书架合影的姑娘，为顾客斟上第一杯。她用手机自带的备忘录打出「喝完可以续水」的文字，举给人家看，顺便用另一只手打着手语。接着，她拿过餐盘，在客人略显惊讶的目光下转身离开，用手捋了一下齐颈短发。
回到点餐台，潘雯雅拿起最近很入迷的小说《白夜行》继续看，她特别喜欢作者的写作手法，并且对书中女主母亲将女儿身体当作筹码赚钱的情节震惊不已。
这份书店服务员的工作她已经做了半年，很喜欢。「不用过多与人交流，空闲的时候可以看喜欢的书，忙碌起来很充实。」
插画_Laura Terry
下午1点上班，一直到晚上10点离开书店。下班后，她时常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服装店里整齐罗列着各色服饰、路边小吃店里多得是晚归的「夜猫子」，满满的市井气。
她在夜间独行的时候从未感到害怕。「聋哑人」身份有时候为她带来同情、优待或者提供软弱的借口，潘雯雅谈到这个，字里行间有些愠怒：「很反感别人同情我，也十分拒绝别人因为我身上有缺陷而接近我，对我说声加油又有什么用，能做什么？」
潘雯雅性子独立，「讨厌受束缚的生活」。92年出生的她在广州生活了20多年，是个土生土长的广东姑娘。少年时代，她经常独来独往，觉得与同学三观不一，相处起来耗费心力。她将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上网：「小学到初中，每天上网达到10小时以上，可以说沉迷网络」。网络空间里，她浏览各大摄影网站、查书评、追《海贼王》的漫画，下载各类单机游戏，打到通关，当时一度为男网友的纠缠感到困扰。她早熟，第一次吸烟、喝酒的时候未满18岁，青春期的叛逆并未因为周遭的沉默而消退。
潘雯雅收集的漫画
成年后的潘雯雅自称有些「男孩子气」。她不喜欢琐碎的化妆流程，觉得那「纯属浪费时间」，与其安安稳稳照着旁人的意愿活着，她更喜欢独自探索，体验不同的人生。
今年6月，潘雯雅独自去了四川旅行。航班在凌晨的成都降落，她兴奋地在机场等到天亮，搭乘8个多小时的大巴直抵色达。一路上经过很多不知名小镇，她举着单反不停地拍车窗外的美景：西南的云很低，压下来，盘旋在山顶，天空蓝到人心里。
潘雯雅在四川旅行所拍照片
5天的时间里，她独自搞定所有行程安排。在色达的时候，她遇到一位藏族人，那人知道她是听障人士并且独自旅行后，佩服她的勇气，收留潘雯雅在自己家里留宿了一晚。
凌晨的色达街头，墨蓝色的夜空，硕大的星星在头顶。她几次站在路边等待搭乘滴滴快车，四下无人，只有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般女孩都不敢在夜晚打车吧。」
然而，倔强的另一面，她展现出敏感、柔软、重情的特质。
她在家里养了很多种宠物：小鸡、乌龟、狗、鹦鹉、鱼。被唤作「豆豆」的小狗陪伴她7年，从懵懂少年到成熟，她把豆豆当成了亲人，抚慰过她多次青春期的阵痛。得知豆豆被父亲抛弃的那一瞬，潘雯雅大哭出声。
与大多数女孩一样，她也在幻想着自己结婚时的模样，只不过潘雯雅理想中的婚礼场景有些「另类」。
白色的婚纱太「小姑娘」，她想要在那天穿一套黑色的、简洁设计的婚纱，不要司仪以及「你愿意嫁给我吗？Yes,I do」的煽情环节，将双方好友都请来，小吃和酒摆满会场，一起开自助餐Party。
潘雯雅像是雨后青石板上的青苔，浸润着潮湿的空气，野蛮生长。她不相信所谓命运，觉得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承认与否，命运都在她人生的开头，跟她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1岁时，她生病住院，由于医生失误，造成药物中毒，潘雯雅不幸成为聋哑人。
起初，她对那位医生只有恨，然而生活一点点铺展开来，如今的她只愿意活在当下。与同龄人聚餐、逛街，有了自己心里默默喜欢的人，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正常」的，没有遗憾。
微信朋友圈里，她记录、分享着每天的生活，泡酒吧、看漫画，在广州穿街走巷，寻觅美食。每天过完，潘雯雅都会清除掉自己前一天所发的内容，重新开始。
他给记者发来征婚启事
名字：黎梓烨
年龄：24 ，听力残疾。 住在广州，老家在广州南沙区，有房有车。
工作职业：副总经理的助理
婚姻状态：单身中
有无孩子：无，我想要孩子
黎梓烨发给记者他的个人介绍，要求帮他征婚。对姑娘的要求是：「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儿，家庭背景好，素质高，18~30岁，吃苦耐劳。」他向记者解释对年龄的要求「因为30岁以下是女人的黄金时期」。
发来第一版征婚启事之后，黎梓烨检查了一遍，有些犹豫，问记者：「你觉得要求吃苦耐劳会不会让姑娘们感觉不好？」
「还是算了」，黎梓烨发来修改后的第二版，将吃苦耐劳那一项改成了「首先互相了解情况，如果愿意做我女友就一起吃苦耐劳。」
黎梓烨
他是被骗怕了。大学时期，他喜欢上一姑娘，姑娘明眸皓齿，爱好购物、聚餐、喝茶、借钱，在一起6个月，他前前后后花掉2万多。最后是姑娘同班同学看不下去，递给他一纸条：「你真傻，给人当备胎」。他不信，跑去问姑娘，没想到人家很大方地承认了，除了黎梓烨之外，姑娘还有2名男友。
「我没想过报复她，都过去了。她家里有贷款，好像还挺困难的。」他至今回忆起来还为姑娘开脱。这份「傻气」和柔软并非凭空而来——黎梓烨敏感、多疑、脆弱的童年时代，曾有一个人给过他「暖和」，像是投射在冰封湖面上的那一抹阳光。
黎梓烨幼年发高烧，医生打错针，等他重新睁开眼睛，世界异常安静——他再也听不到了。6岁那年，他在路上碰见一群小孩，小孩围着他打量，表情轻蔑，嘲笑他：「聋傻、哑巴」。他没有回应，直到看着那群小孩走远才敢哭出来，声音嘶哑。
听力上的残疾让他变得越来越自卑，「恨死那些正常人」，直到遇见一个当地青少年宫的姐姐。「她跟我聊天，聊很多，很温柔地安慰我」，那位姐姐经常来黎梓烨所在聋哑学校做志愿者，每次都来看他，通过网络、手机短信向黎梓烨讲述自己童年时被欺负的遭遇，黎梓烨说自己「感觉伤口在一点点愈合」。
他至今记得那位女生的一句话：「人生必须经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放下不好的情绪」。他将这句话作为座右铭，想要「好好活下去，努力赚钱，养活自己」。
另外，黎梓烨还在等待着，希望遇见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一起走下去。
宝妈的网上烘焙店
8个月宝宝的妈妈黄嘉淋，在网络上开出了幸运天空。
2014年10月，她跟男友登记结婚，成为「正牌夫妻」。对方是黄嘉淋的初中英语老师，高中毕业后，两人再次「有缘遇见」。
修成正果并不容易，其中波折，她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一开始他跟我告白的时候我并没有答应，因为我怕他家人不支持他跟聋人在一起，还有就是怕身边的老师同学会对我们有看法」。2014年1月28日，男友再次跟她告白，黄嘉淋心一横，答应了他，「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份决定是正确的。6月，黄嘉淋抱着女儿回母校，到办公室看望正在工作的爱人。曾经的老师们围过来，热情地询问宝宝的情况，黄嘉淋抱着女儿跟她们合了影，嘴角上扬。
黄嘉淋的朋友圈里，晒着自己每天的生活：养娃、开店、每周五去艺术团排练舞蹈，偶尔参加演出。2015年6月，她终于开起梦寐以求的烘培店，在实体店张罗着做糕点、开展工作坊的同时，她将自己的生意扩展到网络上：通过开通店铺专属微信，用文字与图片吸引着对甜品和美食孜孜以求的「吃货」们 。
黄嘉淋在店里教孩子们做蛋糕
网络空间里，黄嘉淋很活跃。「小朋友们第一次自己做的蛋糕胚哦，我们在做飞机，正在画图，待会就可以「上天」了。」她分享教小孩子制作蛋糕的过程，面对面无法交流的情感在网络空间上释放。
黄嘉淋不满足于简单地开店谋生，有自己的事业野心。她不断参与省级、市级的烘培大赛，参与各大烘培会所交流会，甚至接受微电影在自己店里取景，扩大宣传。「努力工作、独立勇敢，才能做孩子最好的榜样」她在朋友圈里表达。
黄嘉淋为自己写了一句宣言：「卖自己的东西，遇眼光好相似的人」。
网上聊天能把爱人带来吗？
陈小怡是农村人，24岁，找到她的联系方式是在一个名为「聋哑人吧」的百度贴吧里。她发了一个征婚的帖子，寻找有缘人。然而「想和一个正常人谈恋爱」的愿望，至今没能实现。
「不好意思，我先去喂鸡，等一会再聊。」采访间隙，陈小怡放下手机，走到院子里去张罗家里40多只鸡，她着急唤齐零散在院子里的鸡，发出略暗哑的声音：「咕咕咕咕」。
回来之后，陈小怡告诉记者，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乡村里的犯人，每天要洗衣、做饭、喂鸡、照顾自己刚刚7个月的小侄子。「村里人都在笑话我家，家人只允许我在村里活动，去哪里都要向他们报备」，而整个村庄，从东面横穿到村西，也不过20分钟之内的路程。
农忙时，陈小怡要去帮忙插秧，午后的阳光毒辣，她弯下腰将秧苗插进土里，水田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南方乡村的蓝天、白云、枝梢，以及陈小怡略显粗糙的脸。汗滴在水面，图像破碎，戳破美化的梦幻泡影，留下的只有无涯的现实。
她的听力障碍源于一场车祸。10岁时，陈小怡骑自行车在村口玩，跟一辆速度超快的摩托车迎面撞上。人没事，只有后背衣服被擦破了一个小口子，有一些轻伤，她被哥哥抱到路旁，也没找那位骑摩托的人要什么赔偿就回家了。
后面才发现，家人说话她已经听不太清，去县城医院检查，医生告知她「耳部神经受损」，很难治疗。「哥哥姐姐告诉我，在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或许有医生可以治疗我的耳朵，但医疗费用家里承担不起，就放弃了」。家人为她买了助听器，勉强可以与人沟通。
2017年年后，家里有了无线网络，这是陈小怡最开心的事。夜深，家人都睡去之后，她用手机查着各类聋哑人的社交群组：百度贴吧、微博、豆瓣小组....陈小怡找到那些陌生人留下的联系方式，试图跟他们联系，顺便为自己征婚。
聋哑人的社交群组
聋哑人贴吧里充斥着大量征婚、征友贴，在贴吧活跃度排名中始终靠前。「我是一个可爱无声的女孩，整天活在无声的世界里，想借此平台多交一些知心朋友」，「我是湖北男聋人，今年23岁，现在单身，自己开店做生意，只想要找到一生的幸福一起过好日子，有需要谈朋友的可以加我QQ」......
他们在现实里经受着沉默、枯燥的生活，却在网络上异常活跃，试图通过网络寻找一生所爱。其中究竟有多少人能如愿，并没有人对此统计过。
网络世界里求爱、寻友，表达情感之外，他们还在关心另一个重大的人生命题：工作。
「还想着去了解他们的生活，他们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家庭，以及心态怎样。」陈小怡至今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互联网为她拓展社交圈的同时，更让她感到资源差距所带来的绝望。
「农村的聋哑人大多在工厂里上班，那些家里条件好的城里人，他们的父母会给他们安排工作，而富二代他们都一直读书到大学的。」陈小怡向记者透露她的遗憾：「我很想去学画画，但家里没那个条件，高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
高中时，陈小怡喜欢一个男生，跟他告白，男生嫌弃她有听力残疾，拒绝了她。之后男生转学离开，陈小怡一气之下没有参加高考，回家务农。
2015年，陈小怡去姐姐家里帮忙照顾坐月子，在车站遇见高中同学。「她们骂我不该为一个男生放弃参加高考，不值得」。
后来男生去了北京，学习美术，跟她断了联系。
「5年了，我朋友早就认不出我，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漂亮的陈小怡了。」
「你说，如果我当时去高考，考大学，会不会好一点？」
编辑｜陈显玲
来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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