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菜青、大、厚,中间有筋,像扇动的扇子一样像肺叶。
我之所以要以文字的形式记下它,是因为它一直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乃至生命中。
有的地方也叫牛皮菜,但我不习惯这种叫法,觉得离我们的生活远了十万八干里。在我们当地它是一个宝,家家的自留地里都留种着它。我们倒不是看它颜色的绿,它与环保绿没多大联系。乡下人讲求实际,花枝招展的东西入不了口,再好也不中用。
它命溅,你把它挖起来丢弃在路边,哪怕没有泥土沾着,还要在太阳下晒几下,也不浇水,它照样不会轻易死掉。哪怕它萎了,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只要稍给一点水份,它又会起死回生。它所在的地方,哪怕环境再恶劣,即便是把它栽在悬崖上,它也能生长。但话又说回来,庄稼人是不干这种无用的活,我的确从没见它长在悬崖上。
我记得我们家栽的甜菜,是在一个山岩下,周围有桐麻树和竹子歇着,受光和树根的干扰,附近那片地栽什么不长什么,但又舍不得浪费,后来种上了甜菜,在困难时期解决了一家人的伙食。冬天冰雪成灾,好多菜都受霜冻天气影响,死的死,萎的萎,只有甜菜依然一本正经地泛着绿,透着一股不屈的精神。
我想,乡里人之所以喜欢它,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一一它的胚芽发得快也长得快,只要把它团转的叶片劈了,中间留一个芯子,浇上茅坑里的粪水,要不了几日又会长出叶子来。粪水也不觉得有多少肥份,但它却能靠这微不足道的肥份长出大叶片来,供得上人们的基本所需。
在当时我们那样一个挣不了多少工分,连年靠补社过日子的大家庭来说,要安顿好七八张嘴,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之所以常常靠甜菜充饥,也并不是在吃过莴笋白菜四季豆南瓜茄子之类的瓜果蔬菜后要调换个汤头,而是把它作为活命时最强有力的一个补充。它细腻的叶子,有点甜味的杆,吃起来还是满有味道的。
在那个饿肚子的年代,母亲常常拿它做菜烧汤,一菜两吃。听说我们村里有些家,曾拿它的杆切细当酸菜焖饭吃,那种味道我没吃过,我们家当时也没做吃过一一因为,那太奢侈了。
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大片甜菜地,那个种甜菜的老头儿叫德,他无儿无女也没媳妇,就和那孤单的茅草房里的猪们住在一起。他说话时鼻子不好使,总把他的声音传播不出来,我们几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常在他面前学着他的怪模样,引得被他到处追打着。我们呢,自然就无所顾忌地在他种的甜菜地里乱跑。他看到他的甜菜遭了殃,也就停下来,在受过伤的甜菜苗旁边喘着气…
那一片甜菜地绵延几十亩,是我见过的,在我们当地种着甜菜最多的地方了。它长势喜人,个头比我们家地里的“小苗儿”大多了。我常常想,如果它是我们家的该有多好,我的肚子也不会随时饿得咕咕叫了。再说,我们家那些瘦猪们也可以吃人剩下来的,我也不会在放学后,去受到处挑猪草那种洋罪了…
可是没过多久,那一片甜菜地就被贼人们盯上了,一夜被掳个精光…
德在我们面前无所掩饰的哭泣,把我们几个小孩的眼泪水也逗弄出来了。
“爷爷,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你菜地里乱跑,你不要哭了嘛…"
我们的话显然没有止住他的泪水。因为在他看来,甜菜被盗意味着他命运的改变。
是的,自从偷窃事件发生后,他的猪就断了顿,他白天被拉去批斗,说他是有意为之,晚上他在猪们的集体吵闹面前,上吊自杀了。 那一片甜菜地从此也消失了…
在我童年的意识中,甜菜是我吃得最多的菜了,我甚至怀疑体内有一个甜菜窖,储存着大量的甜菜。
记得我读初中的时候,大米只作为药引子,掺合着包谷面扮酸菜,南瓜红薯作为主要充饥物,常常出现在我中午蒸饭的白瓷口缸中,其中就有甜菜的点缀一一那是一种别有风味的点缀啊!
初中毕业以后,土地承包下户,农村的日子在新的气息中发生了改变,家里依然栽种了甜菜。不过,它已不再作为人生存下去的主打食品了。家里每年要养几头肥猪,尤其在每年春节后二三月间青黄不接时,会安排生活的母亲,就早早栽种一大片甜菜,为猪们改善生活。猪们也吃出了在煮熟的饲料里有甜菜的香味儿,都快要把耳朵瓜子吞掉了。
而我呢,也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对甜菜的好感并没因小时候吃多吃腻而改变。
有几次在菜市场门口,看到几个买菜的人围着挑担担的农民模样的人说,这是牛皮菜,不知味道如何?旁边有人搭讪说,倒是好吃,就是不知咋做?我便远远地听,心中暗想: 你们叫的牛皮菜,还不如我们当地叫甜菜那么好听,甜菜透出一股泥土的芳香呢!
“你这甜菜怎么卖价"?我在卖菜人的摊位前,问菜价。
"这个是牛皮菜…"。
听说是"牛皮菜",我本想纠正其叫法,还是打住了。
我付了钱,买菜回家,还按习惯了的口味做来吃。觉得依然那样可口。
去年冬天,我脚趾头疼痛得厉害,平时能穿上的鞋子也有些紧了,医生告诉我是痛风,叫我多吃些带碱性的食品,他首当其冲就给我推荐了甜菜。
也许我的体内,它已经缺席有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