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新来了位张知县,刚上任就烧了两把火。一是把打犯人屁股的板子浸进粪坑,二是在牢狱中养猫,将本就不多的牢饭明抢暗偷带糟蹋,弄得犯人怨声载道,暗骂张知县心肠狠毒。
这天,张知县来到县衙庭中一棵树下,发现一只鹳鸟正立于巢边,悲鸣不已。他唤过洒扫的仆役一问,才知李师爷趁亲鸟打食的工夫偷了鹳蛋。张知县忙让他去讨。不一会儿仆役回来,捧着两个还冒热气的蛋,道:“回县爷,没找到师爷,在厨房找到蛋,已煮熟了。”张知县皱眉思忖片刻,道:“烦你把蛋送回巢中吧。”
仆役虽觉荒谬,也只得照办,便搬梯往上爬。张知县见他手脚间垂着精钢锁链,方知他是在衙内做些轻省活儿以示安慰的待决死囚。这时,李师爷匆匆赶来,连连检讨嘴馋。张知县一摆手,随口问道:“刚才那囚徒,不知所犯何罪?”
李师爷忆道:“那人叫王文,在城内开了家绸缎庄。月前他与南货店老板马宝闹了纠纷。据他说,他借给马宝二百两银子,又拿不出借据。输了官司后,他在福来酒店酗酒,提斧当众狂呼要-劈马宝。可巧当晚,马宝在家遭斧劈而亡,众人在院内发现王文,便将他擒了送官。现场遗落的凶器,正是刻有福来酒楼印记的斧头。人证物证俱在,前任县爷便将他判了死罪,只待上峰公文一到,就可斩决。”张知县听罢叹道:“此人面相文弱却如此凶残,果真人不可貌相。”
第二天,张知县见王文攀梯在鸟巢边观望,忽然“咦”了一声,便挤上梯头一看,竞见巢中两颗蛋正微微而动,幼雏破壳在即。
张知县正一头雾水,又听王文惊叫:“呀,回魂木!”说着,他从巢底择出个小木片,递过道:“恭喜县爷!相传附近山中有神木名为回魂木,有起死回生之效。想来此木被雷击为碎片后,被亲鸟衔来筑巢,无意中使熟蛋复生。”张知县接过回魂木,瞧个没够。
听说张知县喜获回魂木,李师爷赶来相贺。见回魂木状若薄板,倒有几分像苦楝子木,两人感叹了一阵,张知县道:“那王文家有产业,怎会为区区二百两银子杀人呢?”李师爷忙从内室拿出一个纸袋道:“王文案发后,其妻杜氏请我代写诉状。这是我与杜氏同去牢中与王文三头对证录的诉状。”
张知县抽出状纸细瞧。诉状上说某月某日,马宝找王文借纹银二百两,并立下字据。谁知第二天字据竟成了白纸,马宝遂翻脸不认账。那天夜里,王文趁酒兴找马宝论理。他怕马宝故意躲避,遂从大门入,谁知刚到院中,就被众人按倒。读到这儿,张知县不禁怒道:“从大门入?如此有恃无恐,真是糊涂!”看完诉状又道,“可王文并未承认杀人啊。”李师爷摇头:“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他抵赖。”
2.事有蹊跷
张知县正暗自叹惋,又听王文在外面欢叫:“出来啦,出来啦。”众人闻声望去,才知幼雏已孵出。只见雌鹳站在巢边探头探脑,似有疑虑,雄鹳闻讯归巢,却忽然冲雌鹳发出愤怒的斥责,大叫着飞向远方,任雌鹳在身后泣血哀告也不回头。张知县上梯一看,发现巢内竟是两只刚孵出的小鹅!
张知县正百思不解,又听不远处有动静。转脸看,是王文咒骂着正将一个食盒踢翻。旁边,一个妇人正倚墙而泣。张知县心一沉,把王文传到后堂询问。提起其妻杜氏,王文恨恨道:“这妇人心肠歹毒,偷换诉状,欲置我于死地。”张知县奇道:“何出此言?”
王文道:“禀县爷,小人那夜从狗洞钻人马家,被当凶犯拿了,次日托人捎话给杜氏,让不惜家财务必帮小人洗冤。杜氏于是寻到李师爷。那晚,杜氏与李师爷到牢中录诉状。李师爷带了块尚散发着腥气的木板垫在膝头,将纸覆盖其上做录。期间有人来往,师爷数次吹灯以免被人瞧见。录好后,师爷说幸亏我是从犬门入,这样就算伤了人命,犹有转圜余地。小人看过诉状,签字画押后交与杜氏。不想次日杜氏将诉状交到公堂,‘从犬门入’竟成‘从大门入’,小人这才被判死罪。近来听说李师爷正谋娶杜氏,必是那贱人有意于师爷,盼我早死。”张知县听得皱眉,挥手让王文去了,然后调出李师爷代写的所有诉状,一读又是大惊:这些诉状十有八九都是与马宝有关的债务纠纷,都是当时写借据,后来变成了白纸。
在王文案卷中,他又翻出张小纸片,据王文说,这是马宝当初打的借条,可怎会变成了白纸呢?
张知县顺手从堂桌抽屉中拿出回魂木把玩,无意中将纸片往回魂木上一覆,大小竞不差分毫。他心一动,将纸覆在木上对灯细瞧,只见纸上似有隐隐书痕。迟疑间,他手一抖,竟将烛台碰歪,蜡油滴在诉状上,恰落在“从大门入”的“大”字肩上。“大”字顿变成“犬”字。张知县不由心头一震。
这时,县丞送来了上峰对王文的斩决回复,三日后就可行刑。张知县读罢心情更是凝重。他唤过县丞,询问李师爷的来路,县丞道:“师爷是外乡人,半年前到本地。因他精于讼律,被前任知县视为幕僚。马宝与师爷合开了间南货店,但总与人闹纠纷,还曾因师爷替对手打官司而恶言相向。”张知县听罢点了点头,对县丞耳语了一番。
3.真相大白
天刚亮,就有人来报,昨夜县境出了桩怪事,杜氏竟在李师爷檐下悬了梁。据说是县丞巡夜时发现的,已送医馆急救。
众人正议论,李师爷赶到,连叫晦气道:“当初杜氏出重金要我替王文打官司,可李某再有本事,也不能颠倒黑白啊。输了官司,她非说李某骗她钱财,竟跑到李某门上寻了短见。”正说着,县丞赶来道:“禀县爷,堂医发现杜氏脖上有两道缢痕,倒有些奇了。”李师爷思索片刻,道:“这说明李某家并非案发第一现场,杜氏定是在别处被人缢死,又移至李某檐下。”
张知县频频点头:“师爷言之有理。等杜氏醒来,一问便知。”县丞颤声道:“可堂医说怕回天无力了。”张知县胸有成竹,笑道:“别忘了本县还有回魂木,诸位陪本县去医馆先看看再说。”行至半路,李师爷突然崴了脚,落在后面,趁人不备,径直向县衙奔去。
此时王文正在县衙扫地,闻听杜氏的事,正黯然神伤,忽见李师爷鬼鬼祟祟往里闯,气不打一处来,将其绊倒。两人扯了半天,李师爷才摆脱纠缠,跑进县衙,见四下无人,拉开堂桌抽屉,取出回魂木,正往怀里揣,就听身后有人大笑。张知县率众从后堂走出,笑道:“师爷取此木,是怕本县不肯救杜氏吗?”说着脸一变,怒道,“拿下!”众人擒住李师爷,从他身上搜出个装墨汁的小铜壶。堂医拧开壶嗅了嗅:“不错,正是此物。一个月前,马宝带此物到医馆让小人分析配方。小人发现此物原料均来自马宝的南货店,是用大王乌贼的墨汁与明矾兑水配成。”
张知县痛道:“是了,马宝必因此而死。”说着他怒视李师爷道,“其实你与马宝早有勾结。你让马宝以这异色墨汁写借据,不久墨色消褪,借据变成白纸。债主打官司,你便帮马宝脱罪,所得赃银你们平分。后来马宝探得墨汁配方自立炉灶,却不慎被王文发现。你才知马宝想撇了你单干,于是劈了马宝,顺势将赃栽在王文头上。后来杜氏请你写诉状,你见杜氏貌美,又觊觎王家产业,便想做死王文娶了杜氏。因此录诉状时假装怕人发现,趁吹灯之际,将犬字上一点用异色墨汁点上。当时看是犬字,隔夜那一点褪色,就成大字。”
县丞在一旁冷笑道:“县爷昨夜让我把王文的斩决文书塞到王家门下。不一会儿,就见杜氏披头散发往你家跑,口喊师爷救命。你闭门不出。杜氏绝望之下,才在檐下自缢。我正要上前解救,又见你开门出来四下张望,把杜氏解下放在地上。我刚松口气,又见你抱起杜氏,再把她挂在檐下,然后闭门装睡。我怕出人命,才将杜氏解下送医。”众人惊呼,原来杜氏脖上的两道缢痕这么来的。
李师爷苦脸道:“大人错怪小人了,那壶中不过是治病的胃药啊。”
张知县用笔蘸了壶中墨,写了几个字,却毫无墨色,张知县不慌不忙,将县丞递过的一块木板垫在纸下,立时纸上显出黑色的字迹。
李师爷见状,顿时面如死灰。
张知县掷笔笑道:“这新斫的苦楝子木有种挥发油,能助异色墨汁着色。但马宝贪心太切,垫板小了,挥发油少,着色时间太短,字迹消褪太早,这才让王文发现。”
4.皆大欢喜
押走师爷,众人随张知县来到前庭。王文正在扫地,他将满地鸟毛拢成一堆,添些枯枝一把烧了,张知县随手将回魂木抛入火中。众人正惊,张知县厉声道:“大胆王文,你伪造回魂木,欺愚本官,该当何罪?”王文闻言跪倒在地:“小民冤枉,望县爷明察!”
案发那天,马宝写好借据,误将垫板落在了王文处。王文认为这方小垫板就是物证,到牢中仍带在身边。怕不保险,李师爷让掏鹳蛋时,他就顺手放进鸟巢。
张知县一笑:“你怎想起用回魂木来骗本官呢?”王文道:“因小民深知县爷心存仁爱,才以回魂之名提请县爷对此木加以留.意。”张知县一撇嘴:“好大的马屁!”王文挺身道:“县爷将竹板浸厕,是因浸过粪尿的竹板子打人后伤口不易化脓。县爷在牢中养猫,是因牢中犯人带枷行动不便,手脚常被鼠类啃咬滴血,容易形成疫病。”
张知县笑道:“你倒有心,那鹳蛋又是怎么回事?”王文一时窘道:“蛋被李师爷煮熟放在灶间,小人寻见,因饿得慌,三两口吞了,又去后院将正孵的鹅蛋摸了两个充数。”众人正暗笑,有人指着天边道:“快看,雄鹳回来了。”
原来雄鹳惦念雌鹳,并未远去。现见烟起,以为鸟巢失火,才不顾一切赶来。雌鹳见丈夫返巢,欢鸣不已。雄鹳一见雌鹳伤势,又见两只小鹅在大鹅带领下于院中寻食,悔懊交加,夫妻破镜重圆。
众人瞧得开心,张知县又对王文道:“你知李师爷为何要掏鹳蛋?他见杜氏对你忠贞不二,便欲行逼娶。杜氏指望他救你,不敢翻脸,才要他送两只鹳蛋。鹳蛋,实为“滚蛋”之谐音。李师爷不明此意,欲煮熟了送去,贻笑大方。杜氏为你夜半披发求人,无望下自寻短见,此情不谓不深啊。”
原来张知县故意把斩决消息泄露给杜氏,杜氏不顾一切求救,扯出李师爷。后来杜氏自缢,李师爷以为能一了百了。不想张知县祭出回魂木,李师爷生怕若杜氏活过来,将逼婚之事说出,这才决意盗取回魂木。张知县见他借脚痛停步,故作不知。他刚溜,张知县就率众抄小路进衙埋伏,将他抓个正着。张知县对王文道:“幸亏李师爷进衙时,你与他撕拽,才让我们抢在前面。可见你对杜氏还余情未了。”王文听罢,掩面痛哭。
张知县笑着一招手,只见杜氏在医馆仆妇的搀扶下,转过衙墙,一步步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