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母亲都是天生的厨师,不管她的厨艺有多差,总是有那种味道,成为我们一生的绊脚石。
甚至,超越食物本身,而成为心底最温柔的一抹底色。算起来,我的母亲已经过世十余年了,虽然时常思念,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记忆都已经成散落成珠,即使在午夜梦回时,往往也只是闪现的片段。关于母亲的面容,不可避免的模糊了,模糊成了一个感觉、一种味道、一种情绪。
人们常说睹物思人,我却体会到了另外一层意思,是由物及人,阅历的增加,反而通过那些日常之物包括曾经养育了我的“妈妈菜”,更是理解了那些年妈妈的苦心。
少年时,嘴馋似乎是骨子里的,不是因为饿,而是什么都想尝一尝,好像这才是正确地认识世界的方式。也不需要多好的味道,酸甜苦辣多重变化,只要不是苦的怪的就行。
在母亲那里,这都不成问题,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她确是想着法子调动着我的胃口,也成功了养成了我的“叼嘴”——不求味蕾的极致享受,却极其享受食物的本味。
比如,到了这金秋九月,好吃的简直太多了,母亲会悄悄地在我的书包两侧的小口袋放上几枚菱角,让我在放学途中饿急了时候总有东西磨嘴。
贴秋膘了,她尤其会做油炸花生米撒上糖,让我吃完饭了也得端着盘子把所有花生米消灭完,才能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午睡去。
新的芝麻上市了,母亲在菜市场上磨成了粉拌了白砂糖装在吃完的麦乳精的罐头里,就成了秘藏的美味。说不定,小时候的一头好头发,就是因为这个。
还有啊,特意让乡下亲戚留下的大锅饭的锅巴,满满地藏了几大饼干罐子,都是那种一尺来高的,据说可以摆放好多年也不会坏,等到非常时期能“救命”。结果是,这些锅巴从来没有派上“正经用途”,倒是一嘴馋了,就缠着母亲给做油炸锅巴,一家人吃地咯吱咯吱脆。
往往,这是非常耗油的事情,一旦炸了锅巴,这油再去炒菜终是不太好,索性,母亲就把油炸之物做个够。有时候是糍粑和春卷,但尤其让我念念不忘的是面裹的油炸小螃蟹。这可不是时常都能遇上的事,得碰巧母亲在菜市场cuo(扬州土话,意思是碰巧)到了来菜市场贩卖河鲜的乡下人。
母亲那个年代的人,好像对于这种偶尔来菜市场贩卖自己农产品、或者自己捕捞的鱼虾的乡下人,总是情有独钟,而对于菜市场的正经商户总是要不屑地说上一句“二道贩子”。
也许,母亲在和那些乡下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想起来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就是靠贩卖一些自制的糖水和地里零落的花生等物,来赚点零花钱,结果每每都是被我那个爱喝酒的外公以给家里买菜的名义骗走。即使如此,母亲还是乐此不彼。
可事实证明,乡下人也许是真的,但东西不一定真的。母亲也常常受骗,这也是我童年许多趣事的来源。
还是说回油炸小螃蟹,这螃蟹可不是我们今天见到的那种被绑成粽子的大闸蟹,只留着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这小螃蟹是那些捕鱼捞虾的人,在河里顺带捕捉的小河蟹,青青的,没有多少肉,说起来吃,到更像是玩物。80年代,一般人都不会对这种鸡肋般的东西多看两眼。再往以前,别说是这河蟹,就算是乌龟王八爬进家门也没人吃,按照我爸说的,烧起来费柴火还一股腥味。
可这小河蟹,在母亲手上就不一样了。她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对于河鲜那是天生的喜爱,也会弄。她嫁到扬州来后,不仅保留了对于吃的偏好,也成功地把我奶奶这一大家子的人饮食习惯,直接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吃螺蛳、吃面食、吃油炸春卷、吃油敦敦、吃八宝甜饭、吃hawu(无锡的一种宴席菜品,以鸡蛋和太湖银鱼为原料)、吃南瓜疙瘩汤、吃火锅、吃芫荽……好像都是从我家的饭桌上,才流行到整个家族的。
又扯远了,我小时候虽然嘴馋,还颇有点颜控,对于长得歪瓜裂枣的东西尝尝不吃,如果那个小螃蟹直接以狰狞的本来面目端上饭桌,我肯定是要拒绝的。可是,我也尝尝败在母亲的手掌之下,因为,她对付我,根本无需动用她的智慧。
比如这小青蟹,在我正静静有味地看着《成长的烦恼》时(母亲被我的扬州话所误导,一直以为是农村生活题材的《村长的烦恼》,简直要笑哭,这也让我怀念了好多年),被母亲塞到我手上,我看到炸至金黄的团装物,根本不及思考,就已经咔嚓咔嚓下去了半盘子。等我看完了电视,开始研究这盘中的究竟为何物时,已经晚了,它就是一盘面裹油炸的小螃蟹,难怪口感和平时吃的萝卜丝饼不一样。
虽然想想着,刚才嘴里嚼的那一团,混合了螃蟹的爪、壳、钳还有肚里的那些……但似乎还蛮好吃的,也没有奇怪的味道,还极其的嘎嘣脆。再去和母亲要,已经没了。看着中午饭桌上的一条红烧鱼,我顿时明白了,这小青蟹不过是母亲买鱼的添头,估计分文没花。
有时候,还会特别想念这面裹油炸的小螃蟹,于是就去缠着母亲,可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小时候,兴致来地快也去的快,而且,母亲总有办法让新鲜的东西占据我的全部心思,尤其是在吃这上面。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再也没有吃上这面裹油炸小螃蟹,不是母亲不愿意做,而是再也没有遇见这附赠的无肉小螃蟹罢了。而这个玩意,在当时,既不会有人特意来卖,更不会有人花钱来买。
像这样吃过一次就再也没吃上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母亲兴致来了做的炒鱼丁、桂花饭、蒸鹌鹑……每当我问起来时,母亲不是说材料难买,就是太麻烦。现在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只是那做鱼丁的大鱼不是难买而是贵;桂花收集起来确实够麻烦的,还得去公园偷偷的摘,回来还要清洗晾晒;至于那个蒸鹌鹑,我只喝汤不吃肉,而那个小气锅实在是太费煤气了……
长大了,也就懂了,我怀念不是面裹油炸小螃蟹的绝妙滋味,而是母亲让一个曾经挑食的孩子爱上世间万物味道的苦心。为此,母亲被鱼虾划伤过、被高温油烫伤锅、至于被刀切了手更是家常便饭……
而等我长大成人了许久,才终于读懂了母亲的这份苦心,以及那些妈妈菜中的百般滋味。只是,如今,是再也吃不到了,唯有记忆陪伴着我,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