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聂小杨
闺蜜去世后我每晚做噩梦,向人求助却意外揭发我掩盖的秘密。
暮春。傍晚。
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叽叽喳喳从店门口路过,吸引了坐在我对面女人的目光。
“咳——”我假装咳嗽。
女人回过神,唇边浮现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只是觉得,童年真好。”
是啊,小儿无知,无知者无畏,苦日子且在后面等着他们呢。
“所以——”我合上笔记本电脑,“你来这里,是要让我帮你找到你的好朋友?”
“是的,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女人再次重申。
从她进来,已经不下一百次地强调这一点了。
“嗯,但是——”我看了看一旁正在犯春困的秋田。
“酬劳不是问题,只要能够找到她,不管多少钱,我都出。”女人殷切地望着我,手指上的大钻石很晃眼。
秋田打个哈欠,“找人还行,找鬼恐怕……”
“这条狗会说话?”女人被惊吓到。
秋田跳下椅子,径直顶开门,走到事务所外的那一排飘着柳絮的树下,随机选了一棵,恶狠狠地滋尿。
“我的搭档不喜欢别人这种口气,他更喜欢拟人一点的口吻,比如这——个——狗——”我煞有介事地解释道。
送走委托人,我锁了事务所的大门,带着秋田去我们常去的拉面店吃晚饭。
我把要找的那个女鬼照片放在桌上,是个漂亮的女人,大眼睛,瓜子脸,标准的东方审美范本。
“你总是没事找事。”秋田抱怨。
“难道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吗?”我将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我已经过了好奇的年纪了。”
“面来喽。”大门亲自把面送到我们桌上,还附赠小菜和肉串。
大门是这间拉面店的老板,姓门,人长得宽实,像个门框一样。街坊四邻都叫他大门,反倒不知道他真名是什么。
“好辣。”秋田咬了一口肉,狂伸舌头。
“他最近口腔溃疡。”我示意大门把隔壁桌上的水壶拿来,倒了一杯水给秋天漱口。
“又接了新活儿?”大门留意到我手里的照片。
“是啊,可能会是个麻烦。”
“没关系,反正你们有的是时间处理麻烦。”大门说得没错。
“不是我们,是她。”秋田伸出的长舌头,在餐桌上留下一串哈喇子。
大门扯下几张纸巾,擦了擦桌子,笑着说:“我相信淼淼。”
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大门的,只记得是个下雪天。
“最近记性不太好。”我自言自语。
秋田咧嘴笑道:“活到你这个岁数,记性都要差一些吧。”
我这个岁数——
昂首挺胸,看着墙壁上反光的镜子,里面那张脸顶多二十出头,被人叫阿姨都嫌大。
果然——
“姐姐,我能摸摸你的宠物狗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痴痴地望着秋田。
秋田满眼拒绝,我笑着把小女孩抱到椅子上,慈祥地说道:“当然。”
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起,我走到门外接电话。
“森小姐,我又看到她了。”是傍晚那个委托人。
“你是说孟——”我绞尽脑汁想着那个女鬼的名字。
“孟歌,是孟歌。我真的看到她了,但是一转眼她就没影了。”
“别急,你慢慢说。”
“我今天心里很乱,不知不觉走到了我们以前读小学的地方。在学校门口,我看到她和一个拿着罗盘的男人在一起,等我想要过去时,他们就不见了。”
“好,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的。”我再三安抚了一番。
走进店里,小女孩紧紧搂着秋田的脖子在亲他,奶声奶气地嚷着:“狗狗,好可爱呀。”
秋田梗着脖子,浑身僵直地蹲在椅子上。
看到我在看热闹,大门瞧不下去了,“还不去帮忙?”
“没事,这不挺好嘛,省得他老以为自己是个人。”我大咧咧拉过一把椅子在大门身边坐下。
我认识秋田的时间,比认识大门的时间还长。
那时候,我还没有固定居所,四海为家,一个人惯了,不觉得寂寞。
“奇怪。”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秋田犬蹲到我身旁,开口说话。
荒郊野岭,四周无人。
“我竟然看不到。”他又说话了,年轻男人的声音,还蛮好听。
“看不到什么?”
“死亡,你的死亡。”秋田犬的话让我心里一动,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就像他无解的过去。
从那天起,我从一个人游荡,变成了一人一狗流浪。
既然结伴同行,彼此总要有个称呼。
“我叫森淼淼。”我自报家门。
“我没有名字。”秋田犬让我随便称呼他。为了表示尊重,也为了方便好记,我叫他秋田。
几年前,我们来到束城,江南小城。除了几条街心主干道,这座城市多是青石板路,我很中意。
束河流向自东向西,将城市分为两半,河边常有年轻女孩子纳凉。她们见到秋田,常搂着他拍照,秋田很喜欢。
留下来是大门的主意,在束城重逢故人,我们都很喜悦。
“不如别走了,这里挺好的。”那时,大门还只是推着平板车,走街串巷地卖拉面。
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开家事务所,主营业务寻人找物,解人烦忧。
大门把卖拉面的积蓄拿出来租了间门脸房,所以他是股东。
我负责招揽生意,接待客人,跑工商报税务,是法人兼经理。
事务所以秋田的名字命名,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用处,整日发懒睡觉。
回家的路上,秋田怨我戏弄他,不肯理我。
“好了,要不等下回去,我海淘几个进口狗罐头给你。”我想摸秋田的头,被他跑掉了。
“我又不是狗,吃什么狗罐头。”
“你又来了,你不是狗是什么,难不成还是人?”我叹气。
“你又看不到我的过去,凭什么断定我不可能是人。”秋田总用这样的话压我。
我不知道他认定自己曾经是人的执念哪儿来的,只知道自打我遇见他那天起,他就是一只忘记了自己过去的秋田犬。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一起,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等待。
等着有一天,我能看到秋田遗忘的过去。等着有一天,秋田能看到我盼望已久的宿命。
一朵花盛开时,我能看到它还是种子的模样。
一个人垂死前,我能看到他最惦念的不是守在病床前的妻子,而是坐在桥头,眼睛弯弯的女孩。
我能窥视到被时光掩埋的一隅,任何生灵,在我眼中,都无法藏着秘密。
那些他们抛弃在光阴中的过去,对我而言,无处躲藏。
但是,秋田的过去就像一个黑洞,我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暗。
至于秋田对我,也抱有同样的苦恼。秋田能看到任何生灵的未来,甚至一条路,他都知道什么时候会整修,而提醒我那天要改道。
但是,我的未来是一片晃眼刺目的白光。秋田除了被灼得眼疼,什么也看不到。
用大门的话来说,我们一个找不到人生的起点,一个看不到人生的终点,绝配。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时,秋田还在蒙头大睡。
我独自来到束城实验小学,运气很好,孟歌的小学班主任被我在办公室逮个正着。
头发花白的徐老师戴着老花镜仔细端详着我手里的照片。
“真是女大十八变,完全认不出喽。”
徐老师说孟歌小时候家境不好,父母是菜场小贩,每日忙着做生意。
孟歌的校服总是污渍斑斑,头发也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班上同学都不爱和她玩儿,没有人愿意和她同桌,孟歌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
“小孩子的孤立比成年人更残酷。他们没有道德约束和正确的是非观念,仅仅因为一个小女孩穿衣服脏,或者更小的理由就群起攻之。
“有一次在操场上,我看到孟歌被班上几个调皮的男生欺负,我告诉她下次再被欺负就告诉老师。但是孟歌却是一脸害怕,说如果告状,只会被欺负得更厉害。你看,自卑和恐惧的种子从小就种到了孩子的心里,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心理怎么能健康……”
徐老师义正辞严地抨击教育体制只注重分数,不注重育人的缺点。
我却在徐老师侃侃而谈素质教育时,看到十多年前,这间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幕。
一个衣服被扯破,脸上也有血痕的小女孩站在办公桌前抽泣。
徐老师头也不抬地飞快批改着作业。
“孟歌,你怎么不想想班上那么多同学,为什么只有你每天被欺负。你现在还来打小报告,说同学的坏话,这样很不好,你知道吗?”
“老师,他们往我课桌里放死老鼠——”孟歌试图解释。
徐老师将手中的笔重重搁到桌上,笔尖红色的墨水洇到了卷子上。
“哎呀,真是——”徐老师慌忙将卷子拎起来,晾干。
孟歌想要上前帮忙,徐老师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
“你别给我捣乱了,每天就够忙的了,我真是欠了谁的。孟歌,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进去吗?别总给同学打小报告,同学之间应该互相相信,友爱互助。
“你看你,一天来办公室几趟?你这样子,同学们怎么喜欢你?还有,你说是同学把老鼠放你课桌里的,你有证据吗?你也不闻闻你自己身上,都什么味儿啊,苍蝇不叮无缝蛋,老鼠不钻香抽屉,懂吗?”
徐老师看到我在愣神,将水杯往我面前推了推。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尽量将嘴角上扬。
“那——孟歌当时的好朋友唐——”我努力回想委托人的名字。
“唐诗雅啊——那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比起刚才费劲回忆孟歌的架势,徐老师提到唐诗雅可是一脸春风得意。
五年级后半学期,唐诗雅转学到实验小学。
不知为什么,她总和孟歌一起玩儿,把自己的衣服、文具都送给孟歌。
升入本校初中部,两个人还是同班,常一起上学放学。
“这个孩子心肠很好,有了她的照顾,孟歌简直改头换面。”徐老师提起唐诗雅,嘴巴就像抹了蜜糖。
我回到事务所已经中午了,秋田躺在门口晒太阳。
“昨天那个女人又来了,等了你一上午。”秋田揉揉眼屎,我看到唐诗雅单手托腮,坐在窗边的桌旁,盯着自己的手指。
“怠慢,有你这么冷落客户的吗?”我摆出经理的架子。
“我只是条狗。”每当这时候,秋田便做出一副宠物犬的样子。
我泡了杯茶给唐诗雅,“久等了,我刚从徐老师那里回来。”
“啊——那个假迷三道的老女人。”唐诗雅挑挑眉。
虽然这样说自己的老师有些刻薄,但我还是得承认评价得很客观。
唐诗雅将无名指上的一枚塑胶绳编戒指交给我,已经很旧了,看起来有些年头。
“我想这个可能会对找到孟歌有帮助。这是我初一过生日时,她亲手做的,她一个,我一个。”
“你昨天提过,孟歌自杀时,手上戴着的就是——”我看到唐诗雅脸色阴沉了下来,知道自己猜对了。
昨天,唐诗雅告诉我,她最好的朋友孟歌在中考前一天,从教学楼顶跳下自杀了。她赶到现场时,看到浑身是血的孟歌被抬上救护车,手指上还戴着那枚和孟歌送她的一模一样的戒指。
好友的死,带给唐诗雅很大打击,她大病一场,没能参加中考。
病好之后,唐诗雅被父母送出国,一直到去年,才和新婚丈夫回来。
束城变化很大,唐诗雅回到母校,快要认不出来了。
“诗诗——”一个声音响起,只有孟歌才会这样喊她。
在孟歌当年跳楼的天台上,唐诗雅又见到了她。
“你终于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孟歌长发白裙,传说中女鬼的模样。
儿时的好友意外重逢,听闻孟歌死后,灵魂一直留在学校。十多年,就是在等自己。
唐诗雅很感动,也很歉疚,她把孟歌带回了家,同吃同住,就像她们的少女时期。
除了唐诗雅之外,谁也看不到孟歌,对唐诗雅的喃喃自语,丈夫心怀疑虑。
一天晚上,丈夫带回一个眼角长着黑痣的老头吃饭。
老头说家里有鬼,会殃及主人性命。
唐诗雅担心他伤害孟歌,不由分说将老头赶了出去。但自那晚之后,孟歌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一定是害怕了,以为我想赶她走。”唐诗雅忧伤地盯着那枚戒指。
对于孟歌当年自杀的原因,唐诗雅不肯多讲,我也没有勉强。
送走唐诗雅,让她回家等消息后,我给大门打了个电话。
“你认不认识一个眼角长着黑痣,懂点驱鬼辟邪的老人?”
大门喜好交友,三教九流,尤其是跑江湖的那些人,全是他的座上客。
“你说的是老金吧?他正好在我这儿吃面呢。”
“我就过去,别让他走。”我带着秋田一路小跑去了大门的拉面店。
半下午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背对着门口埋头吃面。
大门把我领过去,“老金,给你介绍个朋友,森淼淼,也是个能人。”
老金嘬着牙,抬眼看了看我,“能人?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能的?”
“最近日子不好过吧?高利贷那些人——不好惹吧?”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坐到老金对面。
“指望着唬一唬那个有钱人,没想到被人家老婆三句不和给扫地出门,现在兜里连这碗面钱都付不出来了吧?”
我拿出钱包,掏出一百放桌上。
老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蒸熟的大虾。秋田同情地摇摇头,把脸扭到了身后。
“看来我都说对了,这样吧,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不光请你吃这碗面,额外再多给你五百。”我又拿出五百块放到桌上。
“你想问什么?”老金也算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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